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室慶重圓悲喜各殊遺憾在深宵逢狹路仇冤難解忒心驚
瑤仙聽罷母親之言,料無虛語。知乃父心傷之重,或更甚於背創。忙說道:「媽且放心,爹早回心可憐你了。」說完,回身就跑,到了上房,把經過一切,對文和從實一說。文和仍當是飾詞,後細想愛妻平日行徑,果然十餘年來,只昨前兩晚親出害人離開,方始大悟。
但已兩傷,悔恨無及。當時忙令瑤仙同了絳雪,將畹秋用被裹好,抬進上房,同臥一榻,細細追問。畹秋恨不得丈夫氣平,免得背創復發,雖在病中,仍打起精神,溫慰體貼,無微不至。夫妻二人把話說明,互致悔恨,重又言歸於好。叵耐文和傷勢沉重,畹秋扶病百般調治,終是無效,當晚寒熱大作,漸漸不省人事。只四日工夫,便即身死。畹秋悔恨交集,忿不欲生。經瑤仙再三勸止,未尋短見。不久病也痊癒,只是終日神魂顛倒,了無人生樂趣。文和死前因畹秋知醫,恐事洩露,又自知不起,未請別人診治。
蕭逸並未得信,只是聽人說起,趕來看望,人已快不行了,暗忖:「他夫妻情愛極厚,村中頗多良醫,便自己也是一個能手,何以這樣危症,不請大家商量定方?」心方奇怪,忽又接報,蕭元病勢危急,不由心中一動。這時天未放晴,雪仍斷斷續續地下著。趕到蕭元家中一看,魏氏對眾哭訴,說丈夫雪夜起來解手,跌在雪坑裡面,未爬起來,好一會兒,才經自己救起,以為中寒,無關緊要。昨日方請人醫治,說已無救。悲泣不止。過不兩天,蕭元、文和相繼死去。蕭逸因二人之死,俱由乃妻疏忽所致,不似他們平日為人,越想越覺可疑,只想不出是何道理。當下率領村人,分別相助入殮,停靈在室,等到開春安葬。不提。
瑤仙自悉乃母隱情,追原禍始,已是深恨蕭逸,加以不肯傳授武藝的仇恨,深深記在心裡。
這場雪直陸續下到除夕猶未停止。村中過年,原極熱鬧,只為連續發生兩三起喪事,雪又太大,許多樂事,不能舉辦。蕭逸更因二娘新死,家務無人照看,心煩意亂。為逗愛子喜歡,勉強弄了些食物綵燈,準備晚來與子女們守歲過年。一切年景應辦的,均另外托人代為主持,推病不出。蕭逸最受村人愛戴,村眾見他心境不佳,情緒惡劣,也都鼓不起勁;迥非往年除夕前三日開始籌辦,共推蕭逸為首,率眾變花樣,出主意,精益求精,盡情取樂,到了除夕,子夜一過,到處火樹銀花,笙歌四起的景象。各人只在各人家中,送年祭祖,準備新正雪晴,再看蕭逸意志行事,誰也不願冒著寒風大雪出門,鬧得大年夜冷冷清清的。由高下望,全村俱被雪蓋,一片白茫茫。只山巔水涯,人家房櫳內,略有一些紅燈,高低錯落,點綴年景,相與掩映。連爆竹都有一聲無一聲的,比起昔年叭叭通宵、山谷皆鳴的盛況,相去不啻天淵。
後半夜,蕭逸強打精神,草草吃完年飯,祭罷祖先家神,率領子女回房守歲。行至堂前,聽山下爆竹之聲稀落落的。探頭往下一看,見了這般景象,知是昨日推病謝客,群龍無首,所以大家都掃了興趣,不禁歎了口氣,回轉房內。村中慣例,因為人數太多,全部非親即友,各家往來數日,不能遍到,拜年都在初一早上天方亮時,同往家祠團拜,過此便共同取樂。蕭逸雖然年輕輩低,不是主祭之人,但身為村主,新歲大典,勢須必往。連日憂苦悲慼,身倦神疲,滿擬後半夜把子女分別哄睡,自己也安歇一時,明早好往祠堂祭祖團拜。不料才將歲燭點起,拿了糖食和本山產的柑子,打算分散給三小兄妹,忽見蕭珍滿臉悲苦容色,望著帳沿發呆,兩眼眶裡熱淚,一滴緊一滴地落個不休。一看榻上,方才恍然大悟。原來蕭逸觸景傷情,所有愛妻遺物,早命檢藏一邊。自二娘死後,蕭家便亂了章法。
