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詩全集 第32章 太陽·七部書  (1986—1988) (16)
    青草:還有白雲,

    吉卜賽:還有變換的營地,

    青草:夜晚的火,

    吉卜賽:馬和駱駝,

    青草:還有姑娘,

    吉卜賽:黝黑而健康,

    青草:乳房豐滿,

    吉卜賽:彎腰的時候能從脖子上偷偷看一眼,

    青草:啊,故鄉的姑娘,

    吉卜賽:仍然在流浪,

    青草:仍然在流浪的道路上歌唱。

    吉卜賽:我們為她們寫了多少歌啊,

    青草:想數也數不清。

    吉卜賽:唱一點吧,

    青草:對,唱一點。

    兩人合唱: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更加自由

    我是天空上飛過的

    天空黑下來,讓我來到草原

    我想打攪你。

    又想讓你安靜。

    我把你當姐妹。

    又當心上人。

    你是那樣熟悉。

    又是那樣陌生。

    誰也無能為力

    為什麼雷聲隆隆?

    為什麼無處躲避?

    就是雙手捧住

    也不知是雨是淚

    還順著手指流下

    該發生的沒有發生。

    該來臨的沒有來臨。

    一切夢已做盡。

    想做的夢卻沒有成。

    這幾天我像是生活在夢中

    伸出雙手

    雙手在拒絕又在乞求

    又在沉默又在聲明

    又有火種又有灰燼

    我就這樣在遠方生活

    我從黎明就傾聽——

    一直到另一個黎明也沒有對你關門

    吉卜賽:再唱一支短的吧。

    青草:好。

    兩人合唱

    八月的日子就要來到

    我的鐮刀斜插在腰上

    我抱起了莊稼的屍體

    許多閃光的豹頭在稻草桿上……

    青草:再唱一首寫給最後的草原的吧。

    吉卜賽:這一首叫《草原之夜》。

    草原之夜

    那是一片冬季的草場

    草長得不高,但很興旺

    我的頭顱就埋在這裡

    摟抱著夜色中的山岡

    山岡上這些草長得和去年一樣

    似乎沒有經歷死亡

    短暫的夏天,美好的草原

    是兩場暴風雪爭奪中喘息的新娘

    今年的暴風雪會來得更兇猛

    暴風雪,五十年未遇

    我的頭顱變得比岩石還要寒冷

    似乎在預感到天空許給草原的末日

    草原的末日也就是我的末日

    所有的牛羊都被拋棄,都逃不過死亡

    只有一個跛男孩跑到草原盡頭

    抱住馬脖子失聲痛哭

    那時候天已大亮

    太陽落滿天空更為荒蕪

    只有一個跛男孩

    抱住馬脖子失聲痛哭

    他就是我的兒子,他已成為孤兒

    他的母親已成為草原的寡婦,這個女人將會順從命運

    我那遠嫁他方的小妹妹

    會在收割青稞時為我痛哭一場

    別的牧人去了夏天的草場

    他們和妹妹或新娘生活在一起

    這都是熱愛生活的年輕人,青稞酒在草原之夜流淌

    他們都不能理解我此刻的悲痛

    青草:這些歌寫得很不錯。

    吉卜賽:詞也好,

    青草:調子也好。

    吉卜賽:可我們倆為何跑到巴比倫?

    青草: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這是父母的故鄉。

    吉卜賽:可我們也沒有在這兒出生,

    青草:我們出生在遠方。

    吉卜賽:我們到這兒來是為了……

    青草:唱謠曲的也要殺人。

    吉卜賽:殺一個暴君。

    青草:兩個牽駱駝的孿生兄弟,

    吉卜賽:兩個沙漠部落的歌手,

    青草:來到巴比倫,

    吉卜賽:殺一個暴君。

    青草:為了沙漠部落,

    吉卜賽:為了遠方,

    青草:為了草原,

    吉卜賽:為了大河,

    青草:為了百姓,

    吉卜賽:為了內心的憎恨,

    青草:為了莊稼,

    吉卜賽:也為了巴比倫。

    青草:兩個牽駱駝的,

    吉卜賽:唱謠曲的,

    青草:要殺一個暴君。

    吉卜賽:咱們,

    青草:兄弟倆,

    吉卜賽:活要活在一塊,

    青草:死也死在一塊,

    吉卜賽:有個依靠,

    青草:有種依戀。

    (門被猛烈撞開。猛獸衝進來。這一段在猛獸回憶十三反王時,三人都戴紅色面具坐在角落)

    (三人無言地圍著小酒櫃喝酒)

    猛獸:我給你們講講十三反王的事情吧

    二人:好。

    (回憶)

    (十三反王,劊子手)

    魔王:我是十三反王中最大的反王,我是被押上刑場的十三

    反王中最大的反王。我是魔王。弟兄們都愛喊我的綽號。我的綽號叫「老羊皮」。

    天王:我是第二位反王。我是天王。在另一個時間在另一個地點。我是天王洪秀全。

    地王:我是第三位反王。我是地王。我的綽號叫「一條山一條河」。

    雷王:我是第四位反王。我是雷王。兄弟們又叫我「打鐵匠」。

    血王:我是第五位反王。我是血王。兄弟們和敵人,還有百

    姓都愛叫我「劊子手」。但決不是這位劊子手。(用手指指身後押送他們十三反王的劊子手)

