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肆 第102章 第一九三章 (2)
    白光先時飛行頗慢,走的卻是繞向無有人家的田岸樹林,遠處縱有人家,因俱在祀神拜年,並無一人警覺出視。蕭逸尾隨後面,追了一會兒,眼看追到崔家近側,快要追上,方在欣喜,那白光忽然加速朝著後崖僻遠之處飛去。蕭逸自是不捨,那白光也越飛越快,不覺追出了十來里地。白光倏似長虹電駛,直向盡頭崖腳之下平射過去,一瞥即隱。蕭逸剛一情急要喊,忽想起白光落處,正是崖腳全村公墓和停靈之所,裡面還有村人輪守,二娘靈棺便停在彼,因值大寒冰凍,尚未破土安葬。二娘也是此中與謀之人,但她為人和善,待子女又好,愛妻莫非見她死得可憐,引導自己前來,用仙家妙術起死回生,使其作證吐實,以免與自己相見不成?越想越對,仍舊照直追去。

    那地方相隔墓林處有二三里路遠近。在路中估量,二娘必已出棺待救。如若早到,或者還能乘愛妻人未救轉,或是話未說完,不能離開之際,闖進屋去,見上一面。當時腳底加勁,在數尺深的積雪上狠命奔馳,真恨不能脅生雙翼,一下飛到才好。心急路自遠,好容易趕入林內,便見塋墓停靈屋內,燈光掩映,有人泣訴之聲,隱隱透出戶外。定睛一看,正是二娘停靈之所。知道守墓輪值人所宿小屋尚在前面,晏歲深宵,靈屋內雖有長明燈,俱都放在靈棺底下,外觀不能見光,尤其不會有人半夜來此。料定愛妻正在救人,尚未離去,不禁心頭怦怦亂跳,一個縱步,便往門前縱去。腳才落地,門戶虛掩,目光到處,果見門隙內有一女人影子。情急神奮之下,更不及留神細看,大喊一聲:「霜妹!」聲到人到,手推處,早已衝門而入。室內一男一女,正在收拾供菜,深更半夜,忽聽怪叫一聲,跟著一條黑影破門飛進,驟出不意,地當叢墓之中,又有三個新死的人停在這一排房子以內,無不疑心厲鬼來此顯魂,俱都嚇得狂喊一聲,幾乎跌倒在地。

    蕭逸立定一看,哪有歐陽霜的影子。並且屋內靈棺,乃是畹秋之夫崔文和與蕭元的,共是兩口棺木,並非二娘,二娘棺木,尚在隔室。那一男一女,乃是當晚值墓之人,隨文和祖父同隱的崔家世僕金福夫婦。驚魂乍定,見進來的竟是村主,不是什麼鬼怪,連忙上前行禮不迭。蕭逸見他夫妻二人俱嚇得聲容皆顫,問他們除夕深夜,怎會在此?經金福一說,才知就裡。原來文和死時,畹秋本欲守靈待葬。一則文和死前遺囑,不許停靈在家,力促早葬;二則村中房皆就勢散置,沒有整院,一切俱有公眾設備,按著村規,死人非經全村議定,不能在家裡停過七天,一想這事又得求教蕭逸,心不甘願;再加上瑤仙從旁力阻。只得停入靈捨,每日自做供菜,前往守靈哭奠。值年的恰是崔家世僕。雪深地僻,畹秋喪夫以後,推病謝客,村人多不知此事。當晚除夕,畹秋設筵,往靈前祭奠,由清早起,直哭守了一天。

    供菜添飯,泣話家常,默述心事,痛致悔恨,一如平日,殆有過之。端的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只恨七尺靈棺,斯人長臥,寒風蕭瑟,音咳不聞。想起當初閨房促膝,有影皆雙,秋月春花,盡情樂事。不想十餘年恩愛夫妻,一旦變為咫尺蓬山,只贏得蠟淚成堆,爐香空裊。眼望著酒冷香凝,依舊原封未動。一板之隔,天上人間。漫道音容無覓處,一滴何曾到九泉。偶然回首前塵,以今視昔,相與比照,因有眼前之極哀,倍覺昔日之口角觸忤,皆成不可復得之至樂。又想到禍事已肇,孽由己作,恩深義重的丈夫,無殊自己手刃。尤其是個郎已經臨命將絕,猶復執手殷殷,軟語溫慰,力囑善撫愛女,事由孽災,死生命定,千萬不可以泉下人為念,致損玉軀,並無一毫怨恨辭色。雖事發之初,頗為激怒,但惟其疑妒,越見相愛之深。

