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行至閩浙交界的仙霞嶺,那峰橫亙閩浙交界,與江西相連,岡嶺起伏,其長不下千里。山有五分之四屬於浙境,五分之一為福建所轄。山中巖谷幽奇,不少仙靈窟宅。曼娘行過仙霞關,正值秋深日暮,滿山楓林映紫,與余霞爭輝。空山寂寂,四無人聲,時聞泉響,與歸林倦鳥互相酬唱,越顯得秋高氣爽,風物幽麗。曼娘忽然想取些泉水來飲,偏偏只聽泉聲,不見水源,便循聲往前行走。轉過兩個巖角,還未看見溪澗,又往前走了一段,忽聽路旁荒草堆中寨餌作響。曼娘好奇,恐有什麼野獸潛伏草內,便取出寶劍,撥開那叢荒草一看,原來裡面有一條長蛇和一隻大龜正在交合。此時曼娘劍術雖未煉到身與劍合,飛行絕跡,可是那柄寶劍已能發能收,取人首級於十里之外。這還未煉成氣候的龜、蛇如何禁受得起,被曼娘無心中這一撥,竟將龜、蛇的頭雙雙削落在地。曼娘因那蛇是一條赤紅有角的毒蛇,樂得替人除害,並未在意,仍去尋那泉源。走不幾步,猛覺身上有些睏倦,神思昏昏,心中很不寧靜,恨不能尋一個僻靜處睡上一覺才好。
正在尋思,忽見前面樹林中有青光在那裡閃動。悄悄近前一看,那青光如龍蛇一般,正蜿蜒著從林中退去。曼娘不捨,跟蹤追過樹林,便見迎面有一個崖洞。那道青光一落地,便現出一個七八寸高的赤身小人,往洞中跑了進去。曼娘猜是深山中得道精靈所煉的金丹,如何肯輕易放過。恐把那東西驚動逃走,屏氣凝神,輕腳輕手掩到洞旁。往裡面一看,那崖洞只有丈許方圓深廣,並沒有退路。洞當中盤石上面,坐定一個五柳長髯、眉清目秀的矮小道人,身高不滿三尺。這時那青光中的小人已經飛上道人頭頂,眼看道人命門上倏地冒起一股白煙,滋溜溜將那小人吸收到命門內去了。曼娘見那道人雖然長得與人一般無二,可是身材瘦小得出奇,又加上所見小人的情形均和普通修道人修煉元神不一樣,定是什麼得道精靈。可惜自己來遲了一步,被那小人逃回了巢穴。再一看道人,仍然入定未醒,不由又起了希冀之想。打算掩到道人打坐的盤石後面潛伏,等他的元神二次出現,便將他軀殼搬開,使小人迷了歸路,回不得軀殼,再用寶劍嚇他,盤問他的根柢,以定去取。主意打定,便趁道人閉目凝神之際,輕輕掩到他的身後,且喜道人絲毫沒有覺察。
在石後埋伏了一會兒,身上越覺軟綿綿的,心內發燒,不大好受。正有些不耐煩,猛聽道人頭上響了一聲,冒出一股白煙。先前那個小人,從道人命門內二次現身出來,化道青光,仍往外面飛去。曼娘算計小人去遠,便起身走到前面,越看那道人形狀,越覺可疑。曼娘藝高人膽大,也未暇計及利害,一面拔出手中劍以防萬一,伸出左手,想將道人身軀夾起,藏到別處去。先以為那道人矮小身輕,還不一夾便起,並沒有怎麼用力。及至夾了一下,未將道人夾起,才覺有點驚異。單臂用力再夾,道人仍是坐在那裡,絲毫未動。惹得曼娘性起,不但不知難而退,反將劍還匣,將兩手插入道人脅下,用盡平生之力往上一提,仍是如蜻蜓撼石柱一般。正打算用力再提,忽見腦後青光一閃,連忙回身一看,適才飛出去的那道青光業已飛回。曼娘猛地心中一動,急忙捨了道人,拔出匣中寶劍迎上前去,想將那小人擒住。那小人見曼娘舉劍迎來,並不避讓,反帶著那道青光迎上前來,飛離曼娘丈許以外,便覺寒氣逼人。曼娘才知不好,忙運一口真氣,將手一揚,手中劍化成一道白光飛將出去。只見自己飛劍和那青光才絞得一絞,猛覺神思一陣昏迷,迷惘中好似被人攔腰抱住,頃刻間身子一陣酸軟,從腳底直麻遍了全身,便失去了知覺。
