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肆 第103章 第一九三章 (3)
    蕭珍兄妹又是跪請道:「爹爹當初乃是一時氣忿。這些年來,哪一天不悔恨痛哭,眼巴巴望媽回來,要不是爹爹這一鬧氣,媽又何會成仙呢?媽就不和爹和好,也不要不見面呀!千不看,萬不看,看在兒女面上,容爹見個面吧!」歐陽霜明知蕭逸已回,這一番話,原是使其聞之,自己何嘗不知丈夫相思之苦。一則恨他薄情,不查明虛實,便狠心腸;二則身已入道,不能再有世緣牽引,妨礙修為。話已說完,假意發怒道:「我志已決,再如多言,下次我也不再回來了。」小兄妹三人嚇得眼淚汪汪,不敢則聲。歐陽霜看著可憐,又安慰他們道:「乖兒們莫怕,你們只要聽我的話,我仍時常回來看望你們。少時對你們那糊塗爹去說,如知我來,從速躲開,免害你們學不到本事,連媽都見不到。我那仇恨,也無庸他報,自有天理昭彰,自作自受的時候。我本還想再留些時候,他適才被我引遠,算計這時也該回來了。明年正月十五前後,必來看望你們。也真粗心,這樣風雪寒天,把窗子撞破,也不整好,就往外跑,丟下你們,點點年紀,如何禁受?就這點都對不起人,還說甚別的?懶得給他遇上,徒然叫人厭惡,我要走了。」

    三小兄妹聞言,忍不住傷心,又不敢哭,知留不住,各把頭抬起,眼淚汪汪說道:「媽媽,你可不可早些回來,和師祖說好,在家住幾天呀?」歐陽霜見愛子至性孺慕,依戀膝前,更是心酸,忍不住眼圈一紅,把三小兄妹一同摟緊,說道:「你媽如今已是出世之人,按理萬念皆空,只因放不下你們,不能證那上乘功果,將來還須轉過一劫,怎好再為世情荒廢道業?我已稟明師祖,隔些時日,前來傳授你們心法。暫時雖難朝夕相見,異日把劍術學成,有了道基,隨我同往大熊嶺苦竹庵參拜師祖以後,便可自由飛行,隨意來往兩地,時常見面了,還傷心怎的?」三小兄妹還欲挽留片刻,等父親回轉再走。實則歐陽霜早知丈夫回轉,這一番話,全是取瑟而歌之意。話一說完,急於回山,哪裡還肯停留。便把三小兄妹個個親了一下,各自放開,說道:「我這裡還要辦一點小事,或者還要順道看看,我去這些年,村子成了什麼樣子。師祖只允了半日的假,明早必須回山領訓,不能再留了。」說罷,喊聲:「乖兒們,乖些,用心練功,媽去了!」立時一道光華,穿窗而出。三小急喊一聲:「媽呀!」掀開破窗上的被褥,見乃父正立窗下,不顧招呼,跟蹤追去。跑上平台,上下一望,哪有白光影子。

    蕭逸先聽愛妻之言,知她為人外和內剛,性甚固執。聽說要走,雖然不捨,為了顧全兒女,盼她再來,不但沒敢從窗裡硬闖,反而避向一旁。因這次白光飛走,是平穿出去,好似往峰下飛投;又聽愛妻說,在村裡尚有事辦,疑她瞞過兒女,自尋仇人算賬,暗忖:「只要你肯常回來,婦人心軟,既有母子之恩,便有夫妻之義,早晚之間,總可以至誠感動。操之過急,激怒生變,反而不美。此時休說不便跟去礙事,似此飛行絕跡,也追她不上。」見兒女們追去,忙即趕去,勸抱進屋,先把破窗理好,一面勸說:「乖兒們莫要悲哭,你媽是仙人,既說常來,不會假的,何況還要傳授你們道法,以後你母子相見日長呢。」說罷,又問了歐陽霜來時情景和所說的話,果然因為恨深怨重,不願與己相見,又不捨三個兒女,特地將自己引向遠處,仗著飛行迅速,再飛回來,與兒女相見,細述前事,並說途中還看見畹秋正受報應,向天跪禱,悲悔自捶,看去傷心已極。於是真相大白,蕭逸空自悔恨,已經無及。想起絕好的一個快樂美滿家庭,幾乎被畹秋害得人亡家敗,奇冤至慘,不禁咬牙切齒,痛恨入骨。本心想去尋她理論,借為二娘伸冤,明正其罪。一則愛妻再三叮囑兒女,此仇不可妄報,只得任其自斃;二則自己雖為村主,掌著生殺大權,畢竟入山以來已歷三世,村中未曾重責過一人。畹秋多不好,終是至親,況且門衰祚薄,只有一女,又誤殺親夫,身遭慘禍,良心上日受痛苦,已經受報;倘再當眾宣揚其罪,畹秋性情高傲,必不求生;乃女瑤仙頗有母風,去之則此女無罪,留之則必招報仇,災難更無已時。想來想去,還是從了愛妻之言,隱忍不發,最為上策。蕭元已死不說,連魏氏都因投鼠忌器而止。

