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還有白雲,
吉卜賽:還有變換的營地,
青草:夜晚的火,
吉卜賽:馬和駱駝,
青草:還有姑娘,
吉卜賽:黝黑而健康,
青草:乳房豐滿,
吉卜賽:彎腰的時候能從脖子上偷偷看一眼,
青草:啊,故鄉的姑娘,
吉卜賽:仍然在流浪,
青草:仍然在流浪的道路上歌唱。
吉卜賽:我們為她們寫了多少歌啊,
青草:想數也數不清。
吉卜賽:唱一點吧,
青草:對,唱一點。
兩人合唱: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更加自由
我是天空上飛過的
天空黑下來,讓我來到草原
我想打攪你。
又想讓你安靜。
我把你當姐妹。
又當心上人。
你是那樣熟悉。
又是那樣陌生。
誰也無能為力
為什麼雷聲隆隆?
為什麼無處躲避?
就是雙手捧住
也不知是雨是淚
還順著手指流下
該發生的沒有發生。
該來臨的沒有來臨。
一切夢已做盡。
想做的夢卻沒有成。
這幾天我像是生活在夢中
伸出雙手
雙手在拒絕又在乞求
又在沉默又在聲明
又有火種又有灰燼
我就這樣在遠方生活
我從黎明就傾聽——
一直到另一個黎明也沒有對你關門
吉卜賽:再唱一支短的吧。
青草:好。
兩人合唱
八月的日子就要來到
我的鐮刀斜插在腰上
我抱起了莊稼的屍體
許多閃光的豹頭在稻草桿上……
青草:再唱一首寫給最後的草原的吧。
吉卜賽:這一首叫《草原之夜》。
草原之夜
那是一片冬季的草場
草長得不高,但很興旺
我的頭顱就埋在這裡
摟抱著夜色中的山岡
山岡上這些草長得和去年一樣
似乎沒有經歷死亡
短暫的夏天,美好的草原
是兩場暴風雪爭奪中喘息的新娘
今年的暴風雪會來得更兇猛
暴風雪,五十年未遇
我的頭顱變得比岩石還要寒冷
似乎在預感到天空許給草原的末日
草原的末日也就是我的末日
所有的牛羊都被拋棄,都逃不過死亡
只有一個跛男孩跑到草原盡頭
抱住馬脖子失聲痛哭
那時候天已大亮
太陽落滿天空更為荒蕪
只有一個跛男孩
抱住馬脖子失聲痛哭
他就是我的兒子,他已成為孤兒
他的母親已成為草原的寡婦,這個女人將會順從命運
我那遠嫁他方的小妹妹
會在收割青稞時為我痛哭一場
別的牧人去了夏天的草場
他們和妹妹或新娘生活在一起
這都是熱愛生活的年輕人,青稞酒在草原之夜流淌
他們都不能理解我此刻的悲痛
青草:這些歌寫得很不錯。
吉卜賽:詞也好,
青草:調子也好。
吉卜賽:可我們倆為何跑到巴比倫?
