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一片雲彩掩了臉吧
莫讓滄桑種進額頭
卿不見
黃塵迷茫的天邊
正滾來攪天的風沙
那巖窟裡修道的行者
鬢上已長滿亂草
1.餓死鬼的嚎哭
《阿甲囈語》稱,經過了漫長的跋涉,瓊終於到達了涼州。
不知道瓊是啥時到涼州的,書稿中的記載同樣很模糊。因為,瓊眼中的涼州,已超越了地理概念,成為一種象徵,它已不再屬於哪個具體的時代。正如佛經中常用「一時」來代替具體的歷史時間一樣,在智者眼中,時間僅僅是幻覺。
但瓊在進入涼州的那一刻,象徵還原為實在。在他的感覺裡,那時的涼州死了,成了沒有人煙的荒灘。那時,飢餓之魔正四下裡亂舔。
中國歷史上充滿了這樣的時代,飢餓已成為歷史的夢魘。
在涼州街頭,瓊爬了一天一夜,他從狗嘴裡搶了一個茄蓮。你知道,狗是不吃那玩意兒的。但在飢餓年代,狗也會變性的。那狗,說不清是在哪個陰溝裡發現了茄蓮。但阿甲認為,那不是尋常的狗,它定然是空行母奶格瑪的化現。你在後文會知道,在拉薩街頭,老有一些遊蕩的狗,它們老圍著一個瘋女人,其實它們都是空行母。
我說的空行母,你可以理解為出世間的女神。
你一定記得一個叫古古如巴的人,人稱他狗大師。他長相奇醜,狀若怪鳥,待在印度的毒龍島上,他找不到一個女子願意做他的密修伴侶手印母,但他的身邊老是圍著母狗。據說,那母狗,也是空行母的化身。
於是,阿甲認為,瓊遇到的那只黑狗定然是空行母的化現。她給瓊帶來了那個能養命的茄蓮。
瓊幾口就吞掉了那個也稱被為「大頭菜」的茄蓮。他差一點兒噎死。幸好他沒有噎死,不然,世上會少幾本奇書的。
瓊還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場景:黃昏裡的涼州街頭忽然走過一隊人馬,打頭的是個老頭子,瘦若病鳥,卻又鬥志昂揚。他在前面打著鼓,鼓聲沉悶萎靡。他的身後跟著十幾人,他們肩上扛個袋子,袋子不大,細細的。他們搖晃著走過死去的街道。那些人邊走,邊呼著口號。瓊覺得奇怪,便跟了上去。那隊人馬到了一處地方,將袋中的麥子倒入倉中。後來瓊才知道,那些人,是金剛家來交皇糧的。
瓊走向金剛亥母洞。沿途到處是屍體,多是腿細細的肚子像羅鍋的那種,爬滿了棗子大的綠頭蒼蠅。蒼蠅們一團團嘯叫著,像後來的德國飛機轟炸倫敦一樣。它們瘋狂鼓噪,邊伸出舌頭舔食屍液,邊在四處流溢的黏液中播種。太陽也瘋了,盡情地向屍體潑去火焰,時不時便會有個肚子爆裂,綻出驚天動地的巨響來。天空佈滿了餓死鬼們。死於非命的他們徹夜號哭,因為沒有黑白無常的引路,他們找不到通往閻王殿的路。
瓊想,人真是奇怪,為啥總要找個管束自己的主子呢?
