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女蒙老王救命優禮之恩,又受托孤之重,自然不從,先曉以忠孝大義,繼以大罵。鴉利大怒,便改了主意,打算勒逼小王。又恐仙人打坐回醒,不見駝女,身邊無人與她支吾,諸多不利。當下一發狠心,聽小王說仙人好酒,反正駝女不降,仙人不為己用,能將她醉死更好。否則洞中藥酒,自己曾經用猴子來試過,只灌下點滴,一會兒便昏沉醉倒,身輕如綿,要十天半月,方能醒轉,有一次竟是死去。仙人酒量雖勝過常人千倍,一大葫蘆酒,最不濟總得醉臥三日。那時再看情勢如何,好便留她,不好連她一起害死。那仙人不過生得長大多力,來時也是步行,還不如雪山妖人能駕風雲來往,弄巧還許是和駝女同種的大人,害死她也未必會出甚變故。主意打定,一面佈置逆黨,出前洞去劫殺重臣;一面派了兩名心腹,將一大葫蘆用毒草千日紅製成的藥酒,裝作侍役,前往內宮偏殿,等仙人醒來,進了上去。跟著自己再拷打駝女、王妃,追問小王、正妃的下落。
派遣之際,逆黨中的利利見事成在即,急於想令沙、咪二人建功,便對鴉利說,仙人言語不通,醒來見駝女不在,只是有兩個面生之人,難免生疑。仙人頗喜沙、咪二人,曾欲攜帶回山,可命他二人同往,勸她飲用,併力保其無他。正說之間,駝女早見沙、咪二人雖然從賊,站在群逆身後眼望自己,甚是惶急,幾次互相按刀,大有刺賊之意,知二人平時忠義,投降必有深心。此時局勢,只要仙人一到,立刻撥亂反正,正巴不得有人與雲鳳通個消息。一聞利利之言,偷偷先朝沙、咪二人使了個眼色,然後指定他二人大罵。沙、咪二人會意,也報了幾句惡聲,裝作氣忿,上前跪稟,要求鴉利拷打駝女。鴉利本信利利之言,再見二人做作,愈發放心,不特命他二人隨往,還賜了兩人一把毒刀、三支毒箭,准其與隨去心腹,便宜行事。
四人到了偏殿,又等了一會兒,好容易等到雲鳳醒轉。沙、咪二人因同去二人乃鴉利手下第一等勇士,萬非敵手,自己和仙人言語不通,惟恐壞事。見雲鳳已端酒欲飲,只偷偷扯了一下衣角。雲鳳竟未理會,酒已喝了下去。二人知此酒點滴必醉,一見雲鳳並未醉倒,哪知事前吃了異果之功,還以為仙人不怕此酒,心中大喜。只顧籌思,如何能使雲鳳知道那來的二人是叛逆,雲鳳已連飲了好多杯。沙沙猛一抬頭,見雲鳳雖然不曾醉倒,玉靨已是通紅,與常人醉倒之前無異,這才大驚,二次又用手連扯雲鳳衣角示警。雲鳳剛在生疑,人已昏沉欲眠。同時兩名逆黨也自看破,望他二人冷笑。
二人知道危機頃刻,雲鳳不醉還可,只一醉倒,自己首先沒命。一時情急,互相以目示意,乘二逆注視仙人得意洋洋之際,猛地張弓,照準捧藥酒的一個當胸就是一箭,一逆應聲而倒。另一個持盥具的雖然武勇,手裡拿著東西,見同伴受傷倒地,並加仙人在前,到底有些畏懼,急切間還沒拔出刀來,沙、咪二人已同時縱出一齊動手,將他擒住綁起。回看仙人,雖未醉死,已是口噤身軟,不能言動。二人知道殺了兩個逆黨,仙人萬一醉倒,再被鴉利手下看見,必遭暗殺。張皇無計中,猛想起早晨隨仙人入洞時,曾見她囊內藏了兩枚金果,現在中了酒毒,看去本人已不能動,何不代她取出一試?
