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詩全集 第33章 太陽·七部書  (1986—1988) (17)
    (背景中,一些年輕人拿著長矛,有的拿著書在舞台上追上追下,都用紅布條蒙上眼睛。老女奴是一個盲目的老女人,被小瞎子牽上舞台,用黑布條蒙上眼睛)

    小瞎子:(面朝觀眾)

    我是小瞎子,我是老瞎子生下的小瞎子

    我的觸鬚和眼睛在火焰中焦黑了,灰燼了

    我的眼睛在光明的中心徹底黑起來

    我是盲目的老詩人生下的小瞎子

    眾人讓我來參加巴比倫詩歌大競賽

    我就來了。我用已瞎的雙眼來看

    這巴比倫的屋頂越看越像棺材

    我帶上帳篷足夠的食物和水

    帶上我小瞎子已瞎的雙眼

    我牽上駱駝馱我雙目失明的老母親

    獨自一人走上沙漠,尋找我那夢中稻草人

    風吹雨打中金黃又退色

    的稻草人。稻!草!人!

    人們讓我來參加詩歌大競賽

    都說這兒有棕櫚、大沙漠

    還有駱駝和稻草人,我就來了

    我就牽著我的瞎母親來了

    (小瞎子把老女奴牽到舞台中央,一架類似王座的大椅子上坐下)

    (有數人舉著火把,加入那些舉著長矛和書的年輕人隊伍衝上

    衝下。其中有一人用火把點燃了一座火堆。小瞎子看著這景象,突然雙膝向老女奴跪下)

    小瞎子:媽媽,我雙膝跪下

    向著你,生身之母

    盲目的乳房和火把

    媽媽,你何日來到這柴房中

    你生下我後經受了多少磨難多少苦

    你在這柴房中身為女奴

    劈柴做飯幹了多少年

    多少哺乳多少星光

    多少飢餓多少欺凌

    柴房生涯又是怎樣漫長

    這二十多年小瞎子的生長

    就是五千年的重量

    (稻草人上場,也是蒙眼)

    (朗誦時舞台可根據詩另有啞劇情節)

    稻草人:我是稻草人

    我為人們看護糧食,我站在田野中

    我是老女奴的另一個兒子

    剛才小瞎子念的詩歌使我非常感動

    我從河南的麥田中央

    飛到這巴比倫詩歌競賽的擂台

    我給大家念一念我寫的詩歌

    我是稻草人

    我記得我的故鄉,我記得那個小鎮

    周圍百里還有三個小村

    山頭只有松樹

    楊樹和槐樹

    五月槐花盛開花香滿鎮

    一到荒年

    人們就用一個長竹竿

    綁上一個鐵鉤子

    把高處的槐花弄下來

    放到地上的大籃子或小筐子

    回去當成糧食吃

    人類在飢餓時

    不僅吃過槐花

    還吃過草根

    還吃過牛糞

    不僅吃過牛糞

    還吃過人肉

    大人肉娃娃肉

    吃過死人的肉

    我是巴比倫的稻草人

    幾千年站在田野中

    一年四季站在田野中

    我是一首飢餓的詩

    我為人類看護糧食

    我是一首飢餓的詩

    我為人類看護糧食

    [第十二場]

    (流浪兒

    可用成年演員戴上大頭娃娃面具扮演。)

    (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出場,唱或哼著)

    摘棉花謠

    小河流水嘩啦啦

    我和姐姐摘棉花

    姐姐摘了一筐半

    我才只摘一朵花

    (重複一遍或多遍)

    (以下是童謠《看守瓜田謠》——幾個小流浪兒的遊戲。一個小女孩坐在中間——蹲下,其他小兒坐在

    周圍,有一兒從遠處而來,這個流浪兒讓人一看就是巴比倫王)

    眾兒問:幹什麼的?