    後來見己暈死在地,立即怒解情生,疑雖未消,轉復見諒,認做受人挾制,迫不得已,不再以片言相責;反囑愛女,勿以凱風之痛,遂輕乃母。看蕭逸平日對乃妻何等恩愛,忽中自己讒間,立時反目,不容分說,定欲置她死地。照此看來,世上哪有文和這樣恩深義重的丈夫?若照那晚見鬼的事,死必有知,受污一節,生前解說,不問信否,必已分曉。只是弒夫之罪,百身莫贖。縱能逃得鬼誅,偷生亦有何趣味?越想越是痛心,真個人間奇冤慘酷,莫過於斯。似這般苟延性命,日受良心斥責,外恐事犯,內疚神明,還不如了此殘生,殉夫以死,舊愛重溫,同尋鬼趣,來得痛快。無奈愛女割捨不下。丈夫生前又有「姊姊將女兒撫大,配個佳婿,接我崔氏香煙,否則便做鬼也不理你」的話,弄得生死兩難。當時只好含哀忍痛,切齒偷生。想到傷心之處,不由痛暈在地。經瑤仙哭著救轉,同金福夫妻再三泣勸,才想起丈夫既以香煙為念,家中祖先供祭,萬不能缺。母女二人,這才收淚回去。歸途和乃女談起此事因果,更把蕭逸痛恨到了極點。

    金福從小隨定主人,文和御下極厚,念他三世隨隱,見面均按平輩兄弟相待,金福夫妻甚是感激。畹秋走後,天已入夜,曾囑他多在靈前守候些時,再行撤去供品。金福果然聽話,直守到半夜,方始撤供。想起故主恩深,方在泣下,不想蕭逸闖來,倒嚇了一大跳。略說畹秋每日設祭悲哭之事,回問村主,緣何深夜來此?蕭逸不便明言,早探頭看過隔室二娘停靈之所,冷清清的,並無跡兆。聞言方要用話遮飾,猛想到愛妻既非解救二娘,將我引來遠地作甚?念頭一轉,陡觸靈機,不及多言,只說得兩句:「莫對人說我到此,詳情年後見面再說。」說到末句,人已縱向門外,飛也似往回路趕去。

    歸途無須繞行,雖然較快,可是幾十里的途程,任是身輕,也走了好一會兒,才行到達。剛剛飛步上峰,走向平台,遙聞室中兒女歡笑之聲,情知所料不差,暗忖:「她既是將我調開那麼遠,可見銜恨已深,決不容我相見。冒冒失失闖進,反倒將她驚走,連兒女們也不能和她多見些時了;不進去,又捨不得。」思量無計,只得屏著氣息,輕腳輕手,掩近窗前,見適才破窗,已用一床被褥遮上。就著窗隙往裡一看,多年夢想的愛妻歐陽霜在室內,雙膝蓋上坐定兩小兒女。蕭珍貼胸仰面而立。母子四人擠作一堆,正在又哭又笑,述說前事。

    愛妻身穿道裝,背插單劍,英姿颯爽,飄然有出塵之概,比起當年的丰神,還要秀美得多。不禁心頭怦怦亂跳,酸酸的,也說不出是驚是喜是傷心。方想掩到房門,乘她抱著兒女,冷不防衝門而入,將她抱住不放,再由子女跪求,感以至情,或有萬一之望。忽聽歐陽霜道:「我和你爹,已是恩斷義絕的了。他一回來,我立刻就走,今生今世,決不與這無情無義的薄倖人見面了。乖兒們莫傷心,媽隔些時,必來看望你們。少時對他去說,他如知趣,死了和我相見的妄念,我還可常來傳授你們道法劍術;他要是糾纏不清,惹急了我,連你三個一齊往大熊嶺去,叫他連兒女也見不到,莫怪我心狠。」說罷,恨恨不已。

