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者的智慧 第3章 落雪無聲,被春光喚醒的日子 (2)
    機會終於來了。他們冒充算命卜卦、測吉凶、看風水、定宅基的風水先生,打起了老人孫子童陽的主意。果然,在他們如簧的巧舌下,一些流言像瘟疫一樣開始在村子裡流傳。

    在這片被愚昧了許多年的土地,迷信幾乎可以引領一切。童陽自然難逃。童陽的出生,和當地富饒和貧窮、父母、兄弟、鄉親的壽命、前途、財運聯繫在了一起,他的命運可想而知。

    童家嘴最高輩分的曾祖父勒令童明德交出襁褓中的童陽,儘管童陽的母親黃春容痛不欲生撕心裂肺地哭喊,但最終也沒能留住童陽。童陽被交給兩位風水先生,抱走了。

    在河邊洗牛皮菜的大娘遠遠看見河面漂來一件東西,她急忙取來竹竿,把那件東西鉤過來一看,原來是襁褓中裹著的鄰居黃春容的五娃子童陽。大娘沒有生育,想收養這個孩子。可是說來也怪,童陽自從進了大娘家卻晝夜啼哭,大娘勉為其難,不得已,只好送還黃春容。看到兒子失而復得,母親一下子衝過去把童陽緊緊地攬在了懷裡,生怕再一次失去自己的親生骨肉。

    童陽的噩夢卻由此拉開了序幕。

    很多年以來,童陽一直沉浸在由故鄉編織的河床裡行走,無論歲月如何變遷,他都始終把對故土那份新鮮質感、紛紜的世態、經年的往事牢牢地鎖在自己的心靈深處,讓它們沉澱、發酵,繼而表達述說。其實,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不同經歷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講,也有的人窮其一生都沒有講完,這和自己對生活的悟性有關。正如童陽在他的詩歌散文集《一個人的河流》的前言裡所說:「回想過去,我的成長和奮鬥經歷猶如逆水行舟,百般艱難。我的理想和信仰猶如百川歸大海,矢志不渝。我的胸懷和情感猶如大海般的廣博和深遠……」

    當他的人生在忙亂中走到四十歲的一個夜晚,他聽到寂靜的走廊傳來十分清晰的腳步聲,帶著鼓點的節奏,咕咚、咕咚、咕咚、……,就在門前,久不停息。

    他側耳靜聽,聲音愈加清晰。平仰細聽,窗外也有同樣的聲音,心胸也在起伏不停地迴響。

    是耳鳴。

    他知道了。是生命裡健康和激情亢進的細胞開始退守的聲音。

    這種感覺在他的詩歌散文集《一個人的河流》裡有十分滄桑的述說。《一個人的河流》是一本關於回憶的書。對每一個人而言,當許多的經歷都走遠之後,有一天終於發現,保持一種很平淡的心性,應該是生活中一項很有見地的選擇。任何一種回憶都帶有溫暖的成分,即使是面對無數劫難的過去。回憶同樣也會因為作者的述說而獲得其特有的溫情。作者在作品中一次次地重返過去,在重返隨意流年的故事現場,講述著他與命運的衝撞和靈魂的守望,講述著他所經歷的時光和憂傷,許多故事的光顧讓他時而興奮,時而思索,儘管在很多時候他的這種精神世界的構建是一些悲苦或疼痛,但它依然散發著一種憂慮而不絕望、肅穆而不冷漠和面對生存之苦時寬容與撫慰的力量,凸現著生命深處的情感呼應。多少年過去了,第一次以書本的形式來表達情感,終於有了一點回想思考的空隙,童陽決定把自己四十年的人生況味用筆的方式記錄下來,把人生的倒敘、思索、感恩寫下來,以此作為站到人生下一個起點的基石……

    他是如此地思念早逝的童年——那故鄉的影子啊!

    家鄉四周多是丘陵,家是用當地的石板砌成的石板屋,平時陰冷潮濕。門前是溝,溝下一年四季流著清澈的水;後面是山,山上長滿了黑綠的喬木,童陽家的小瓦房便修在半山腰上。雖然缺少人文景觀,卻也建得依山傍水,清晨開門放朝陽進來,黃昏合窗送夕陽晚去,很有些古樸、幽雅的味道。房前有條尺把寬的土路繩樣繫著瓦房與溝外,起伏陡峭處刨了些坑窩子,像遠古結繩記事打下的結,小路隨之一波三折。