    盤算一會兒,半夜往後面打盹歇息的傭人俱都起身,端了洗漱水和兩碗新年吃食,來請蕭逸用罷更衣,好去宗祠祭祖團拜。蕭逸哪有心腸進食,只洗漱了一番,便去更衣。倒是三小兄妹,母子相逢,有了指望,別時雖然落淚,過後全都收拾起了傷心,興高采烈,屈指計算母親再來之日和自己將來修仙學道的事。見早點端來,正值腹饑,一人端了一碗蓮子羹吃罷,又喊要吃煮米粉,拿水豆豉、兜兜滷菜來下米粉。蕭逸匆匆換好衣帽走出,蕭珍忙喊:「爸爸,天氣冷,爸不吃甜的,這米粉蒸得光滑,是拿肥母雞湯煮的,有筍炒肉絲做臊子,放些菠菜,又用新開壇的水豆豉、兜兜滷菜來下,真比哪回都好吃,爹怎不趁熱吃一大碗再走?」

    蕭逸還未答言,忽聽峰下有人急行踏雪,上了平台。接著一陣女人腳步細碎之音,走近房外,門簾啟處,縱進一人,指著蕭逸說得兩個「你」字,就門側春凳上一坐,喘息不已。蕭逸一看,正是畹秋,不由怒從心起,想了想,權且忍住。一看傭人尚在房內,忙藉故將她支出,問道:「崔表嫂,怎會這時來此?甚事這樣急法?」畹秋匆匆走進,沒看出蕭逸臉色業已大變,見他正穿祭神衣服,在扣紐襻,鎮靜如常,事出意外,心想:「還好遮飾。」不禁又想了一種說法,答道:「大哥,你可知道表嫂尚在人間麼?」蕭逸只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一言不發。小兄妹三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俱都停了筷子,暗中握拳咬牙,作勢待發。畹秋連日悲悔過度,神志已昏,也是死催的,該當自取其辱。蕭逸的心意既未猜透,又因他小兄妹懷抱中看他們長大,仍當做小孩看待,忘了他家傳本領,仍接著往下說道:「不但表嫂健在,連她那位過繼的表弟,也同在一起呢。」蕭逸父子聞言,怒已不可遏止。

    畹秋全神卻只貫注一人,仍然未覺,見他面有怒容,錯認作勾起前恨,又信了歐陽霜決不與丈夫相見的話,不知機密盡洩,暗幸得計,仍冷笑道:「我先也不知她回來。只因我家使女見你從我門外亡命跑過,我知你有病,不甚放心,想來看看。走近峰前,忽想起大除夕裡,怎好往人家去?回身走不幾步,便見林內兩條人影一閃,一個好似她那姓吳的兄弟。當時還沒看清,便被他躲去。我想他怎會回來的?想追去看時,女的業已現身,正是表嫂,將我攔住,不許入林。我說你想她得很,好好請她回來。誰知她倒生了氣,說是與你恩斷義絕,永無重圓之日。我問她:『那樣你又回來作甚?』幾句話一不投機,便動了手。可憐我喪病餘生,哪打得過她這樣在外苦練多年,回來找事的人啊!還算饒我,已經被她打倒,未下毒手,只痛罵了幾句,便追她兄弟去了。他們既然一同回來,又這樣隱隱藏藏,不肯和你見面,這是什麼心思呢?天下事難說,我既知道,也不管你新年忌諱不忌諱,特地來說一聲,好叫你留點神。」

