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步失深淵暮夜冥冥驚異嘯揮金全孝子風塵莽莽感知音
雲從驚魂乍定,才往崖邊又看了一看。暗想:「昨晚拿劍觸地,一路亂走,都是實地。曾記有一空隙,劍光照見是一條尺多寬的溝,只顧隨便跨了過去,恰好走的正是離對面大石極近之處。當時若非勞累已極,不能再走時,稍一多走兩步,便墜入萬丈深淵,怕不粉身碎骨?」想到這裡,又急出了一身冷汗,覺出有點頭暈,不敢再看。待去尋小三兒時,不知路徑應如何走法。高喊了幾聲,不見答應。默想昨晚來路,以為再往前越走越遠,便回頭覓路。且喜這條來路,倒甚平坦,只是路甚曲折,樹木也不甚多,還是且走且喊。走來走去,忽見前面兩邊危崖壁立,出口路分左右,時聞一股幽香,隨風襲人。站定想了想,想出該往右崖轉走。這崖左半伸出路側,右半卻是凹縮進去。
雲從剛剛往崖右轉過,便見滿山滿崖,俱是奇花老松,紅紫芳菲,蒼翠欲流。對崖一片大平坡,萬千株梅花,雜生於廣原豐草之間。花城如雪,錦障霏香,時有鳴禽翠羽啁啾飛翔。崖上飛瀑流泉,匯成小溪,白石如英,清可見底。溪水潺湲,與泉響松濤交應,頓覺悅耳爽心,精神一振。若非關心小三兒憂危,幾乎流連不忍速去。沿溪行完崖徑,轉入一個山環,走到一個峭壁底下。這山谷裡面,陂陀起伏,豐草沒腔,山勢非常險惡。有松梅之屬,雜生崖隙,比起來路景物,清華幽麗,相去何止天淵。雲從一路喊一路走,還不時回望梅林景致。正行之間,猛聽頭上面鼻息咻咻。抬頭一看,離頭三四尺高處盤石上面,正爬伏一個吊睛白額大虎,渾身黃繡,彩色斑斕,瞪著一雙金光四射黃眼,看看雲從,張開大嘴發威。
雲從幾曾見過這個,嚇得哪敢再看第二眼,拔步便跑。逃出有半箭之地,忽聽那虎在後面一聲狂嘯,登時山鳴谷應,腥風大作,四外豐草如波浪一般,滾滾起伏。定睛一看,怕沒有百十條大虎,由草叢中跑了出來。雲從匆忙逃走,包裹行囊,竟會忘了卸下,跑起來十分累贅。等到想起卸下,那些大虎已分四方八面包圍上來。雲從心膽皆裂,眼看無路可逃,猛地靈機一動,暗想:「死生有命,自己雖不比劍俠一流,據妻子玉珍說,因為師父劍訣是峨眉真傳,數月工夫,通常數十人休想近前。尤其這一口霜鐔劍,吹毛過鐵。枉自學了本領,何不拼他一拼?」想到這裡,不等那虎近前,先將寶劍舞起。那劍映著日光,分外顯得青光閃閃,晶瑩生輝。那些虎群本已近前,作勢待撲,見了這般景象,想是知道厲害,那頭一條大虎吼了兩聲,首先旋轉身軀退去。其餘眾虎,也都分別躥入豐草之中,轉眼沒有蹤影。
雲從知是師父寶劍之力,膽氣為之一壯。這時才覺腹中飢餓,因為所剩食物不多,不知今日能否出山上路,又怕尋著小三兒沒有吃的,忍著腹饑,背了行囊前進。滿想小三兒如果未死,只須尋著昨晚瀑布之所,便可跟蹤尋覓。誰知直走到午牌時分,雲從心急如焚,施展輕身功夫,且跑且喊,也不知翻了多少崇山峻嶺,登高四望,漫說小三兒,連那昨日黃昏分時所見的景致,都看不到。被他四路亂跑,越走越遠,走到午後,週身疲乏,飢火中燒。沒奈何,將昨日所剩的吃食取出一看,還剩有七個鍋盔,斤許臘肉,各吃了一小半,略解肚饑。喝了一些山泉,歇息了一會兒,太陽業已銜山。知道不特小三兒尋找不著,今晚恐怕也難走出山去,不得不預為準備,只好掙扎上路。這次兩俱絕望,且先尋了落腳住處再說。
走不多遠,便見山崖旁有一石洞,入內一看,洞裡倒甚乾淨,便將被褥打開舖好。進洞時已近黃昏,往附近高處觀望,還作那萬一之想。觀望了一會兒,仍是毫無朕兆。下山時節,猛見道旁樹林內一條黑影一閃。雲從驚弓之鳥,連忙舉劍準備。定睛看時,一隻蒼背金髮、似猿非猿的東西,如飛從林中躥出,疾若飄風,轉眼間縱到對面峰後去了。雲從因它不來侵犯,只受了點虛驚,準備回洞安歇。猛覺腳底下踏著一樣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正是小三兒穿的一件外衣,不知被什麼東西撕破,上面留有血跡爪印,腥氣撲鼻。適才又見那許多大虎,知他準死無疑。想起自幼相隨,這次跋涉長路,辛苦服侍,何等忠心。悔不該不由官道坐轎馬走,害他葬身虎口,不禁痛哭起來。