    王:走大路的。

    眾兒:大路有水,

    王:走小路。

    眾兒:小路有鬼,

    王:走刺窩裡。

    眾兒:刺窩有刺,

    王:走瓜田里。

    眾兒:瓜田有瓜,

    王:那我就摘一瓜,

    抱了就走。

    (王牽「瓜」手,眾兒追他下,又追上)

    流浪兒:(合唱)

    老怪物,上了場

    沒有槍的也有了槍

    老怪物,上了場

    不是王的做了王

    老怪物,上了場

    我們一起上戰場

    老怪物,上了場

    興風作浪的不是浪

    老怪物,上了場

    挖了洞,種了糧

    老怪物,上了場

    眾流浪兒有爺娘

    [第十三場]

    (眾縱火者舉火把上,點燃一些火堆,朗誦或唱,衝下)

    白色的火焰

    我告訴你

    我祈求你

    我雙膝跪在泥裡

    我兩眼紅腫

    我是火焰

    我沒有出路

    我沒有鎖鏈

    我一身通紅

    我沒有糧食

    我沒有家園

    我不當強盜

    我不識文字

    我沒有歷史

    也沒有心肝

    白色的火焰,我告訴你,祈求你

    我不能歌唱我沒有棕櫚

    沒有鐵鍋沒有草原沒有三塊岩石

    沒有大理石沒有葡萄園

    我不能哭泣沒有鴿子沒有山楂

    我只有你,白色的火紅的你

    我沒有死亡我沒有生命我空無一人

    我沒有伴侶沒有仇恨也沒有交談

    我頭也大了腳也腫了身子也垮了胃也壞了

    牙齒也掉了頭髮也落了我沒有腦袋

    縱火犯一大幫,縱火犯好快活

    我的頭顱埋在暗無天日的地牢

    我的手足斬斷在刑台左右

    我的內臟活在高飛的猛禽的內臟

    我的軀體漂浮在死亡之河沉下又浮起

    我的心拋出早已供奉太陽

    我沒有形體沒有真理沒有定律

    我沒有傷疤沒有財富

    我沒有盤纏沒有路程

    沒有車輪滾滾沒有大刀長矛

    我沒有回憶也沒有仇恨

    我甚至沒有心情

    白色的火焰,我告訴你,祈求你,雙膝跪下

    我兩眼紅腫,我只有你

    你快在山坡上燒起

    快在宮殿和詩歌上燒起

    這是詩歌競賽場上我的一首詩,一首詩!

    [第十四場]

    (音樂只用喇叭。嗚咽之聲。一飲酒詩人醉態踉蹌,衝過舞台,高喊)

    我再也不想當詩人啦!

    我再也不當詩人啦!

    我不是詩人啦!我是烈士啦!

    我永垂不朽啦!

    萬歲,我再不當詩人!

    萬歲,我再不是詩人!

    萬歲!非詩人萬歲萬萬歲!萬歲!

    (一個人抱著大酒桶在舞台上狂飲,然後像受傷的狼一樣,披散著毛髮對著背景的沙漠狂吼嚎叫。叫嚷的詞同上,重複一遍)

    (幾個酒鬼手挽手醉態萬狀上)(朗誦)

    山上有水

    水中有鬼

    此鬼叫酒鬼

    山東有酒王

    山西有酒狂

    河南有酒仙

    河北有酒山

    全世界都有酒鬼

    隨著年齡的增長

    酒就是兄弟

    酒借人說話

    酒為人說話

    他自己要說出

    他必然要說的

    他要吃的

    他必然吃

    就是酒吃人

    你也沒辦法

    先讓酒吃一遍血肉

    再讓法律吃一遍骨頭

    再讓火吃一遍

    再讓鬼吃一遍

    我已是純粹的糧食

    糧食,

    已認不出自己

    飢餓的腹部

    [第十五場]

    (有一個兵拿著大斧子站在身後,一直站在身後。舞台在整個一場中每隔一會兒就有另一個兵押著五花大綁的年輕人上場、默默地穿過舞台,下場。

    (舞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在上場下場時有一些隱約而激烈的鼓聲)

    [第十六場]

    (大沙漠巴比倫河。

    (戴著大司祭面具扮成大司祭的巴比倫王)

    大司祭:今天的黃昏格外慘烈。我看見巨大的、渾圓的、燃燒的落日把巴比倫河水染得血紅。大海的海鷗開始了尖厲淒慘的叫喚。在大地王國的邊緣。更為尖厲淒慘的叫聲是夜晚之梟不祥的啼鳴。在大地王國的中央,在痛苦的山上,我覺得那不祥的啼鳴發自王座和王冠。