    蕭逸怒火內蘊,聽畹秋語無倫次,心想:「人既歸來,事已敗露,不比當初一死一走,無法對證,仍用這等巧語中傷,有何用處?」方怪她這人愚不至此,旁邊三小兄妹早已按捺不住。蕭珍剛才立起,蕭璉、蕭璇早先從座上悄悄溜下,一齊喝道:「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翻精婆!你害我娘跟舅舅和雷二娘的命,今天也要你的命!」聲到人到,蕭珍人大手快,手起一掌,打向畹秋臉上。同時蕭璉平地縱起,雙手緊勒畹秋頭頸,兩膝蓋連腳尖用足全力,照定背上,亂打亂踢。蕭璇更狠,見畹秋挨了哥哥一巴掌,起身用右手抵擋,頭頸又吃妹妹束住,恐她回左手去抓,伸手照準畹秋脈門,用力一斫。跟著縱身,一頭向胸前猛頂上去,彭的一聲,頂個正准。三人年紀雖小,個個力大,手疾眼快。畹秋驟不及防,身剛站起,猛覺頸間似受鐵箍,氣閉不出。接著腰背連中幾下,奇痛,手被打麻,胸前再受一頂,休說招架不及,哪裡還存身得住,立被撞倒。身方一歪,蕭珍惡狠狠上去,照準腿彎,又是一腳。畹秋氣透不過,連「哎呀」一聲也未喊出,橫倒地上。蕭逸見狀大驚,連聲喝止。蕭珍雖然忿忿而住,兩個小的卻報仇心切,竟立志拚命,置若罔聞,拉解不開。

    蕭逸見畹秋被束住要害,兩眼翻白,無力抗拒,小孩心狠,久必斃命,又恐傷愛子,不忍強解,喝道:「不聽我話,也不聽你媽話麼?再如這樣,看你媽肯再回來才怪!」這幾句話,真比聖旨還靈,兩小立時縱開,同了蕭珍,齊指畹秋大罵。蕭逸連喝了好幾聲,方行停止。畹秋忿怒已極,略住喘息,指著蕭逸罵道:「你縱子行兇,少時祠堂碰頭,再憑諸位長老,和你評理!」蕭逸冷笑一聲道:「你莫忙走,我還有話問呢。」

    蕭珍兄妹母仇在念,恨不能生裂畹秋,才稱心意,雖被父親喝住,兀自忿怒填膺,不能自已。一聽不讓她走,早一同搶上前去,擺開招勢,把門一攔。蕭珍首先喝道:「我爹爹不准你走,敢動一步,今天替我媽報仇,要你的命!」畹秋挨打時,雖然有些驚疑,因蕭逸沒有露出口風,打她的又是三個小孩,怒火頭上,竟忘了東窗事發。耳聽蕭逸喚住,並未答理,只冷笑了一聲,還欲反唇相譏,仍自走去。及被蕭珍兄妹一攔,方聽出口氣不對。又見三個小孩都在摩拳擦掌,怒眼圓睜,似欲拚命之狀,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適才吃過苦頭,哪裡還敢逞強,當時氣餒心虛,剛往後退幾步,又聽蕭珍戟指怒喝道:「爹爹快問她為何要害媽媽和雷二娘?到底與她有何仇恨,要下那樣狠心毒手?」這兩句話一出口,畹秋心裡叫苦不迭,暗忖:「以前之事,算是歐陽霜這賤婢自己回來說的。二娘之死,人不知,鬼不覺,況又過了好些天,他父子如何知曉?」自從文和死後,畹秋終日悔恨哀痛,精神體力受創太重,人已失常,再一著這樣大的急,猛覺頭暈眼花,立腳不住。還算為人機智,瞥見身側有一春凳,連忙裝作氣忿,就勢坐下。知道這事非同小可,今日如若辯白不清,蕭逸的地位為人,和他平日夫妻恩愛之厚,不特自己轉眼身敗名裂,連那年紀輕輕的愛女,也難在此立足。念頭轉罷,偷眼一看,蕭逸目閃威光,怒容滿面,正在注視自己。忙把心神勉強鎮靜,臉上仍裝出忿怒的神氣,向蕭逸道:「你縱子行兇,全不管教。我從來沒有做過錯事,有甚話問,只管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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