原來雲鳳昨晚所採的大枇杷,乃小人王室禁果。每隔三年,方一成熟,比起尋常枇杷,大出十倍。不特明目生精,輕身益氣,而且專解百毒,尤其是解那毒酒的聖藥。只是此果僅有一株,結實不多,又不能貯藏,每當樹頭採果之時,小人傾洞而出,視為盛典。當日由當王的採了頭一枚,朝天供完列祖列宗之後,然後同享。因為數目太少,多時總共不過百十個,除王室尊貴和秉政有功之臣、國賓駝女等十來個人,各得分啖一枚半枚外,餘者用一個絕大的石缸貯了清泉,將果連皮一齊搗成漿,和入水內,分給全體臣民同飲。這些小人個個目明身輕,得此果之益不少。雲鳳來時,偏值此果三年成熟之期,否則持久藥性發作,任是平時練過仙家內功,服過靈藥,也須醉死多日,始能醒轉了。
沙、咪二人深知此果功用,一經想到,便慌不迭地,居然將那枚大枇杷找將出來,強塞在雲鳳嘴裡,解救復原。又一同尋到駝女,她和次妃已被鴉利毒打得遍身傷痕。駝女請雲鳳往外洞平亂,自己將次妃扶起,忍痛挨向側室,一按壁上機括,一陣隆隆之聲,一塊五尺見方的大石便倒翻下來,現出下面台階。地下原有天生石洞,又經駝女相度形勢,安上機括,使其與各處相通,並有專人看守。走入暗道不遠,便見一個衛士跑來,才知適才變起,小王還要親出宣示。正妃見次妃連連擺手示意,逆黨聲勢囂張,知道出必無幸,連忙諫止,強拉小王潛入暗道。地底看守的衛士因為成年無事,還是以前駝女再三勸說,才設了四名,按時輪值。
小王尋了好遠,才尋著人。先命一個從密徑抄向前面,告知全洞臣民,入宮平亂。去了一會兒,猛想起駝女隨侍仙人,現在後宮偏殿,不知是否得著叛眾信息,如得為助,豈不立時可以無事?便命一個衛士速往送信。那地底廣闊,與上層石洞相差無幾。那衛士新補不久,本來生疏,路途又多而曲折,未免更耽延了些時候。及至尋到地頭,上去一看,地上死著兩人,仙人和駝女俱不知去向,只得回報。小王又命他往駝女室中探視,中途相遇,助駝女扶了次妃,見著小王,說起仙人,已得信前去平亂。小王又驚又喜,知道仙人一出,鴉利死難不免。雖然骨肉情重,這顛覆宗室之罪,照國中刑典,決說不出寬赦的話。心中只盼鴉利能見機逃去才好。匆匆同駝女、二妃走向前洞。
先時外洞臣民因鴉利率了上千流民,奉召入宮,半晌不見出來,又見內廷洞門緊閉,早就起了疑心。內中有幾個謀國公忠的大臣,便帶人前往叩宮見王,中門進不去,便由間道闖入,遇著鴉利手下逆黨,正在防守,便打將起來。全洞臣民益知出了大變,喊殺連天,一擁而上。逆黨也都成群出戰。兩下剛一動手,小王派出傳信的衛士已到。同時鴉利也被雲鳳嚇住,知道事不可為,乘忙亂中,帶了手下數十名死黨半溜半殺,出了王洞,逕往山陰深谷之中逃去。等小王到達,雲鳳已率沙、咪二人將亂事平定。接著外洞口防守的人來報,鴉利逃走。小王向眾宣示,查點雙方死傷,幸而亂事旋起旋平,死亡還不多。小王定日告廟自責。然後請駝女轉代請示仙人,如何處治。
雲鳳懶得管這等形同兒戲的事,推說自己不明小人國法,不便為謀。駝女連請不允,便對小王說:「叛眾上千,脅從受愚者必多。莫如先行綁禁,再派出公正大臣,審問議罪。暫時先顧待承仙人,以備後日除妖之害為重。只是鴉利不除,不但留下隱患,也無以對先王和臣民,務要此時派遣勁旅,前往搜捕正法為是。」小王說他窮途逃亡,決不敢再回山陰。逃走已久,此時派人追搜,恐難尋到。不如容他多活些日,等除妖以後,打探躲在什麼地方,派人前往,一舉成擒,較為穩妥。駝女連說兩三次,終是不忍,只管設辭推托。小王一時婦人之仁,以致後來鬧出絕大亂子,如非沙、咪二人相隨雲鳳學成劍術,回洞省王,二次為他平亂,幾乎全洞臣民俱遭毒手。此是後話不提。
變亂悉平以後,全洞臣民更把雲鳳奉若天神。小王還有好幾處外藩,俱是有功多能之臣,奉命在外闢地耕植山糧野蔌,不久也都得信趕來勤王。洞中添了兩三千臣民,熙來攘往,慶王無恙。小王又趁內外臣民咸集之際,告廟自責,與民更始,越顯熱鬧非常。不過小王對於叛王之弟鴉利,雖按國法論了大罪,仍沒派兵搜拿的話。駝女一說,王便流淚痛哭。駝女和眾大臣不願過於傷他心。好在鴉利只帶了數十個死黨逃走,連山陰殘餘之眾不足百人。經此一來,人民對他格外唾棄,決不致再同流合污。天奪其魄,早晚自斃,料他造不出多大的反,只得暫時擱起不提。只請小王將受擒的叛黨分別首從治罪,擇尤處刑,以彰國紀,而做將來。