    巴比倫王在這個日子中要擇定一個接班人。在這一大群年輕人,在這一大群熱血沸騰的詩人中,擇定一位巴比倫王自己王位的繼承人。還有那頂戴上國王顱骨的王冠——她曾騎在多少國王的顱骨上,又目睹這些顱骨憤怒或幸福、殘暴或英明地生活過,並一一在一個不能預知的時刻死於非命。於是那些顱骨似乎是興高采烈地被兵器——被另一隻手碰一下,顱骨自己興高采烈地跳到地上,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再也回不到原來的脖子上。

    我這年高德劭的大司祭曾經幾次目睹這條河流上這些王國的興衰。早在十三反王起事之前的幾個朝代,我就經常看著王位的更替,繼承王位時的激烈行動。

    血腥的日子一到來,那巴比倫河水就會被落日映照得血紅。似乎一個斷頭台放在了巴比倫河上——那血流成這條巴比倫河,又像是一個偉大女人的生產。

    這個日子的河水血紅,把這個日子和千萬個別的日子分開。變故已經來臨。事變已經來到。我甚至還記得以前的朝代幾個先王的名字和事跡。先王舉辦祭典、選擇犧牲。有的王用處女,有的王用純潔青年,更有的殘暴的王用一對童男童女作為獻祭,作為犧牲,有時王也用海豚、耗牛或駱駝作為犧牲。但當今偉大的巴比倫王一改往日。他要實現一個夢想,他要在年輕的熱血沸騰的詩人中,選擇犧牲品同時選擇接班人。成功的被立為王子,失敗的就要人頭落地。犧牲者的頭顱頭蓋骨也將供奉在太陽神廟中,作為人民朝拜的永久神器。

    (以下敘述時將以轉換的太陽神廟的佈景配合。)

    太陽神廟是在朝東的一塊聖地上建造起來的。整個神廟是由平坦而巨大的石板砌成。當初,巴比倫王為了修建這座神廟,花費了全國一半的勞力。他們費盡血汗,用巨大的石板砌成廟宇的圍牆和正門。有多少舉世聞名驚天地泣鬼神的天才巨匠和建築師的屍骨就砌在這些巨大石頭的牆和門中。建造神廟過程中,他們用精心修鑿的直角石塊彼此銜接,結合得相當緊密而不用任何粘合物質,以至它們之間的縫隙連一把巴比倫最薄最鋒利的刀都插不進去。

    太陽神廟還有一個很優美的祭台。大殿的四周牆壁上下全部是金子。所以這座神廟又名叫「黃金宮殿」。在正牆上繪有太陽神偶像。他全身黃金,周圍環繞火焰。他面朝東方,接受著初升的太陽光芒的直接照射,就放出萬丈金光。大殿中央放著一個華麗的御椅,遠遠地放在中心。舉行典禮時,巴比倫王就坐在這上面。巴比倫王知道自己年紀已老,尚無接班人。那位唯一的王子自小就失蹤。這些年少有消息。有的說他去了沙漠死在沙漠上了。近日有所傳聞。民間的小道消息很多。山坡上種了許多消息樹。風吹草動,但又有所平息。所以巴比倫王橫下一條心,決定在青年詩人中選定王子,讓他來繼承王位。以詩歌大競賽來選擇王子和接班人,這是歷史上少有的行動。這是少有的慷慨也是少有的殘酷。像這位巴比倫王其他的行動一樣,充滿了著魔的東西。充滿了火焰和灰燼的品質。充滿了力量與魅惑。這就是大地的魔法。

    這就是大地的魔法。地母的咒語。大地母親啊,等會兒我用最純潔的年輕人的血——那年輕的詩人之血,獻給你。

    在這個日子裡只剩下兩個年輕人,詩人。

    在全巴比倫境內,各部族各地方最優秀的詩人舉行全巴比倫詩歌大競賽後,只剩下兩個年輕的詩人。

    一個是青草。一個是吉卜賽。這兩人名字很好。他們的詩歌更好。詩中也都有王者之聲。他們的面貌英俊,彼此酷似,簡直像一對孿生兄弟。

    但是,偉大的巴比倫王讓他倆今日在此王宮大廳裡舉行他們最後的詩歌競賽。其他的詩人,像那些詩人,已上場的無名人、小瞎子、稻草人、流浪兒、縱火犯、酒鬼等等早巳退場,或赴刑死去了。

