醒來時,瓊發現,自己在地窖裡。身邊還有好些骨頭架,臭味就是它們發出的。瓊覺得腦袋很疼,定然是有啥東西碰過它。阿番婆正拿個刀子望著他喘氣。她搖搖晃晃,眼裡放著紅光。瓊明白,自己腦後的疼,想來是她弄的。
喘一陣,阿番婆撲了上來,仍是那樣搖搖晃晃像個風箏。瓊握住了她的手腕。阿番婆發出幾聲怪叫。她的口中噴出腐爛的氣味,沒牙的牙床腫得老高。瓊後來知道,她定是吃多了人肉,上火了。
阿番婆猛扭幾下,那所謂的猛扭,也徒有其神,而無其形了。瓊明白她太虛弱了,瓊一提,便將那身子提懸了。
阿番婆睜大了眼,瘋狂地叫著,但也是只有形,卻沒有聲音,那情形很像在呵氣。一股股惡臭嘯捲著撲來,瓊快要閉氣了。他總在懷疑自己在夢中,一切都恍惚著。一絲昏黃的光從窖口照進來,正照在阿番婆的臉上。那是一張蒼老而醜陋的臉,更因為恐怖扭曲著。瓊後來也明白了那時自己定然也可怖到了極致。他也在叫著,他在喜馬拉雅山麓遇到餓狼時也這樣叫過。他相信那叫聲也不好聽,而且震耳欲聾。那滿嗓門噎出的聲音在狹小的地窖裡迴旋著,一波一波潮水般湧。他覺出了老女人徒勞的掙扎,明白她仍想將那柄刀子插進自己的喉嚨。那滋味肯定不好受。他將老女人狠狠摔了過去,像摔出一件破舊的羊皮襖。阿番婆嗓中呃了一聲,就暈了過去。
瓊萎在地上,腦後仍隱隱作疼。那女人的落地驚起了一堆蒼蠅,嗡嗡聲夢一樣裹了來。瓊還看到了好些怪物,比如蠍子壁虎啥的。他明白那是幻覺。但一大堆蠕動的濕蟲卻叫他毛骨悚然了,後來,他才知道,涼州人管它們叫「麻鞋底」,一種很怪的蟲子,一個很怪的名兒。它們總能在潮濕的地方出現,或是石頭下,或是缸底下,誰也說不清它們是怎麼生存的。此刻,它們都仰了臉,望著瓊,它們定然沒見過這隆鼻深目的虯髯客。那是瓊在金剛家遇到的第一批詫異的目光。
窖中那幾具屍體定然還發出惡臭,但瓊已經嗅不到了。或者說他還顧不上管那氣味,他不怕屍體。在得到金剛法灌頂前,他曾修過白骨觀。他從腳拇指那兒觀起,先觀出一節白白的指節,漸漸上移,觀出白骨腳掌、白骨腿、白骨胯、白骨脊樑、白骨胸肋、白骨骷髏。那時,他的腦中印滿了白骨,後來他看任何人都只是看到一副排列得古里古怪的白骨。所以,他不怕窖裡的屍體。雖然那上面還不太白淨,有乾肉,有新肉——大多腐爛發臭了,但他仍然不怕。他怕那眼睛紅紅的阿番婆。那時他不知道她叫阿番婆。但他明白這些屍體都是她的食物。
瓊還看到了地上的血跡。血滲透了地,干了的血捲了起來,一層一層的,踩上去發出破碎的聲音。就是從血上,瓊明白了那些屍體的由來,他們定然是阿番婆弄死的。阿番婆對他們說,遠路上來的,總得喝口水吧?他們於是跟了來,於是喝水。他們不知道阿番婆會在身後舉起那柄沉重的硬木擀杖。那時的阿番婆還有些力氣,一下,就能敲死或敲暈他們,然後將他們扔進地窖。
定然是的。瓊長歎一口氣。他想,人若壞時,比啥都壞。
阿番婆醒了,睜了紅紅的眼睛看他。她縮在旮旯兒裡,看上去很小,像只怪鳥一樣。她伸出那隻鳥爪,想抓那把刀子。那是柄典型的宰豬刀,尖尖的,中間凹下去了,那是割了好多肉的標誌。瓊打個哆嗦,一腳踩了那爪子,拾起刀子,撿過自己的背囊,裝了進去。他想,等過些時有了機會,他會做個火供,超度那些死在這刀子上的幽靈。他看到那些骷髏都笑了,很歡快似的。
他踩著那梯子,上了窖。窖不很深,梯子長不足一丈呢。阿番婆撲了過來,想阻止他上去。他給了她一腳,雖然不重,那婆子還是摔了過去,仍像破羊皮似的萎倒在地上。他聽到她嗓中發出一聲歎息般的叫,眼白翻了出來。
上到地面,瓊見那窖口,正在他坐的凳子後面,一塊破麻袋在一旁萎著。他於是明白了那些也許年輕的命為啥送在阿番婆手裡,她只要一招得手,他們自個兒就會進了那窖的。河灘裡雖有屍體,在腐爛之前,它們雖然也能解饑,但阿番婆是沒氣力弄來它們的。他覺得自己像在做夢。天空的太陽很虛假,沒多少光,只是個亮暈。瓊摸摸還有些木疼的頭,長歎一口氣。