    房子自然不是公房,是個人挖土方夯地基、一塊磚半片瓦地蓋起來的。談不上什麼堅固,隨天氣變化有時也飄進些風,打入點雨什麼的,但主人卻住得舒坦。

    這裡的住房是分堂屋和廂房的。曾經在劉鄧大軍舟船部隊擔任過指揮官的童明德,從部隊回到家鄉後,擔任了家鄉生產隊的隊長。既然當隊長,就要做好一年四季的生產經營工作,確保鄉親們的面袋子、米袋子和錢袋子是殷實的,但要做到這一點,卻非常地不容易。年景好的光景,這種期盼是指日可待的。每家每戶,男人去地裡勞作,女人在家裡養家湖口,沒事時,男人把水缸挑滿,柴火劈細之後便躺在床上吸煙;女人看著孩子們放學還早,就坐下做針線。全家老小雖然家境一般,但日子卻過得滋潤快活,孩子放學、男人下班,小屋裡盈滿親情,即使屋外再刮些風進來,再漏些雨進來,他們依然談笑風生,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如果碰上不好的年景,尤其是「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的年景,這時候,「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大字報和標語漫天飛,稍有不慎,就會給人撞個灰頭土臉。自然,生活的質量就會大打折扣。

    童明德自然沒有逃過這場政治厄運,他被免去了生產隊長的職務,成了一個閒人。按照家鄉的古老習俗和種種傳聞,這些無疑又和童陽的出生聯繫在了一起。但幼年時的童陽並不知道所發生的一切,他只知道許許多多的家務事從此成了形影相伴的影子。砍柴、農耕、放牛幾乎伴隨著他童年、少年成長的時光。在鮮有文明的鄉村,童陽幾度被送給他人,他在掙脫羈絆後又多次成功地逃回了自己的家。不得已,家人只好把他手腳用繩索捆住,投入池塘或稻田中。於是,他放聲大哭,但嘴裡很快又被塞進了當地一種叫做扎鐮子的東西,只要他一張口哭叫,扎鐮子就會把他扎得滿口是血……

    那應該是一種什麼滋味?

    2011年3月6日,在新疆烏魯木齊市東興閣酒店,童陽給我談起這些經歷時,很平靜地說:「對於那段經歷,我不會記恨誰,也恨不起來。如果一定要說錯了,應該歸咎歷史。那段歷史,受害的人不僅僅是我一個人,而是有很多人都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

    相反,在他幼小的心靈間,他能夠沒齒不忘的,往往是一些讓他感到快樂卻並不快樂的時光。那時,儘管家裡連一隻能掌握時間的馬蹄表都沒有,但他卻能夠把時間掌握得準確:早晨太陽照到牆的什麼位置開始生火做飯,飯煮熟後全家吃完去上學;下午太陽走到屋角時捅爐子熬稀飯,菜炒好後等全家用完餐後,便要趁著夕陽還沒有下山,去山上放牛。

    當然,也有把時間掌握不準的時候,做完飯後望著牆上的全家福傻傻地亂想:照這樣下去,還有多長的路要走?

    站在窗前,眼望著眼前被一些躋躋挨挨的植被擋著,每天很少見著陽光。剛開始的那幾年童陽總為此耿耿於懷,時間一長他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習慣了,不再算計陽光回來的日子。這天大約是他滿10歲的日子,他正趴在床上看書,無意中一扭頭,發現母親把一個作好的鵝蛋端到了他的面前,鵝蛋被分成了9份,他得到了一份,他覺得好吃極了。這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吃到鵝蛋。這天,他發現,床前邊的地面上有一小長條的顏色與別的地方不一樣,呈淡淡的黃色。因為他家的地上一直是暗灰色的,這一小長條淡黃色的地面如不仔細看是很難發現的。他發現了,原來這是一小長條陽光,它從前面樹林的頂沿與他家窗戶上邊框之間很窄小的一條縫隙中間穿過,落到他床前的地面上。因為這天的天氣不算十分晴朗,天空有一層薄薄的雲,陽光才不那麼白亮,才呈淡淡的黃色。

    它是那麼安靜地照在那裡,一點聲音也沒有,簡直靦腆得像一個小姑娘。它是怕驚動自己嗎?童陽這樣癡癡地想。但它是陽光呵,世間一切還有比陽光更了不起的東西嗎?而了不起的陽光卻這樣不動聲色,這樣不把自己視為了不起。他木然了,呆呆地,若有所思,又不知思什麼。再看那一小長條陽光,竟不見了,原來這一瞬間太陽又偏斜了一點,陽光就照不進窗子裡來了。當時他無法不被這一小長條陽光,以及它的出現和消失所打動,並產生了想描寫它的慾望,並產生了想表達自己的這種被打動的慾望。這一小長條陽光使他聽見了春天向他走來的腳步聲,讓他知道春天已確確實實造訪過他的小屋。但使他最感動的還是陽光的寂靜,這真是震撼人心的寂靜呵。一個人也許在各種奇異的環境中感受過陽光,但是他要說,假如沒有注意看見過如他看見的這一小長條淡淡的幾乎看不出來的陽光,自己就對陽光永遠是陌生的,不懂得的。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描寫它的能力,也沒有表達自己的感動的能力,語言沒有這種能力。他只是想,如果今後自己要描寫一種感人至深的寂靜時,自己一定就這樣寫:「像陽光那樣……」