讀書人畢竟有些酸氣,他見小三兒死去,只剩一件血衣,沒有屍骨,便想用劍掘土埋了,當做墳墓。那劍何等鋒銳,觸石如粉,不消一會兒,便埋了血衣。雲從又用劍在山石上劃了「義僕小三衣塚」六個大字。一切做完,已是夕陽落山,暝色向暮,不敢再像昨日莽撞夜行,獨個兒空山弔影,踽踽涼涼,回到洞中坐定。才想起這裡野獸甚多,此洞焉知不是它們巢穴,少時睡著,前來侵害,如何是好,再走勢又不能,而且哪裡都不是安樂之地。籌算了一會兒,又往洞外去搬了許多大小石塊,當洞門堆了兩個石堆,擺放一前一後,特意做得不牢固,一碰便倒,以便夜中聞聲驚覺。將石堆好,委實力盡精疲,再也不能動轉。因為連日連夜辛勞,身一落地,便睡得如死了過去一般。
一夢非常酣適,忽覺有東西刺眼,醒來一看,早晨陽光,正斜射到臉上,洞門口石堆還是好好的。暗想:「自己昨晚竟睡得這樣香法,且喜沒有出事。」覺著腹中飢餓,且先不管它。略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懶腰,手提著劍走出洞去一看,洞門挨近處,竟伏了一地的斑斕大虎。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舉劍縱身時,見那些虎都不怎動彈。留神一看,滿地都是血跡,心肝五臟撒了一地,那些虎個個腦裂腸流,傷處都在腦背兩處。雖然死去,卻都是爬伏在地,沒有倒臥的,虎目圓睜,威猛如生。那虎何等兇惡,尚且死了這些,那殺虎東西,必定比虎還要厲害十倍。昨晚迭經猛虎怪獸之險,自己竟絲毫不覺,安然度過,不由越想越怕。
知道這裡不是善地,連東西都不顧得吃,回洞取了隨身包裹,算計小三兒絕無生理,擇那輕便得用之物帶了,餘者連行囊都不要,省得上路累贅。二次出洞,忽見洞口遺有一個提籃,籃裡儘是些松榛杏子同許多不知名的山果,好似採摘未久,有的還帶著綠葉。算計是販賣果子的小販,山行至此,為虎所傷,遺留在此。昨晚自己入洞時天色向晚,不曾發現。自己正愁食物只夠一頓,心中焦急,這滿滿一提籃,也可敷三四日之用。左右無主之物,便用手提了,繞過那群死虎,死心塌地,專打出山主意。先以為此地既有小販來往,必離山外不遠。誰知一路攀籐附葛,縋澗穿壑,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顛連,行到日落,依然只見岡嶺起伏,綿亙不斷,不知哪裡是出山捷徑。想起家中之事,著急也是無法。沒奈何,只得又去尋找山洞住宿。連遭驚險,長了閱歷,不敢再為大意,老早就籌備起來。
尋到山洞之後,相看好了地勢,先運兩塊大石到洞裡去,將地鋪打好。再出洞去搬運石塊,將洞口堆塞,只留一個尺許寬、三尺來長的孔隙,作為出入口。然後將余剩的臘肉、鍋盔和那拾來的松榛山果,胡亂飽餐一頓。天將近黑,便即入洞,將兩塊大石疊作一起,連那僅可容人的孔隙,一併填沒。因時光還早,事到如今,惟有一切聽天由命,不再憂急。睡了一會兒睡不著,便起來做了陣功課,才行就臥。第二日倒沒什麼異處,仍舊認定一條准方向往前走,不管是什麼地方,出山就有了辦法。就這樣在萬山之中辛苦跋涉了十多日。最後一天,登高四望,才見遠處好似有了村落,還隔有好幾個山嶺。知道自練劍訣以來,連日山行經驗,目力大增,至少還得走一兩天,才能走到那所在去。總算有了指望,心裡稍微安慰一些。自己離家日久,決計一到有人煙地方,問明路徑,便僱車船,兼程往成都進發,以便早日請了師父同回,免得父母妻子懸念。一看提籃中山果,還足敷三數日之用,不由想起自打那日拾這提籃,第二日便斷了糧,這十多日山行,全仗它充飢,怎麼老不見少,還是這麼多?若說命不該絕,神靈默佑,怎又不見形跡?這晚因見路旁有適宜的地方,老早便歇了下來。
閒中無事,將那些山果一一數過,再行飽吃了一頓,看看明日還有那麼多沒有。第二日早起一看,籃中山果竟少去十分之二。走到下午,又吃了一頓,簡直去了一少半。並不似往日,天天吃,天天都是那麼多。好生後悔,不該數它,破了玄機,行糧再有二日,便要斷絕。一路上雖然見有不少野生果樹,彼時因攜帶不便,籃中之果又甚多,趕路心急,不曾留意摘取。末後這兩日,夾道松篁,並無果樹,須要早些趕出山去才好。想到這裡,越發不敢怠慢,努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