等到醒來,覺著渾身舒服,頭腦有些軟暈暈的,如醉了酒一般。那個矮小道人卻愁眉苦臉地站在旁邊,呆望著自己。洞外滿山秋陽,業已是次日清晨。曼娘猛一尋思夢中境況,知道中了妖人暗算,又羞又怒,也不發言,飛起手中劍,便和道人拚命。那道人將手一招,便將曼娘飛劍收去。曼娘自知不敵,惟恐二次又受污辱,不敢上前,眼含痛淚,往岩石上便撞,打算尋一自盡。誰知身子竟如有人在後拉著似的,用盡平生之力,休想掙脫。又想逃走,依然是一樣寸步難移。曼娘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越發痛恨冤苦,指著道人破口大罵。那道人也不還言,等到曼娘咒罵得力竭聲嘶,才走近前來,對曼娘說道:「熊姑娘休得氣苦。你打開你師父的柬帖,便知此中因果了。」曼娘聞言大驚道:「賊妖怪,你還敢偷看我師父的柬帖麼?」那道人道:「我先前要早看見你師父的柬帖,還不致害了人又害自己,鑄這千載一時的大錯呢。我因適才做了錯事之後,非常後悔,想知你的名姓來歷,以為異日贖罪之地,用透視法看了柬帖上的言語罷了。」曼娘知道著急也無用,連忙取出柬帖。先看第一封柬帖上所寫的開視年月,屈指一算,正是本日。只因這兩年在外閒遊,不知不覺把光陰混過,前幾日自己還算過日期快到,不知怎地會忘了就在眼前,所幸還沒有錯過日期。不由又喜又憂,兩手戰兢兢打開來細看。上面寫道:「汝今世孽緣未盡,難修正果,姑念誠求,為此人定勝天打算,預留揭語,以做將來。此柬發時,汝當在仙霞關前,誤遇雲南孔雀青河畔修士藏靈子,了卻五十年前一段公案。如能避過此劫,明年重陽日再開視第二柬帖,當示汝以曠世仙緣。否則,當遇一熊姓少年,同完宿姻,夫妻同享修齡。欲歸正果,須隔世矣。汝失元陰,實因宿孽。藏靈子成道多年,久絕塵念,彼此均為數弄。汝非藏靈子,前生只一孔雀河畔洗衣番女耳,今生尚不能到,何況來世。從此努力為善,他生可卜,勿以無妄之孽,遽萌短見也。某年月日,留示弟子熊曼娘。師因空。」曼娘讀罷柬帖,猛想起師父惕語上曾有「逢洞莫入」之言,痛恨自己不該大意多事,鬧得敗道辱身,不由又放聲大哭起來。
藏靈子歎息道:「曼娘休得悲傷,且請坐下,容我說你前生的因果,便知因空師太柬帖上所說的孽緣了。我的母親本是甘肅一家富戶之女,因隨父母入藏朝佛,被我父親搶往天靈山內強逼成親。我外祖父母武功很好,一見女兒被人搶去,約請了許多能人,將我父親打死,將我母親救回。我母親和我父親雖然成婚只得幾天,卻已有了身孕。回家以後,因為已經失身,立志不再嫁人。外祖父頗以為然。偏偏外祖母不久死去,我外祖父原有一個側室,便扶了正。我母親受不了她的苦楚,先還想生下一兒半女,可以有個指望。誰知這身孕懷了一年零六個月才得分娩。我下地時節,週身長著很長的白毛,從頭到腳長才五六寸,簡直不像人形。我母親一見,當時氣暈過去,又加產後失調,當時雖然醒轉,第三天便即身死。外祖父和他的側室,口口聲聲說我是妖怪骨血,我母親一死,便命人將我抱出去活埋。我被埋在土內過了七天,因為生具我父親遺傳的異稟,不但不曾死,第七天上反從土裡鑽了出來。