    這是童陽人生路上一個重要驛站。幾十年來,他每次回家鄉,幾乎在坐汽車、轉火車時,都會想到這個情景,這個情景給他留下了很深的記憶。

    還有一次,母親帶上街去鎮上,看到有人在吃五分錢一碗的麵條,心裡羨慕極了,他很想讓母親給他買一晚,可是,母親自己沒吃,也沒有給他買。回到家裡,晚上做夢,夢見吃麵條,他吃了一碗又一碗,那個香啊,讓他怎麼也吃不夠。等到大夢醒來,他才發現,蓋在身上的被角已經被自己的小牙咬出了許許多多的窟窿……

    童陽知道,中國是一個講究孝道的國度。至今他還記得他很小的時候聽來的「介子推割股奉君的故事」。

    清明的前一天叫「寒食節」,就是紀念介子推的節日。

    史籍記載周代魯隱公五年,晉國的公子重耳對他父親晉獻公為政不賢表示出不滿,招致父親的追殺,從此外逃十九年。因為他有好的品行,被看作振興晉國的希望,得到一幫文武豪傑不離不棄的追隨輔佐。其中最重要的是狐偃、趙衰、魏武子、司空季子及介子推「五賢士」。

    重耳開始奔逃的那幾年非常慘。先是父親獻公追殺,後是兄弟惠公追殺。經常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風餐露宿,飢寒交迫。有一年逃到衛國,飢餓難當向田夫乞討,不但沒要來飯,反被農夫們用土塊當飯戲虐了一番。重耳餓的幾乎要暈過去了,是介子推割下大腿上的肉做成湯救了他一命。

    十九年後,62歲的重耳復國成功,為晉文公。他論功封賞群臣那一天,因為介子推不在朝,就把他給忘記了。子推有個鄰居叫解張,勸說他去請功封賞。介子推不以為然,笑笑沒講話,後來就背著老母隱居到綿山深谷中去了。解張為子推不平,夜裡寫了封書信掛到城門上。寫的是:「龍失其所,周遊天下,眾蛇從之。龍饑乏食,一蛇割股。龍返於淵,安其壤土。數蛇入穴,一蛇於野。」

    晉文公看到書信後一拍腦門:「啊,子推!我怎麼會竟然忘記子推!」於是派人去請。派去的人回來告訴晉文公子推已經隱居到綿山去了。晉文公親自帶人到綿山去找,可找了很多天都沒找到。他很羞愧的說:「子推可能非常怨恨我,不然不會不出來的。我知道他非常孝順,如果我們用火燒山,他一定會背著老母親出來見我。」

    這時有人竟然說風涼話:「當年我們都追隨主公,又不只是子推一人,現在他以隱居來要挾君王,真是不厚道。看他出來我不羞辱他一番。」

    晉文公叫人在山前山後放火,當時正是乾燥的初春三月,火勢綿延數里,三日才熄,介子推終究沒有出來,後來在一棵枯柳樹下發現他母子的屍骨。文公看見後大哭了一場,命人葬之於綿山,改綿山為介山,以警戒自己的過錯。把山下的城邑改為介休,以紀念子推。

    人們為了紀念介子推,從此在那個月不生明火,吃冷的食物。後來一個月漸漸減少到清明節前的一天,即為寒食節。過節的當天,家家門上插柳枝,到野外燒紙錢祭祀,吃冷飯。以此紀念介子推,也紀念自己死去的親人。

    後人建介子推廟,稱英毅聖王廟。歷代史、志、文、碑多有記載介子推的事跡,感他為官清廉,為巨忠誠,為人低調。

    一段承載厚重歷史的記憶,總是在童陽心中揮之不去。漸漸長大,他在讀到一則故事時,更是徹夜難眠。

    故事記載的是,山西介休市往南30多公里的汾河上有一座寡婦橋。相傳汾河岸邊有一人家,父親早逝,留下孤兒寡母共同生活。寡母常去綿山的鐵瓦寺燒香拜佛,久而久之,與寺裡的和尚互生憐憫,相親相依。為遮世人耳目,和尚常入夜下山進宅,夜半之後回寺而去。那時汾河的水很深,寡母常因擔心和尚的安危而哭泣。兒子為替母分憂,毅然在汾河修起一座大橋,供和尚平安來去。多年後,母親去逝,和尚組織盛大法事悼念,兒子卻在母親的靈前殺死和尚。世人不解,問兒子為什麼母親在世時,像對待父親一樣對待和尚,還專門修了大橋,母親一死,卻殺死和尚。兒子說,汾河修大橋是為母盡孝,靈前殺和尚是為父報仇。

    這樣的故事當時不為人解,現代人仍不得其解,但寡婦橋依然矗立。

    不管那故事裡最終在童陽的記憶裡刻下了什麼,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無論生活多麼艱難,但總得堅守一個「孝」字,那碗麵,並不是母親不給他買,而是實在因為家境清貧所致。正是有了那個夢,他已經很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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