青草: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這是父母的故鄉。
吉卜賽:可我們也沒有在這兒出生,
青草:我們出生在遠方。
吉卜賽:我們到這兒來是為了……
青草:唱謠曲的也要殺人。
吉卜賽:殺一個暴君。
青草:兩個牽駱駝的孿生兄弟,
吉卜賽:兩個沙漠部落的歌手,
青草:來到巴比倫,
吉卜賽:殺一個暴君。
青草:為了沙漠部落,
吉卜賽:為了遠方,
青草:為了草原,
吉卜賽:為了大河,
青草:為了百姓,
吉卜賽:為了內心的憎恨,
青草:為了莊稼,
吉卜賽:也為了巴比倫。
青草:兩個牽駱駝的,
吉卜賽:唱謠曲的,
青草:要殺一個暴君。
吉卜賽:咱們,
青草:兄弟倆,
吉卜賽:活要活在一塊,
青草:死也死在一塊,
吉卜賽:有個依靠,
青草:有種依戀。
(門被猛烈撞開。猛獸衝進來。這一段在猛獸回憶十三反王時,三人都戴紅色面具坐在角落)
(三人無言地圍著小酒櫃喝酒)
猛獸:我給你們講講十三反王的事情吧
二人:好。
(回憶)
(十三反王,劊子手)
魔王:我是十三反王中最大的反王,我是被押上刑場的十三
反王中最大的反王。我是魔王。弟兄們都愛喊我的綽號。我的綽號叫「老羊皮」。
天王:我是第二位反王。我是天王。在另一個時間在另一個地點。我是天王洪秀全。
地王:我是第三位反王。我是地王。我的綽號叫「一條山一條河」。
雷王:我是第四位反王。我是雷王。兄弟們又叫我「打鐵匠」。
血王:我是第五位反王。我是血王。兄弟們和敵人,還有百
姓都愛叫我「劊子手」。但決不是這位劊子手。(用手指指身後押送他們十三反王的劊子手)
黑鐵之王:我是第六位反王。我是黑鐵之王。
兄弟們愛叫我「岩石的兒子」和「槍手」。
酒王:我是第七位反王。我是酒王。
乞丐王:我是第九位反王。我是乞丐王。我的外號叫「一大幫」或「花子王」。
霸王:我是第十位反王。我是霸王。在別的時間,在另外一個地點我是霸王項羽。
闖王:我是第十—位反王。我是闖王。在另外一個時間另外一個地點我是闖王李自成。
吉卜賽王:我是第十二位反王。我是吉卜賽王。我被兄弟們稱為「歌手」。
無名的國王:我是最小的反王。我是第十三位反王。我是無名的國王。我的外號非常非常多。我頭一個外號叫「斷頭台」。我的傳說在十三反王中是最多的,一時半會說不清。以後有機會再說吧。我的外號可以撿幾個主要的來說說。我叫河南王,又叫河北王。我叫山東王,又叫山西王。我叫舊石器,又叫新石器。最主要的一個傳說就是我是不會死的。但今天我總算被押上了刑場,押上了斷頭台。誰知道,這裡也許不是我呢?
我也許不是無名的國王呢?我也許不是我呢?
魔王:我們是十三反王,天不怕,地不怕。在數十年之中,我們過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我們終於推翻了一個非常古老的統治了幾千年的老王朝。我們終於奪得了天下。我們是十三反王,天不怕,地不怕,我們終於奪得了天下。我們推舉我們之中的老八,也就是我們之中的第八個反王,第八個兄弟,第八個頭領來當新的國王。
我們以河流來為我們這個新的王朝命名。我們就把我們新的王國取名為巴比倫。老八就當上了巴比倫王。他不顧我們十二個兄弟和天下百姓的勸告,為了揚名萬世,要修造一座從來沒有人敢建造的巨大的宮殿。那就是太陽神宮殿和太陽神神廟。使得民不聊生。
(舞台後景顯示一座十分宏偉壯麗的宮殿神廟群)
神廟終於造成了,宮殿也造成了。巴比倫的百姓死了將近一半,國庫也空了。我們兄弟十二人只好重新起來造反。我們兄弟十二人只好重新取用自己以前給自己的封號。魔王。天王。地王。雷王。血王。黑鐵之王。酒王。乞丐王。霸王。闖王。吉卜賽王。無名的國王。我們兄弟十二人只好重新起來造反。我們兄弟十二人只好重新成為十二反王。又過上快樂、冒險、自由和鮮血的日子。但我們終於失敗了。我們全都被巴比倫王抓起來。該死的巴比倫王,該死的老八,我詛咒你,你的大哥詛咒你。
兄弟們,今天是最高的日子,今天是斷頭的日子,今天是上斷頭台的日子,今天是受刑的日子,為了表明反王的意志,為了表示高興,為了慶祝,讓我們唱起「十三反王」歌吧。
(歌唱時有流浪兒合唱隊上來伴唱)
十三反王打進京
你有份,我有份
十三反王掠進城
你高興,我高興
十三反王騎快馬
你也怕,我也怕
十三反王回到家
你的家,我的家
十三反王不要命
你的命,我的命
十三反王一身金
山頭金,海底金
十三反王進了京
不要金,只要命
人頭杯子人血酒
白骨佩戴響丁丁
猛獸:要知道。我們都是反王的兒子。
二人:我們在沙漠上就知道了。
猛獸:兄弟,你們聊吧。我下去練一會兒靶子。
(猛獸奔下。兩兄弟恐怖而沉默地盯著他。然後又恐怖而沉默地互相對視著。像是被什麼魔法鎮住。都不敢說話。也沒有動作。舞台聲音必須中止。這時台下傳來一聲很悶的槍響)
兩人:他終於干了。雖然他幹掉的是自己。可他還是一條好漢子。硬漢子。鐵漢子。
青草:我要為他寫一首詩。
吉卜賽:我也要為我的兄弟寫一首詩。
青草:你的題目?