    偉大的巴比倫王讓他倆今日在此王宮大廳裡舉行他們最後的詩歌競賽,也就是要進行巴比倫王自己的選擇。因為他在旁邊要靜靜觀看這一競賽,讓長老們秘密投票,然後由他決定,那被決定為王子的必須充當一次劊子手!殺死那被充當今日祭典中犧牲的一人!這個時刻令人不寒而慄,因為被選擇作為犧牲的,總是頭生子、最美麗的處女、最優秀的青年和最純潔的兒童。我既然曾經獻身於大地之母的魔法,我就必須進行到底。我現在是神魔附體。我是這兒的大司祭。我這條命已完全著了魔。甚至渴望那恐怖的事情早一點發生,好讓我早一點目睹,早一點體會到恐怖。巴比倫王干了好多恐怖的事情,但從沒有今日幹的事情這樣恐怖。

    用犧牲供奉一個日子

    坐在這大神廟的台階上

    多少人頭鋪墊而成

    我坐在大沙漠上一個斷頭台

    是多少人血流了乾淨

    我是蒼老而空虛的劍。這就是

    寂寞的劍,在絕望孤獨的日子

    時刻說的話:我要宰人

    我要讓鮮血從大沙漠上經過而流過、流光

    太陽大神你知道

    讓兄弟倆在我面前互相殘殺

    讓一個人踏著另一個的頭顱走向王座

    用理想和詩這心中之劍互相屠殺

    老巴比倫王啊,你這一招是想絕了。真是空前絕後。算得上巴比倫王國史上一大筆。也就是這土地上的一大筆。是給血腥的太陽大神的豐厚的犧牲之禮。我要抖擻精神,舉行這次獻祭。

    看!他們上來了!

    (青草、吉卜賽、巴比倫王上

    巴比倫王是公主紅裝扮的,頭戴王冠巨大,面戴面具。大家沉默地、嚴肅地走上,沒有誰說一句話)

    (另外有五位長老白髮蒼蒼排列一旁)

    (眾人仍然被紅色布條蒙上眼睛)

    [第十七場]

    (一群台下紅色盔甲的兵湧上舞台。一兵押青草穿過人群上舞台中央

    (荒蕪的山上。斷頭台)

    青草:青草被秋天和冬天處死在荒蕪的山上。

    那時,我彷彿躺在一輛殘破的骷髏上。

    骷髏是一輛車子和四隻輪子。

    車子叫生命也叫死亡。車伕叫思想也叫滅亡。

    四隻輪子是手是腳是內臟是營養是草根是土壤。

    身上蓋著一堆雜亂的黃草稈。

    青草變黃。人成白骨。

    吉星閃耀。黎明就要來到

    在荒蕪的山上處死青草

    秋天的刑法!秋天的刑罰!

    降臨無辜的和滅不絕的青草

    我告訴你。我知道自己是誰。我的命是什麼。我的女人是誰。我的事物是什麼,但是在我的詩歌中不能告訴你這些。

    在我的詩歌中,我的名字叫青草。山岡上牧羊人和羊群叫我青草。太陽叫我青草。月亮叫我青草。風叫我青草。黎明和黃昏叫我

    青草。

    在我的詩歌中,春天流血,夏季繁衍,大雪中的火在狂舞,還有無窮無盡地翻滾而來的,從天上飛來的秋天。白雲,死亡和問候。還有寂寞的屍體上的星光、草原,草原上死去的新娘,以及牧羊人在山峰上的問候。

    在我的詩歌中,你知道我叫青草,但不知道我是誰。你知道我的誕辰、我的一生、我的死亡,但不知道我的命。你知道我的愛情,但不知道我的女人。你知道我歌頌的自我和景色,但不知道我的天空和太陽以及太陽中的事物。

    但是在我的詩歌中我不能告訴你我的事物。這不是蔑視你們。我的皇帝。我的司儀。我的對手我的兄弟。我們一母所生,但你死我活。詩歌是我們的內容,是殺害我們的內容。

    一個靈魂迎面而來

    肉體長出青草,夢變成真實

    事實的法律和酒的法律——是兩扇日夜的

    大門。青草借我肉體說話

    青草借我這暫時的肉體,和他的聲音說

    青草他開口說

    我是青草的王,星系的王

    我投向人類之外,生死隔開

    人類和青草再不會是同胞兄弟

    我要投入種籽、河流或一朵獨放的花

    居住在花朵的蕊,我和她一起另外地開放

    另一次男女受孕

    青草殺死了青草

    (女巫,在荒蕪的山頂出現,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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