小王又說:「都是臣民,決不叛我,不過受了王弟挾制,脅從為亂罷了。只要肯洗心革面,何必再咎既往?」駝女力爭未得,結果由小王召集叛眾,宣諭王室德意,令其改過自新,並將他們分別發往各藩屬,相隨耕植效力,日後論功贖罪。那些藩屬大半都是駝女門下,忠心耿耿,同仇敵愾之心甚盛。先見小王不肯治那叛逆之罪,都覺不服,聞命以後,好生心喜。叛逆知道不會有好待承,自然是垂頭喪氣,不發一言。雲鳳見小王卻也英武,只是一面故示仁慈,沽恩示德;一面又不放心把豺狼之眾留在肘腋,卻把他們分給外藩效力。告廟自責雖是祖宗以來成例,畢竟自己無過,何必多此一舉?崇善殫怒,國有明刑,身為一族之長,只賞功而不罰罪,不特民無畏心,大逆尚可倖免,何況小非。異日必致功過不能並立,人皆不計叢愆積惡,滴石鋸木,蔚為大患。法乃舉族之法,尊卑同凜,豈當位者所得而私,如何可以這等做法?想不到山陬僬僥之民,也有這許多做作,越想越忍不住要發笑。
等諸事就緒,小王重又大設盛宴,款待仙人。沙、咪二人救駕有功,又將隨仙人同往,愈發簡在王心,早隨眾論功,封了爵位。沙沙的兄長利利,本來可獨邀恩免,不致隨藩歸耕,受那活罪,怎奈已隨王弟逃去,不便追尋,也就罷了。宴後,仍由駝女、沙、咪三人隨侍仙人。當日無話。
到了第二日深夜,第三日天未明以前,小王遵仙人之囑,仍將各種貢獻妖人的果品之物分別備好,送往歷來妖人接受貢品的高崖平石之上擺好,一些不露聲色。雲鳳持著仙劍、飛針,算準妖人將來以前,潛伏在側,相候對敵除害,以備萬一不濟,作為自己路過,並非小王請來,免得畫虎不成,反為小人族釀出大害。一切停當,行前,雲鳳又虔誠向天默祝,請曾祖姑垂佑相助,救此無辜細人。這兩日沙、咪二人已請駝女將歧舌用剪修圓,敷了洞中特產止血住痛靈藥,漸能通詞達意。為示心誠,自請願扮作祭品,雖死無憾。雲鳳原不捨他兩個去供犧牲,後一想,如非妖人之敵,不特祭壇上一些小人的命保不住,連自己也未必能以倖免,又加二人堅持要去,只得允了。一行到達峰前,將沙、咪等做貢祭的活小人與洗剝乾淨的牲口和山果如式排好。小王焚香告祭已畢,便和駝女率眾臣民,含淚退往峰側隱秘之處,潛觀候信。
這時銀河耿耿,殘月在天,四無人聲,甚是幽靜。雲鳳本人藏在祭壇側一株大樹後面,裝作倚幹假寐。早連說帶比,教了沙、咪二人,妖人來時,如何應付,誘他入伏,去時比往常提早了些。雲鳳等了一會兒,還沒響動。仰望青空雲淨,流光下照,山原林木,如被銀裝,四圍風景清麗如繪。妖人來路雪山一面,月光中看去,仍如煙籠霧繞,上接雲衢,看不見頂。只近雲高處,積雪皚皚,與月爭輝,是否上面可通白陽崖,尚無把握,不禁又焦急起來,哪還有心腸再流賞風華。正在愁煩,忽聽遠遠一陣尖銳的風聲,從雪山上吹來。咪咪忙跑過來用手比畫,意思似說妖人將至,請雲鳳早為戒備。雲鳳雖作色命他速回原處,免被妖人看破行藏,初臨大敵,心中也未免怦怦跳動。
似這樣過有半個時辰,雪山捲起一團濃霧,風沙滾滾旋轉不休,往上一起,又落下去。起落三次之後,倏地似拋球一般升起,在空中一個大旋轉,便往祭壇這一面飆輪急轉飛來。霧影中隱隱有青黃二色光華掣動,不時發出尖銳淒厲之聲。片刻工夫,已離峰頭不遠,眼看到達。忽然叭的一聲,煙霧一齊爆散,從中現出一個妖人,直往祭壇前面飛落。雲鳳見那妖人是個道裝打扮,身材佝僂,大頭細頸,尖眼碧瞳,濃眉凹臉,缺口掀唇。頂上戴著一個金箍,亂髮如繩,披拂齊肩,中間還雜著一串串的紙錢和黃麻條。一手拖著兩個丈許長的大麻布袋;一手拿著一件似槊非槊、長約五尺的奇怪兵器。除尺許長的柄外,槊頭上插著許多三尖五刃的小叉。適才所見青黃光華,便從槊頭上發出。
真個生相兇惡,醜怪無比。一落地,便將頭一個口袋的底一抖,那布袋立時和打了氣一般膨脹開來,斜擱在祭壇側面。然後坐定,抓起果子便吃,壇上群小見他到來,紛紛伏倒跪拜。妖人將手一指口袋,群小便爭先恐後地把壇上許多貢品捧的捧,抬的抬,一齊放入口袋裡面,意若獻媚。獨沙、咪二人在旁不動,裝作害怕神氣。妖人因小人性靈,歷來受享時,都有幾個希意承旨,故意捨生取媚,為國求福,搶著代裝東西的,並且這兩年都留下過幾個,見群小動手時,雖比以前踴躍得多,先也沒有在意。正吃得高興,忽見內中兩個比較精壯的小人,竟自袖手一旁,神氣畏葸,幾次欲前又卻,頗似有甚話要說之態,厲聲喝道:「你這兩個小孽畜,難道此時害怕,就有用麼?做這膿包樣兒,有什麼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