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肆 第100章 第一九二章 (4)
    知她驕橫,相勸無用,意欲趕去,當場阻攔,免得她賴。著枕之時尚早,意欲稍眠片刻,再行暗中跟往,偏因昨晚一夜未睡,不覺合眼睡熟。醒來她已起身多時,等我趕至中途,正遇她和蕭元豬狗害人回來。為憐豬狗受冷,跑不快,她竟抱了同往他家。我又隨後追去,費了好些事才得入內。這三個狗男女,正在室中自吐罪狀,才知蕭家雷二娘知他們的隱秘,處心積慮,殺以滅口,今晚方吃賤人害死。我知賤人本心,決看不上那豬狗,定是起初引為私黨,害了蕭逸之妻,因而受狗男女勾串挾製成好。可憐我對賤人何等情深愛重,今日卻鬧到這等收場結果。此時不是乘我昏迷,出與豬狗相商,便在隔室,裝作悔恨,尋死覓活。她是你生身之母,但又是你殺父之仇,此時恨不能生裂狗男女,吞吃報仇。無奈身受重傷,此命決不能久。你是我親生愛女,我有些話,本不應對你說,無奈事已至此,大仇不報,死難瞑目。你如尚有父女之情,我死之後,留神賤人殺你滅口,縱不能向賤人下手,也務必將那一雙狗男女殺死,方不枉我從小愛你一場。」說時斷斷續續,越說氣息越短促,說到未句,直難成聲,喘息不止。

    瑤仙原本不知就裡,把乃父之言句句當真,把乃母鄙棄得一錢不值。先是忘卻母親之囑,後雖回顧地上,心想父親可憐,又知乃母裝假,故未理會。畹秋在地上聽得甚是分明,句句入耳,刺心斷腸。到此時知鐵案如山,業已冤沉海底,百口莫辯。連愛女也視若非人,信以為真。同時又想起自己平日言行無狀,丈夫恩情之厚,悔恨到了極處,負屈含冤也到了極處。只覺奇冤至苦,莫此為烈。耳聽目睹,口卻難言,越想越難受。當時氣塞胸臆,心痛欲裂,腦更發脹,眼睛發黑,心血逆行,一聲未出,悄悄死去,知覺全失。等到醒轉,天已大亮,身卻臥在乃夫書房臥榻之上,頭腦週身,俱都脹痛非常。愛女不在,僅有心腹女婢絳雪在側。枕頭上汗水淋漓。床前小几擺著水碗藥杯之類。

    回憶昨宵之事,如非身臥別室,和眼前這些物事,幾疑做了一場噩夢。方張口想問,瑤仙忽從門外走進,哭得眼腫如桃,目光發呆,滿臉浮腫。進門看見母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畹秋知此女素受鍾愛,最附自己,雖為父言所惑,天性猶在。乘她走近,猛欠身抱住,哭道:「乖女兒,你娘真冤枉呀!」瑤仙意似不信,哭道:「媽先放手,爹爹等我回他話呢。」畹秋聞言,心中一動,越發用力抱緊,問道:「你爹願意我死麼?」瑤仙搖頭哭道:「爹昨晚把媽恨極,後來見媽真斷氣死去,又軟了心。」話未說完,畹秋已經會意,忙攔道:「你快對他說,我剛醒轉,只是捶胸痛哭,要殺蕭家狗男女。千萬莫說我冤枉的話。你如念母女之情,照話回復,你爹和我,命都能保。不喊你,千萬莫來,要裝成恨我入骨的神氣。快去,快去!」瑤仙深知乃母機智過人,忙回轉上房,照話回復。

    原來昨晚畹秋氣閉時節,起初文和還是當她跑去尋找二奸,不在房內。瑤仙雖然看見,只當故意做作。又信了乃父的話,既鄙乃母為人,更怪她下此毒手,一直沒有理睬,也未和乃父說。後來天光漸亮,文和背痛略止。瑤仙只顧服侍父親,柔聲勸慰,竟忘添火盆中的木炭,余火甚微。文和首覺室中有了寒意,便喊瑤仙道:「乖女,天都亮了,這賤人還沒回來。我話已經說盡,背上也不很痛,該過午才擦第二遍藥呢。反正是度命挨時候,決不會好,我兒多有孝心也無用。天剛亮時最冷,你還不如上床來,蓋上被,在我腳頭睡一會兒吧。用茶用水,我會喊你的。看凍壞了你,爹爹更傷心了。」瑤仙聞言,果覺身上有些發冷,才想起火盆沒有炭,忙答道:「只顧陪侍爹爹,忘加炭了。」說罷,才欲下床加炭,一回頭,看見乃母仍臥地下,雖仍不願助母行詐,畢竟母女情厚,暗忖:「我真該死,多不好,終是生身之母,就不幫她撒謊,怎便置之不理,使她無法下台?這樣冷冰冰的地方,如何睡得這長時候?」方欲將乃母扶起,過去一拉,覺著口角血跡有些異樣,再細一摸看,人已真的死去。不由激發天性,哭喊一聲:「媽呀!你怎麼丟下女兒去了呀?」便撲上去,痛哭起來。