吉卜賽:你的題目?
兩人:(異口同聲)弒。弒君。殺人。這一次不是羊皮紙上的詩也
不是口中歌唱的詩。而是幹活。手中的詩。兵器的詩。
弒!!弒君!!!
[幕間過場一場]
[第八場]
(此場為兩幕之間過場)
(幻象。兩個頭戴面具的人竄過舞台)
綠馬:我是身在其外的馬。
紅馬:我是身在其中的馬。
綠馬:我是綠枝青葉的馬。
紅馬:我是烈火焚燒的馬。
綠馬:我是生育之馬。
缸馬:我是死亡之馬。
綠馬:我很快就要衰老。
紅馬:我很快就要從火焰和灰燼中再生。
綠馬:我是生命之馬。
紅馬:我是超越生命之馬。
綠馬:我甩開四蹄,飛上舞台。
紅馬:我飛開四蹄,一直躍入生命。
綠馬:我多像春天,多像生命,多像萬物之靈。
紅馬:我多像國王,多像世界,多像太陽中心。
綠馬:我不會超出我的季節我就會腐爛。
紅馬:我早已就在我的生命中心開始燃燒。
綠馬:我開花。
紅馬:我流血。
綠馬:我結果。
紅馬:我殺人。
綠馬:我開始在大地上繁衍。
紅馬,你聽我唱一隻歌:
在月光下,
在荒涼的高原,
在山頂,
繁殖,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紅馬:我的圖騰不是你的圖騰。
你的禁忌不是我的禁忌。
我從黎明開始飛翔。到黃昏還在飛翔。到第二個黎明還在飛翔。到第二個黃昏也還在飛翔。心在飛翔。頭顱在飛翔。四肢在飛翔。一切都在燃燒,綠馬,綠色的馬,你難道沒有看見嗎?一個人撲向另一個人,他是要屠殺還是要擁抱?他是要屠殺嗎?不是。他是要擁抱嗎?更不是。絕對不是要屠殺和擁抱,而是要燃燒。那麼,就容許我把你的歌詞改一兩個字,讓我再唱一遍給你聽
在太陽下,
在荒涼的人類,
做國王,
燃燒,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第二幕】
說明:這是巴比倫詩歌競賽
1舞台四周有許多穿著紅色盔甲的兵——小劇場則佈滿劇場周圍——注視著,拿著古代兵器——舞台上總有兵押著五花大綁的年輕人上場,或在劇場走動,默默穿過舞台、下場。
2所有人物都被蒙上眼睛。
3有一種幻覺、錯亂、恍惚,類似宗教大法會的氣氛。
[第九場]
(一條大河的渡口,背景陰森幽暗巨浪滔天
(魔,巴比倫王,眾幻象,抬棺人)
王:我為何來到這幽魂橫渡的荒涼的渡口
是在什麼時間,是在哪一個世紀
我感到:是誰,是什麼東西曾指引著我
這種指引又為了什麼?