新年一到,蕭逸見室中什物零亂狼藉,無心自理,命下人收拾,把年下應用的東西取些出來,準備新年陳設。偏那輪值的女婢不知分別,往別樓取東西時,無心中將歐陽霜在日親手自繡的幾件桌圍、椅披和帳簾取出鋪掛。蕭逸正在後面祭神,通沒知曉。回房以後,又忙著哄慰子女,無暇留意。這時細看,才知愛子昔年曾見乃母親繡此物,知是手澤,睹物傷悲。心剛一酸,又聽身後蕭璇、蕭璉兩小兄妹在那裡抽抽噎噎,互相私語,埋怨自己言而無信,到年三十晚上,娘還不回,騙了他們。回頭一看,兩小兄妹同坐一條小板凳上,正抱頭對臉,互相拭淚泣訴想媽哩。蕭逸早恐他們想母傷心,曾經告誡說:「你們年紀都一年長一年了,新年新夜,不許哭泣。」兩小兄妹原是強忍偷泣,及被乃父看破,再也忍不住勁,蕭璉首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蕭璇自然跟著大放悲聲。蕭珍年長,雖記得父言,不似兩小號哭,但是情發於衷,不能自已,這無聲之泣,更是傷心得厲害。
蕭逸見狀,連悲帶急,不知勸慰哪一個是好。眼含痛淚,強忍心酸,走將過去,一手一個,先將兩小兄妹抱起,走到茶桌食盒前坐下。又想起大的一個,忙喊:「乖兒快來!」蕭珍含淚走近,把他拉到身側,挨著坐下。然後溫言勸慰,好容易一一勸住,各人面前分了果糖。蕭珍又說起二娘那晚死得可憐,兩小兄妹自小無母,與二娘最是親熱。蕭逸猛地觸動心事,忙將子女先行勸住,盤問三個小孩,二娘平日相待如何?可有什麼話說?三小先齊聲述說,二娘極愛他三個,問暖噓寒,無微不至;脾氣更好,無論怎麼磨她,從來都是笑嘻嘻的,不似別人愛多嘴;遇見兩個小的淘氣,總是溫說哄勸,沒一句氣話罵人,誰都愛她,聽她的話。後來蕭逸禁住小的,盤問大的一個。蕭珍才說起二娘平日再三叮囑,上學回家,不可和她離開,以免受人欺負。近來學了本事,反而勸得更緊。又叫蕭珍兄妹不要理崔瑤仙,尤其崔家不可前往。問她何故,她說媽走時囑咐她的,等母親回來,自然明白。又說瑤仙丫頭性情太壞,因學不到武藝,恐難免她懷恨傷人。
去年忽然背人悲泣,老說對不起主母,死都有罪。問她何故如此,卻又只哭不說。再不就是說媽走時她該死,不能追去攔阻,害得我們父子妻離母散,終年傷心,叫她如何做人?每次哭罷,必用好言叮囑二小兄妹,千萬不可告知父親,以免傷心,添她的罪;否則她也去竹林裡尋死,不想活了。死前十幾天,時常自言自語,哭罵畹秋和她自己。又對蕭珍屢說,崔家表嬸不是好人。幾時她如得病要死,或是被人傷害,叫蕭珍一得信,不問在哪裡,務要快跑尋她,她有極要緊的話說。盤問,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才說過後,又說不可告人。蕭珍雖然懷疑,因恐二娘悲傷尋短見,老想日後得便,偷偷盤問究竟,當時聽她苦苦求說,未忍告知父親。不想幾天工夫,就吊死了。蕭逸聞言,前後一思索,畹秋大是可疑。二娘雖非謀殺之人,愛妻死亡時情景,定有不實不確之處。她既向空默祝,口口聲聲主母含冤受屈,可見當初之事,有人陰謀陷害。只恨人忽死去,不能問明。如若真有冤屈,恩愛夫妻,如何問心得過?越想越傷心,越覺愛妻死得可憐,不禁淒然淚下。