    蕭逸聞言大驚,心想:「愛妻已成劍仙,飛行絕跡,人力豈能攔阻?聽她口氣如此決絕,衝進屋去,一個抱她不住,萬一連子女帶走,更無相逢之日。還不如隔窗窺聽,一則讓她母子多團聚一會兒,二則還可查探她的心意和被屈真情。」想到這裡,不敢妄動,仍從窗隙偷看,靜心諦聽下去。只聽蕭珍問道:「媽既說這事是受了奸人詭計中傷,可見爹爹也是上了人當。因為平日和媽太好,所以氣得要瘋。當時雖恨不能和媽拚命,可知爹爹自媽走後,當晚連急帶傷心,先害了一場大病,睡夢中都喊出媽的名字,幾乎想死。後來疑死疑活,一直熬了這幾年,爹和我們幾兄妹,差不多哪天都要流兩回眼淚水。媽不許我們報害母之仇,卻這樣痛恨爹爹,豈不是便宜了仇人,反恨自己人麼?」

    歐陽霜歎道:「我兒讀書甚多,可知哀莫大於心死。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你媽被屈含冤前好些天,你爹爹已經中讒改了樣子,老是愁眉怒眼,氣鼓鼓的。可笑我還把惡婆娘當做好姊妹,全在夢裡。你爹既然疑心我不端,就該明說明問,哪還會有這場禍事?因事關重大,恐有差池,傷了夫妻情愛,暗中觀察虛實,隱而不露,未始不可。他又不是糊塗人,難道人家布下陷阱,俱看不出一點馬腳?你不說他因聽兩個婆娘背人私語起的疑心麼?他和崔家婆娘是老相知,哥哥妹妹的,甚話不好盤問?再說人家已經明說他妻有了外遇,怎還隱忍不發作呢?既忍就該忍下去,索性分清真假,再行處治。就憑翻出一雙舊鞋子,不問青紅皂白,便要置我和你舅舅死地,全不想平日夫妻有甚情分。末了他雖不曾親下毒手,那還是看在兒女分上。他天性剛愎自用,不容分說。仇人羅網周密,你舅舅一走,更是死無對證。

    我縱忍恥偷生,以後日子怎樣過法?只有一死,還可明心。可恨畹秋賤婆娘已把我夫妻姊弟害得死散逃亡,心猶不足,計成以後,還來屋外窺探。恐雷二娘奔出呼救,威嚇利誘,藏起我的遺書,將她點倒。你爹這糊塗蟲只知著急,平日枉自聰明,始終鬼蒙了心,看不出一毫破綻。直到這婆娘恐二娘洩機,又和蕭元賊夫妻將她害死,還不明白。你說氣人不氣人?二娘終是好人,當時被人利誘,尚在其次,實是惜命怕死,此乃人之常情,不能怪她。聽你說她那些情景,想必悔恨無及。可惜命數已絕,該這三個狗男女未遭報應,我晚回來了幾天,才有此事。你哪知媽彼時奇冤慘酷,含冤悲天的苦楚。我對你爹,心已傷透,何況我已拜了仙師學習道法,世緣早斷,決無重圓之理了。像我還好,共總不過受了一日夜的冤苦。到竹園去,剛一上吊,便被仙師空中路過,聞得哭聲下來,救往大熊嶺,立時平步登仙,轉禍為福。你爹爹薄倖,反而成全了我。

    最可憐是你舅舅糊里糊塗,含冤逃命,未走出山,便為大雪所阻,凍倒雪中,被一妖人救去,強逼為徒,受盡苦楚。一日正要給他披毛戴角,化人為獸,仗他機智,假意應允,乘隙逃出。妖人酒醒,行法搜山,必欲捉回制死。他藏在一個大樹洞裡,餓了三天,不敢走出。最後也是遇見一位峨眉派的前輩劍仙萬里飛虹佟元奇打那裡經過,看出妖人禁制,將他尋到救走。偏又不肯收徒,再三苦求,才寫一信,命他走至大雪山拜師。中間不知又經多少險阻艱危,僥倖收留,上月才得與我相見。這都是三狗男女害的。此時我報他們的仇,不過舉手之勞,並非難報。只因老狗已死,崔家賊婆害人夫妻離散,結局自己也為丈夫所疑,並受冤鬼愚弄,鬧了個手刃親夫。她平日又是恩愛夫妻,當然又悔又恨,又愧又傷心。更怕冤魂索命,事情發作,外招物議,內疚神明,終日如同萬箭穿心,芒刺在背,又捨不得死去。反正她和老狗婆同樣是難逃冥誅鬼戮,我正好讓她們自己活受個夠,看個笑話,豈不更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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