也是仙緣湊巧,恰好我恩師青海派鼻祖姜真人走過,聽見墳堆裡小兒啼聲,將我救往孔雀河畔。我恩師因飛昇在即,門下弟子雖多,無一人夠得上承繼道統。見我根基骨格不似尋常,非常高興,特為我耽誤二十年飛昇,傳我衣缽。及至二十年期滿,他老人家飛昇之時,將我一人召至面前,說我根基稟賦雖好,可惜受我父遺傳性,孽根未斷,早晚因此敗道。囑咐我把穩小心,又傳我許多道法,才行圓寂。我因記著師父言語,從來處處留神,對於門下教規也甚嚴。又過三十年,有一天走在孔雀河畔閒遊,看見一個窮人家內,有一個小女孩子才三四歲,長得十分秀美可愛。我不時給她家錢米食物,只不過素性喜愛小孩子,並無別意。那女孩極願意要我抱著她引逗玩耍。一晃眼過了十幾年,偏那女孩又與我長得一般高矮。那一帶地方的人,都奉我猶如神明。那裡佛道兩教中,均不禁娶妻。她父母受我恩惠,幾次想將這女孩嫁我,這女孩心中也極願意。我當然執意不肯,不和那女孩見面了。那女孩由此竟得了相思之症而死。
她死後第三天,忽然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幼年牧童自刎在她的墓前。彼時我因恐那女孩向我糾纏,正在外雲遊,回來問起此事,才知那女孩戀著我,那牧童卻戀著她,兩人同是片面相思,為情而死。可惜我回去晚了兩月,兩人屍骨已朽,無法返魂回生了。這件事我藏在胸中已有多年。因為聽說仙霞嶺新近出了許多成形靈藥,前來採取。叵耐這些靈藥已然通靈,非常機警,得之不易。我在此等了多日,每日用元神出遊前去尋找,不想你會跟蹤到此。起初我見你跑來,本不願多事。偏你不解事,竟存心想不利於我。我見你枉自學會劍術,連如今最負盛名的三仙、二老、一子、七真的形狀都不打聽打聽。別人還可,惟獨我藏靈子的形貌最是異樣,天下找不出有第二個似我矮瘦的人,你竟會不知道。起初原是好意,想借此警戒警戒你。沒料到你在前面誤斬龜、蛇,劍上沾了天地交泰的淫氣,我用元神奪你的飛劍,連我也受了沾染。兩人都一時把握不住,才鑄成這番大錯。如今事已至此,你徒死無益。依我之見,你不如照因空師太柬帖上所言行事,如有用我之處,我必盡力相助。」
曼娘被藏靈子再三苦勸,雖然打消了死意,一想到自己業已失身,藏靈子又是一個道行高深的人,莫如將錯就錯嫁給了他,倒省得被人輕視恥笑。想到這裡,不禁臉紅起來,不好意思當面開口。正在為難,藏靈子業已看出她的心意,深恐她在此糾纏,只得想了一個脫身之計:騙曼娘服了一粒坐忘丹,暗中唸咒施法,等曼娘昏迷在地,逕自去了。曼娘服了坐忘丹以後,覺得兩眼昏昏欲睡,一會兒工夫便在石上睡著。等到醒來,見自己身臥崖下石洞之內,手中拿著師父一封柬帖,甚為詫異。