三小兄妹苦思慈母,又念二娘,本就傷心已極,勉強被乃父勸住,面前儘管堆放著心愛的食物,只各紅潤著一雙俊眼望著。一見乃父面容悲忿,淒然落淚,也忍不住傷心,第三次重又嗚咽起來。蕭逸胸中本抑塞悲苦難受,心想:「幼兒天性,強止悲痛,反而哀傷。自己也正氣鬱不伸,還不如同了子女,放聲盡情一哭,吐一吐胸頭鬱結之氣,免得悶出病來。」想到這裡,脫口悲泣道:「乖兒們,你爹該死,真對不起你媽,今晚隨你爹哭她一場吧。」言才出口,兩眼熱淚,已如泉湧,抱住三小兄妹,放聲大哭起來。
父子四人正哭得熱鬧,蕭逸偶一抬頭,望見紙窗上破了一個小洞,似有一點烏光一閃,知道有人偷看。初得實情,疑心奸人又來窺伺,且不說破。假裝給子女取茶來飲,放開三小,口中仍哭訴著,走近窗前。倏地一轉身,手伸處,將紙窗抓破,隔窗眼往外一看,不禁狂喊一聲:「霜妹!」恐防走脫,連門也顧不得走,就勢舉起雙手,猛力一推窗欞,一片卡嚓亂響,欞木斷落聲中,人早從窗窟窿裡飛身躥出,向平台上追去。蕭逸這種喊聲,蕭珍從小聽慣,最為耳熟。本來在心的事,聞聲立時警覺,也跟著狂喊一聲:「媽媽回來了!」聲隨人起,也由破窗眼裡縱將出去,趕向平台上一看,蕭逸急得在那裡捶胸頓足,連急帶哭,向空喊道:「霜妹,你果成仙歸來,我固罪該萬死,縱不念我,你那三個可憐的心愛兒女,念母情切,終年哭喊,難道你忍心拋下,不少留片刻,看他們一看麼?」蕭珍更是放聲大哭,跪在雪地裡,急喊:「媽呀!想死兒子了,快從天上下來吧!」
原來蕭逸適才發現窗紙破處,烏光一閃,頗像是人的眼睛,惟恐奸人驚走,故意側身走過,出其不意,倏地將窗紙一撕。誰知外面那人,竟是生死未卜、日思夜夢的歐陽霜。想因偷看室中父子慟哭,傷心出神,沒有留心,露了蹤跡。聞得窗紙撕破之聲,忙向平台上飛去時,雪光映處,身形已被丈夫看了個逼真。蕭逸見是愛妻,事出意外,驚喜交集,一時情急,也不想她是人是鬼,忙即穿窗追出。這時歐陽霜已得仙傳,夫妻之情,早就冰冷。只有三個心愛兒女,縈懷難捨,特地歸來探望。一見丈夫追出,惡狠狠回頭罵道:「狠心薄倖人,我和你已恩斷義絕,追我作甚?」說罷,一道白光,破空直上,飛入暗雲之中,一閃不見。等蕭珍追到平台,已沒了影子。蕭逸哭喊不幾聲,蕭璇、蕭璉兩小兄妹,也已從窗眼裡哭喊著爬跳出來。蕭逸怕他們從屋子裡出來受寒,又見空中毫無應聲,料定歐陽霜恨他無情無義,業已灰心切齒。
正想喊兒女們回去,忽聽蕭珍喊道:「爹爹,你看那是什麼?」蕭逸隨他手指處一看,竟是適才那道白光,正在峰下閃現,宛如一條銀蛇,正往畹秋家那一面緩緩飛去,迥不似適才上升時那等迅速,心中一動,暗忖:「畹秋是愛妻情敵,連日發生諸事,與妻自盡時情景互相印證,細一推詳,愛妻受屈含冤,頗似畹秋匿怨相交,陰謀暗害。她如前往,不是報仇,便是尋她理論。看白光行走不快,分明是想自己追去,查個水落石出,好洗刷她的冤枉,如何不去?」只是雪深奇寒,其勢不能將子女帶了同往。見白光行動更緩,愈發料是有心相待。好在蕭珍沒有親見乃母馭光飛昇,忙哄三小兄妹道:「下面白光,許是甚寶物夜行出遊,我這就給你們捉去。你媽恨我,不肯進屋相見,你們都見不著了。她既來窗下偷聽,必是疼愛你們,我一離開,也許她又來了。乖兒們,千萬走開不得呀!」蕭珍年長,早料出乃母不肯相見是因為乃父,又想起昔日仙人的話,聞言正合心意。忙即踴躍應了,一手一個,拉著弟妹,便往屋裡跑去,什麼寶物白光,全未放在心上。蕭逸哄好兒女,更不怠慢,匆匆把氣一提,逕直施展踏雪無痕的功夫,縱向峰下,飛也似朝那白光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