這是誰,他為什麼又突然脫離了我
脫離了我。像鐵脫離了一把斧子
他離開了我。我又變成了個生病老人
孤獨坐在一堆寒冷的石頭堆砌的王座上。
他是誰?沒有了他王座又有什麼用
魔:是我,魔。魔王魔鬼惡魔的魔
萬物之中所隱藏的含而不露的力量
萬物咒語的主人和丈夫
眾魔的父親和丈夫。眾巫官的首領
我以惡抗惡,以暴力反對暴力
以理想反對理想,以愛抗愛。
我來臨,伴隨著諸種殺伐的聲音,兵器相交
王:在這個陰暗的死亡的渡口.
我自身的魔已經消失.
(這兩行的標點為原稿標點,似應為「,」或無標點。——編者注。)
卻出現了這許多熟悉的幽靈
這麼多死去的同志們,同志們,你們好!
矛!盾!戟!弓箭,槍,斧,錘,鐮刀!
(眾兵器上台,眾兵器以人物的形式上台,伴隨著咒語和合唱隊。他們是矛,盾,弓箭,劍,槍,斧……犁則作為一個眾兵器的附屬者和侍從出現)
(可演一段或兩段小放事:矛和盾的故事。射十日的故事。其他人暫時隱去)
眾兵器:我們又一次衝出了武器庫
我們又一次漫天飛舞
插上同伴和對手的肋骨
我們要把命革掉!人類的鮮血
擦去我們身上的灰塵
蒙受了時間和厭倦的和平
魔:召喚眾兵器,跳起了兵器之舞
我在這一瞬間離開了你
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山頂
手舞著斧子在石頭上革命
這就是在死亡渡口出現的革命和景色。
仗是山上打,人在病中死
或死於毒藥或死於兵器
但最終會在死亡渡口齊集
(眾兵器之舞)
[第十場]
(無名人,
(舞台寂靜,舞台幽暗。正中有一輛戰車。
(四個輪子。中央可以坐人。演員茫然地站在那裡,戴上
了面具。外面還扎上了紅布條。面具用中國殷商時代的鉞——兵器——是粗笨的人形。朗誦要盡可能緩慢。)
鉞形無名人:我敗了。敗得真慘。我是首領。我有一股無窮的殺氣。但我敗了。敗得真慘。我一點預感都沒有。我既沒有成功的預感。也沒有失敗的預感。可這輛空空蕩蕩的戰車使我腦子凝固。變成了月球上寒冷的岩石。我的血液變成了北極的冰塊。我當時才感覺到什麼是真正的恐懼。和內心的寒冷。但我在內心卻感到無比幸福。雖然我敗了。但我在內心卻感到無比幸福。從南方到北方,全國都在進行熱火朝天的詩歌大競賽。我是一位年輕的詩人。我是一件古代的兵器。我叫鉞。我的詩歌競賽的對手就是這輛坦克,這輛戰車,這堆什麼也不是的十分現代化的鋼鐵。我的真正的對手呢?那位舉世聞名的詩人—坦克和戰車設計人呢?甚至我用望遠鏡親眼目睹了他上這輛戰車。我也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指指自己臉上的面具)。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參加這場全國詩歌大競賽。打敗他。可是你們看。戰車中空空蕩蕩的。連一個人影。
連一根人毛。連一個鬼影子也沒有。既然我不能戰勝和殺死他。我就要戰勝和殺死這空白。坦克中的空白。戰車中的空白。我在這戰車或坦克周圍拚命寫了許多詩,搞了許多聲音。但我還是掩蓋不住這空白。但是,什麼也沒有。沒有人在等我。沒有人與我進行詩歌競賽。只有一片空白。在無情地嘲弄我。這輛戰車這堆鋼鐵中的空白在無情地嘲弄我。我連刺死自己的理由和殺死別人的理由都沒有找到。這條路是從南方到北方。這條路是巴比倫青年詩人詩歌大競賽。但是我們偉大的皇帝,我們偉大的巴比倫王,卻把空白和空虛——無窮的滾滾的道路上的空白和空虛——戰車、鋼鐵和坦克中的空白和空虛賜予了我。我怎樣完成這件事。我只剩下絕望的詩歌。
[第十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