    文和在床上聞聲驚問道:「你媽怎麼了?」瑤仙抽抽噎噎顫聲哭道:「媽已急死,週身都冰硬了。」文和大驚,一著急,便要翻身坐起。才一轉側,便覺背創欲裂,痛楚入骨,「哎呀」一聲,復又臥倒原處,不敢再動。連痛帶急,心如刀絞,急問:「你媽怎會死的?乖女,你先前怎不說呀?」瑤仙聰明機智,頗有母風,雖在傷心驚急交迫之中,並不慌亂。一聞乃父呼痛之聲,當時分別輕重,覺出乃母全身挺硬冰涼,氣息已斷,又有這久時候,回生望少,還是先顧活的要緊。不等話完,連忙爬起,奔向床前,哀聲哭訴道:「媽第一次給爹爹上完藥時,人已急暈倒地。因爹爹背傷裂口,勉強搖搖晃晃爬起,給爹爹上完了藥。剛對女兒說她遇見冤鬼,遭了冤枉,恰值爹爹醒來,看見媽爬在身上,猛力一甩,打中媽的胸膛,仰面倒在地上,就沒起來。彼時忙著服侍爹爹,聽爹爹說話,見媽還睜著眼睛流淚喘氣,以為不致礙事,又恨媽做事太狠,一直心裡顧爹爹,沒有留意。後聽爹爹說媽走了,怕爹爹生氣,也沒敢說。等剛才下床添火,才看見媽還倒在地上未起,誰想媽媽竟丟下苦命女兒死了呀!」說到未句,已是泣不成聲。

    畹秋原欲詐死,以動夫憐。這一次,自比裝假要動人得多,不禁把文和多年恩愛之情重又勾起,忍淚道:「她定是被我那幾句話氣死的,這不過一口氣上不來,時候雖久,或許有救。可恨我傷勢太重,不能下床救她。乖女莫慌,慌不得,也不是哭的事。快些將火盆邊熱水倒上一碗,再喊絳雪來幫你。人如能活,慢點倒無妨,最怕是慌手慌腳,尤其你媽身子不可挪動。等熱水倒好涼著,人喊來後,叫絳雪端了水碗,蹲在她頭前等候。你照蕭家所傳推拿急救之法,由你媽背後,緩緩伸過右手去,托住了腰,左手照她右肩血海活穴重重一拍,同時右手猛力往上一提。不問閉氣與否,只要胸口有一絲溫熱,鼻孔有了氣息,必有回生之望。當時如不醒轉,便是血氣久滯,一現生機,決不妨事。可撥開嘴唇,將溫水灌下,用被蓋好,抬往我床上,將火盆添旺,防她醒來轉筋受痛。再把安神藥給她灌一服。胸口如是冰涼,就無救了。我猛轉了一下,不過有些痛,並不妨事。你媽還是死不得,先莫管我,快救她去。」

    那絳雪原是貴陽一家富翁逃妾私生之女,被一人販子拾去,養到九歲,甚是虐待。這日受打不過,往外奔逃,人販子正在後面持鞭追趕。恰值這年文和值年出山採辦貨物,走過當地,見幼女挨打可憐,上前攔阻。一問是個養女,又生得那麼秀弱,愈發憐憫義憤,用重價強買過來。一問身世,竟是茫然。當時無可安置,又忙著回山,只得帶了歸來。村中原本不納外人,因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年紀又輕,經文和先著同行人歸報一商請,也就允了。到家以後,畹秋見她聰明秀美,甚為憐愛。每日小姐課罷歸來,也跟著練文習武。雖是婢女,相待頗優。她也勤敏,善體主人心意,大得畹秋歡心,引為心腹,曾示意命她幾次往探雷二娘的心意。

    當晚主人半夜起來,到上房和瑤仙一鬧,她便在後房內驚醒,起身竊聽,知道事情要糟,不等主人起身,連忙穿衣,越房而出。她和文和算計不同。因常見主母和蕭元夫妻竊竊私語,來往甚密,早料有背人的事,雪夜潛出,必在蕭家。原欲趕往報信,誰知風雪太大,年輕膽小,從未在雪夜中行走。出門走不了多遠,便覺風雪寒威,難與爭抗,仍欲奮勇前行。又走一程,忽然迷了方向,在雪中跑了半夜,只在附近打轉,休說前進,連歸路都認不得了。好容易誤打誤撞,認清左近樹林,料已無及。方欲循林回轉,猛聽近側主人相繼兩聲驚叫。連忙趕過,便見前面雪花迷茫中,有人抱著東西飛跑,追趕不上。等追到上房外,側耳一聽,主母已將主人誤傷。後來主人又說出了那樣的話,不奉呼喚,怎敢妄入。身又奇冷,忙先回房烤火飲水。隔一會兒,又出偷聽,還不知主母已死。這時聽小姐哭訴,主人要喚她相助,忙一定神,裝作睡醒,走了進去。