這時曼娘中了藏靈子法術,把適才之事一齊忘卻,只記得自己斬罷龜、蛇,便覺身軟欲睡,什麼時候跑到這崖洞裡來睡著,一些也想不起來,身上也不覺著異樣。一看柬帖上言語,當日正是開視日期,上面所說的一絲也解不開。又想:「這藏靈子是誰?照柬帖上所說,我與他尚有孽緣,如何在開視柬帖以前並未遇見?莫非我已躲過此劫,只須再躲過那個姓熊的,便可得道了?」想到這裡,反倒高興起來,卻不知業已中了人家的道兒。起來整整衣服,便出洞尋路,往鼎湖峰走去。走出前面那片樹林,便離適才誤斬龜、蛇之處不遠,猛見那叢荒草又在那裡晃動。心想:「莫非又有什麼怪東西在這裡潛藏?」剛往前走了十幾步,忽聽荒草叢裡撲哧撲哧響了兩聲,倏地跳出一個渾身漆黑、高才尺許的小人,肩頭上背著兩片碧綠的翠葉,見了曼娘,飛一般往前逃走。
曼娘正覺稀奇,一聽荒草裡又在響動,探頭一看,正是適才誤斬的那隻大龜居然活了轉來。那條死蛇業已不知去向,只泥裡現出一線蛇印非常明顯。曼娘因那龜並不傷人,正待尋找毒蛇蹤跡,猛想起:「以前聽師父說過,深山之中常有肉芝、何首烏一類的仙草,日久年深,煉成人形出遊,如能得到,便可長生。適才見那小人,莫非便是成形肉芝之類?這龜、蛇是沾了它的靈氣,所以能起死回生?」想到這裡,顧不得再看龜、蛇死活,忙往那黑小人逃走的方向看去。且喜那小人雖然行動甚快,無奈腿短,還沒有跑出多遠,便捨了龜、蛇,往前追趕。追越過了兩個山坡,兩下裡已相隔不遠。那小人回頭一看,見曼娘追來,口中發出吱吱的叫聲,愈發往前飛跑。跑來跑去,又跑過一個山坡,那小人忽然往一叢深草裡鑽了進去,便即不見。曼娘縱進草叢中一看,別處的草都已枯黃,惟獨這裡的叢草卻是青青綠綠得非常肥茂。越猜想是靈藥生長之地,便揣測著小人跳落之所,往前尋找。
找到亂草中心,忽見草地中有三尺見圓一塊空地,寸草不生,當中卻生著一棵形如靈芝的黑草,亮晶晶直髮烏光。曼娘不由高興得脫口驚呼道:「在這裡了!」言還未了,黑芝旁邊一棵碧油油的翠草,忽然往地下鑽去。曼娘心中著急,探身往前一把未抓住,只隨手撕下半片翠葉來。眼看那一棵翠草沒入土中,轉眼消逝。再看手上這半片翠葉,形如蓮瓣,上頭大,底下小,真是綠得愛人。雖然不知名字,既能變化,定是仙草無疑。悔不該出聲驚動,被它遁去。且喜那一棵靈芝仍在那裡未動,惟恐又像那棵翠草遁走,悄悄移步近前,將半片翠葉先收藏懷中。一手先抓緊了近根處不放,一手解下寶劍,恐劍傷了它,只用劍匣去掘那周圍的泥土。掘下去有三四尺光景,漸漸露出一個小人頭,越發加了小心。一會兒工夫現出全身,果然那黑芝的根上附著一個小人,耳鼻口眼一切與人一般無二,只顏色卻是綠的,並不似先前小人那般烏黑。曼娘以為是適才自己眼花看錯,未暇尋思,靈藥到手,歡喜得要命。這一棵黑芝通體長有五尺,下黑上綠,長得非常好看。曼娘正拿在手上高興,猛聽身後呼呼風響。回頭一看,身後深草起伏如波浪一般,有一道紅線,紅線頭上騎著一個黑東西,像箭一般從草皮上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