屋裡到處是灰,炕上也一層碎屑,說不清是啥,想來會有骨頭渣之類。瓊也懶得去看,他很想偎在那堆棉絮中睡上一覺。他長長地打個哈欠。他覺得睡意網一樣罩了來,他明白那是睡魔在作怪,就惡狠狠呸了一聲。這是有名的「呸」字訣。久爺爺傳的椎擊三要訣中有它。那短而亮的呸聲一出口,睡魔立馬溜遠了。
他很想在屋裡找些吃的。但知道要是還有吃的,阿番婆也不會掄擀杖的。他只好出了屋,走進村子。地上溏土很厚,他踩上去,像在雲中漫步。他先是站到一個高處,他想找一個寺院。一個雲遊的僧人,到一個地方,定然要先找寺院的。他終於看到了一個飛簷。他走向了它,一種清涼溢滿了心,就像迷路的羔羊終於發現了久違的羊圈。
老僧欣慰地說,你終於回家了。
瓊問,舅舅,你還那樣,沒顯老。
老僧笑道,有老的,有沒老的。身子雖老了,但知道身子老了的那個東西沒老。
老僧正在爐上熬榆樹麵糊糊,那味道很熟悉。雖然他知道很不好吃,但胃還是強烈地蠕動了起來。老僧望望他,不語,卻倒過半碗來,瓊一吸,那黏液竟全部進了胃。他覺得吞進了一個燒紅的石頭,不由得大叫。
待那疼緩和了時,他便想起了阿番婆。他怕自己那一摔會將她摔死,要那樣,就殺生犯戒了。他於是講了自己的遭遇。哪知,老僧只是神秘地笑著。
老僧說:那阿番婆,已死了一月多了,還是我唸經超度的呢。
4.鬼鬼的笑
瓊在金剛寺裡棲了身,也叫掛了單。天下僧家是一家,只要是寺院,他都能住的。只是這寺院已算不上寺院了,大雄寶殿被拆了,梁木們都當了燒柴。佛像們也爛的爛,壞的壞,它們也齜著牙叫苦。更沒有香火,連村子都快死了,哪有供僧的氣力。但寺院裡還是比別處好過些,因為寺裡有好些榆樹,剝些皮,磨成面,就能弄出黏黏的東西。瓊有了經驗,喝那東西時格外小心,生怕不留心一吸,那一碗黏物全進了肚裡。
家府祠跟金剛寺在同一個莊園裡,這兒便比村裡熱鬧些。諞子們時不時就來這兒商議大事。那時,他們就會端來幾塊餅子或是別的吃食。這不是供僧,這是在塞和尚們的嘴,怕他們把偷嘴的事傳出去。做這些事時,諞子定然不樂意的,這也許成為他以後斗吳和尚的起因之一。
莊園在村子高處,獨立於民房們之外,對諞子們來說,當然是好地方。寺裡只有老僧,以前有好幾百和尚,但在宗教改革後都遣散回家了。偌大的寺院空曠極了,要不是諞子們常來這兒,寺院也就死了一樣靜。
瓊對好些人講過阿番婆的事,他們都鬼鬼地笑,都說她死了,都說她死前眼紅紅的,都說她是叫燒死的,但究竟是啥燒死的,誰都不說。對此,瓊半信半疑。有時,他也懷疑那是個夢,但他仍老在村口見那老婆子。
這天黃昏,阿番婆又領著一個乞丐進了屋。當時,金剛家是涼州最富的地方。它沒有一個去外地討飯的人,想活命的乞丐都往村裡湧。阿番婆陰陰地望了瓊一眼,將那個乞丐領進了家。
瓊連忙去找老僧,說不好了不好了,阿番婆又要害人了。老僧瞇了眼,冷冷地望一眼瓊,說,你又眼花了。我說過,她早死了。瓊當然不信,他飛快地跑到村口,他見到那婆子的影子在拐角閃了一下。瓊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他撿塊石頭,跑向阿番婆家。果然,那乞丐正在喝水,阿番婆正舉了擀杖。他發現阿番婆比上回強壯多了,那一杖下去,說不定乞丐會腦漿迸裂的。瓊便扔過石頭。石頭發出汽笛般的嘯聲,狠狠咬在阿番婆皮包骨頭的腳上,干炸炸的聲響一下撐滿了屋子。阿番婆翻著白眼叫,老娘願幫人,關你屁事?那乞丐也惡狠狠瞪他。瓊說:你快跑,這是吃人婆。乞丐疑惑地望阿番婆,阿番婆說那是個瘋子。乞丐便又瞪眼了。瓊說,你瞧。他上去,一把扯過那蓋洞口的麻袋,一股惡臭撲了出來。
乞丐這才信了,扔下碗,逃了出來。
瓊見阿番婆一下子萎在地上。她呻吟道,我三天沒吃東西了。
瓊很難受。
出了門,見那乞丐已逃向村子。但怪的是,他再也沒有見過那乞丐。
遠遠地,見老僧正在望他。
瓊跟雪羽兒的故事,便從這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