    瑤仙見她來得正是時候。先摸乃母胸口微溫,心中略寬,忙令相助如法施為。氣機久滯,只鼻孔有氣,現了生機,抬往書房。又灌救了一陣,朕兆漸佳,仍還未醒。瑤仙顧此失彼,又惦念乃父,百忙中趕往上房一看,文和背傷二次裂口,血又溢出,正在咬牙強忍。瑤仙心如刀割,只得先取傷藥,重又敷治。文和舊情重熾,不住催她往書房救治乃母。瑤仙一邊匆匆上藥,一邊說母親已回生。其實不用畹秋教這一套,文和已有憐恕之心,再經瑤仙添枝加葉一說,文和越發心酸腸斷。待了一會兒,說道:「為父自知不久人世。你母全由一念好強所誤,以致害人害己。此乃冤孽,論她為人,決不至此。細察她昨晚言行,許是冤鬼顯魂,也說不定。她縱不好,是你生身之母,你決不可輕看忤逆了她。為父萬一不死,自有道理,只恐此望太少。我死之後,務要裝作無事,暗查你母行動。她如真為狗男女所挾,做那不良之事,務代父報仇,手刃仇人;否則查個清白,也好洗刷她的冤枉,免你終生痛心。你仍服侍她去吧。」

    瑤仙故作心注乃父,不願前往。經文和再三催促,方始快快走出。一出房門,便如飛往書房跑進,見乃母正在倚榻垂淚,心中老大不忍。略一轉念,把來意忍住,先把絳雪支往上房,然後撲向床上,抱著畹秋的肩膀哭道:「媽,女兒是你親生骨血,甚話都可說。我知媽必有不得已處,現在室中無人,媽如還把女兒當做親生,須不要再藏頭露尾,女兒也不是聽哄的人。爹爹傷重快死,昨晚的事,是真是假,務要媽和女兒說個明白,女兒好有個處置。如再說假話,女兒也不願活著了。」畹秋聞言,歎了一口氣,答道:「我就實說,乖兒也決不信的。」一言未畢,兩眼眶中熱淚,早如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掛了下來。瑤仙急道:「媽怎這樣說?女兒起初因聽爹爹口氣,好似耳聞眼見,不由得人不信。後來仔細一想,覺有好些不對的情景。便是爹爹,也說媽是受了人家的詭謀挾制,不是本心。我因爹未說明,女兒家又不便細問,原是信得過媽平日為人行事,才向媽開口。不然,這類事還問怎的?事到如今,媽也不要隱瞞,只要問得心過,實話實說,女兒沒有不信的道理。媽快說吧。」

    畹秋問了問文和傷勢,見瑤仙追問,不提文和有甚話說,當是丈夫疑猶未轉,忍淚說道:「這是媽的報應,說來話長著呢。」於是從蕭逸拒婚說起,直到兩次謀殺情敵和雷二娘等情和盤托出。臨末哭道:「娘是什麼樣人,豈肯任憑人欺負的?雷二娘與我同謀,稍微辭色不對,恐生後患,即要了她的命。休說蕭元,平日懼內如虎,即使有甚壞心,他有幾條命,敢來惹我?只為剛將二娘害死,不想這廝如此膿包,經不得凍。彼時事在緊急,稍被人發覺,立即身敗名裂,不能不從權送他回去。後來二娘顯靈,蕭大嫂害怕,強留我照應些時再走。

    你爹爹那樣說也有根據,這廢物洗腳見鬼之時,我正站在床前扶他起坐,看去頗像親密似的。其實我對他也未安著什麼好心。此人身受奇寒,業已入骨瘋癱,沒有多日活命。你不妨拿我這些經過的話,對你爹再說一遍。就說他死,我也不能獨生。請問除昨前兩晚,我不論往哪裡去,離開他也未?蕭元夫妻也總是同來同往,雖有時背人密談,都在我家:我就萬分無恥,也沒這閒空與人苟且。昨晚實是冤鬼捉弄,偏不活捉了我去,卻害我夫妻離散,想使我受盡人間冤苦,才有此事,真做夢也想不到你爹爹會跟了來。即使他明白我是冤枉,但我卻誤傷了他,一個不好,叫我怎生活下去呀?」說罷,又嗚咽悲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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