瓊不明白,做慣了奴隸的涼州人,最怕自己死後成為破頭野鬼。他們的發喪儀式中大多是一道道通向地獄的關文,過金橋,過銀橋,再過奈河橋,到閻王殿報到後,由他發落,分配一個投生的所在。他們最怕當破頭野鬼,也就是怕那魂靈逍遙四方沒人管束。雖然涼州充滿了大力鬼們,他們有的被尊成了神,有大力,有神通,能作惡,也能幫人。當他們被高僧大德收攝之後,就成了護法神祇。
瓊想,也許,那些餓死鬼們不明白萬法唯心造,他們執著於餓的意念,才長夜呼號的。
在民間的傳說中,瓊生來就有報通,開了天眼,能看到另一個空間的生靈。這並不是說他已成就。他追求的成就和神通無關。《西遊記》裡充滿神通廣大但仍愚癡萬分的惡魔,誰也不會羨慕他們。武俠小說中,也有一些大俠,遭遇奇異因緣,得到大量真氣。那真氣不服管教,四處亂竄,反倒令人痛苦無比。神通也一樣,未證空性時的神通也是一種走火入魔。因老是看到不該看的事,反給瓊添了煩惱。
那些餓死鬼們的號哭攪得瓊心煩意亂。很快,他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看到一個老鬼,正在求一個族丁模樣的鬼。老鬼說,爺爺們,叫我出去逃個活命吧。族丁說不成,你知道呀,這村子,是能進不能出的。你們不能給金剛家臉上抹黑。
瓊吃驚地想,這些族丁鬼好厲害呀。
這時,他這才明白了餓死鬼們號哭的真正原因。
2.望兒山
阿甲說,瓊在金剛家碰到的第一個人,是阿番婆。
阿番婆睜著紅紅的眼睛,望著黃昏裡漸漸移來的影子。幾十年了,她老這樣。正因為她幾十年都這樣,才沒人奇怪她為啥這樣。多年之前,她的兒子出了村子,去闖世界。他是跟一群駱駝客走的。他瞅上了一峰白駱駝。那駝高大威武,裙毛直刺地面,叫一聲,村外的山頭都抖。兒子說,媽,我也要那樣的白駱駝。媽說等你長大了,掙了錢,自己去買,我哪有錢?兒子說,那我就去掙錢。當夜,他就跟駱駝客走了。
駱駝客是走夜路的。白天的道是車馬的,夜裡的道是駱駝的。誰有誰的道。阿番婆知道這,她還是沒看住兒子。兒子說,他會掙好多錢,然後接她去享福。兒子是夢中說這話的。阿番婆不愛這個夢,因為只有死了的人,才會給活人托夢的。她堅信兒子沒有死。
當然沒有死。
於是,阿番婆就待在村口望歸來的兒子。每次,她都看見兒子踩著夕陽回來了。金光閃閃的陽光在兒子腳下流溢著,彷彿流淌的金子。阿番婆也老做這樣的夢。很小的時候,她爹就告訴她,夢到黃色,會發財的。她夢了大半輩子黃色,卻連個財毛也沒夢來。於是她想,那夢,也許是應在兒子身上。這是肯定的。她想,兒子一定在遠方發了財,等到有一天,兒子肯定會踩著那黃燦燦的陽光路,把她接去享福。
兒子老那樣走來,還沒到近前呢,就消失了。阿番婆就老那樣等。村裡人甚至把阿番婆坐的那個土丘叫望兒山。
這是在那個黃昏裡,阿番婆看到了踩著陽光過來的瓊。只是,她眼裡的瓊絕不是兒子。
村裡瀰漫著一股刺鼻的臭。瓊知道,那是屍體們噴出的。河灘裡的死人一層摞著一層,陽光歡快地舔著它們,時不時,就爆出一聲響來。但大多沒個囫圇樣子了,定然是叫狼啃的。據說,餓死的人沒多少肉,但狼們愛肚腸。那曾經轆轆的飢腸卻填飽了狼們的肚子,狼毛都油光水亮,緞子似的。那個不堪回首的歲月,卻成了狼類的黃金時代。它們瘋狂地交配和繁殖,陰窪裡老是出現撒麻籽兒般密密麻麻的狼。它們從來不襲擊活人,那些死人都排了隊,等它們去受用。它們懶得再看活人。
瓊知道這兒遭了大災,他雖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在這災中活命,但還是沒有後悔他的到來。畢竟,他一步步接近了活的意義。
瓊看到了村口土丘上的阿番婆。他想他應該高興的,有了她,說明這村子沒完全死。瓊嗅到了一股怪味,那是一股難以名狀的味道。後來,他才明白,那是死神的味道。
他看到阿番婆定定地望著他,像飢餓的人望著食物。母親也是這樣望遠行歸來的兒女的,瓊於是感到了一絲溫暖。他問,老奶奶,這是金剛家嗎?阿番婆望了他好一陣,才點點頭。
瓊上了土丘,他定了神,望村子。村子已經很破了,那種破敗的氛圍醃透了村裡的所有建築。但瓊還是發現了一絲神異:在虛空中,有個種子字,正是金剛亥母心間的那個字。有了它,這就意味著村裡有金剛亥母的化身。瞧,那紅色的梵文,正隱隱朝瓊笑呢。
他於是明白了,這村子,正是目的地。
3.血腥的地窖
阿番婆帶著瓊進了屋。她說,走了遠路的人,該喝口水的。
才進屋,那股炕糞臭就逼了來,閉氣呢。炕上是一堆棉絮,黑黑的,老奶奶想來就靠它過冬的。還有個火爐架子,用木頭做個架子,用土塊砌成爐子樣,就能架火了。那時節,能用火爐架子的人家不多。但裡面無火,一股冷灰死灶的樣子。屋裡還瀰漫著一股奇怪的臭味,是一股惡臭。瓊皺皺眉頭。
阿番婆端來了水,瓊接了。他真渴了。水是好東西。每當餓極了,他就喝水,喝上許久,就能有種飽的感覺。而且,他相信水中有營養。人不喝水,熬不過七天,但要是喝水,就能多熬幾天。這說明,水中定然有些看不見的好東西。他於是貪婪地喝水。
記得,他就是在那時暈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