    黑鐵之王:我是第六位反王。我是黑鐵之王。

    兄弟們愛叫我「岩石的兒子」和「槍手」。

    酒王:我是第七位反王。我是酒王。

    乞丐王:我是第九位反王。我是乞丐王。我的外號叫「一大幫」或「花子王」。

    霸王:我是第十位反王。我是霸王。在別的時間,在另外一個地點我是霸王項羽。

    闖王:我是第十—位反王。我是闖王。在另外一個時間另外一個地點我是闖王李自成。

    吉卜賽王:我是第十二位反王。我是吉卜賽王。我被兄弟們稱為「歌手」。

    無名的國王:我是最小的反王。我是第十三位反王。我是無名的國王。我的外號非常非常多。我頭一個外號叫「斷頭台」。我的傳說在十三反王中是最多的,一時半會說不清。以後有機會再說吧。我的外號可以撿幾個主要的來說說。我叫河南王,又叫河北王。我叫山東王,又叫山西王。我叫舊石器,又叫新石器。最主要的一個傳說就是我是不會死的。但今天我總算被押上了刑場,押上了斷頭台。誰知道,這裡也許不是我呢?

    我也許不是無名的國王呢?我也許不是我呢?

    魔王:我們是十三反王,天不怕,地不怕。在數十年之中,我們過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我們終於推翻了一個非常古老的統治了幾千年的老王朝。我們終於奪得了天下。我們是十三反王,天不怕,地不怕,我們終於奪得了天下。我們推舉我們之中的老八,也就是我們之中的第八個反王,第八個兄弟,第八個頭領來當新的國王。

    我們以河流來為我們這個新的王朝命名。我們就把我們新的王國取名為巴比倫。老八就當上了巴比倫王。他不顧我們十二個兄弟和天下百姓的勸告,為了揚名萬世,要修造一座從來沒有人敢建造的巨大的宮殿。那就是太陽神宮殿和太陽神神廟。使得民不聊生。

    (舞台後景顯示一座十分宏偉壯麗的宮殿神廟群)

    神廟終於造成了,宮殿也造成了。巴比倫的百姓死了將近一半,國庫也空了。我們兄弟十二人只好重新起來造反。我們兄弟十二人只好重新取用自己以前給自己的封號。魔王。天王。地王。雷王。血王。黑鐵之王。酒王。乞丐王。霸王。闖王。吉卜賽王。無名的國王。我們兄弟十二人只好重新起來造反。我們兄弟十二人只好重新成為十二反王。又過上快樂、冒險、自由和鮮血的日子。但我們終於失敗了。我們全都被巴比倫王抓起來。該死的巴比倫王,該死的老八,我詛咒你,你的大哥詛咒你。

    兄弟們,今天是最高的日子,今天是斷頭的日子,今天是上斷頭台的日子,今天是受刑的日子,為了表明反王的意志,為了表示高興,為了慶祝,讓我們唱起「十三反王」歌吧。

    (歌唱時有流浪兒合唱隊上來伴唱)

    十三反王打進京

    你有份,我有份

    十三反王掠進城

    你高興,我高興

    十三反王騎快馬

    你也怕,我也怕

    十三反王回到家

    你的家,我的家

    十三反王不要命

    你的命,我的命

    十三反王一身金

    山頭金,海底金

    十三反王進了京

    不要金,只要命

    人頭杯子人血酒

    白骨佩戴響丁丁

    猛獸:要知道。我們都是反王的兒子。

    二人:我們在沙漠上就知道了。

    猛獸:兄弟,你們聊吧。我下去練一會兒靶子。

    (猛獸奔下。兩兄弟恐怖而沉默地盯著他。然後又恐怖而沉默地互相對視著。像是被什麼魔法鎮住。都不敢說話。也沒有動作。舞台聲音必須中止。這時台下傳來一聲很悶的槍響)

    兩人:他終於干了。雖然他幹掉的是自己。可他還是一條好漢子。硬漢子。鐵漢子。

    青草:我要為他寫一首詩。

    吉卜賽:我也要為我的兄弟寫一首詩。

    青草:你的題目?

    吉卜賽:你的題目?

    兩人:(異口同聲)弒。弒君。殺人。這一次不是羊皮紙上的詩也

    不是口中歌唱的詩。而是幹活。手中的詩。兵器的詩。

    弒!!弒君!!!

    [幕間過場一場]

    [第八場]

    (此場為兩幕之間過場)

    (幻象。兩個頭戴面具的人竄過舞台)

    綠馬:我是身在其外的馬。

    紅馬:我是身在其中的馬。

    綠馬:我是綠枝青葉的馬。

    紅馬:我是烈火焚燒的馬。

    綠馬:我是生育之馬。

    缸馬:我是死亡之馬。

    綠馬:我很快就要衰老。

    紅馬:我很快就要從火焰和灰燼中再生。

    綠馬:我是生命之馬。

    紅馬:我是超越生命之馬。

    綠馬:我甩開四蹄,飛上舞台。

    紅馬:我飛開四蹄,一直躍入生命。

    綠馬:我多像春天,多像生命,多像萬物之靈。

    紅馬:我多像國王,多像世界,多像太陽中心。

    綠馬:我不會超出我的季節我就會腐爛。

    紅馬:我早已就在我的生命中心開始燃燒。

    綠馬:我開花。

    紅馬:我流血。

    綠馬:我結果。

    紅馬:我殺人。

    綠馬:我開始在大地上繁衍。

    紅馬,你聽我唱一隻歌:

    在月光下,

    在荒涼的高原,

    在山頂,

    繁殖,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紅馬:我的圖騰不是你的圖騰。

    你的禁忌不是我的禁忌。

    我從黎明開始飛翔。到黃昏還在飛翔。到第二個黎明還在飛翔。到第二個黃昏也還在飛翔。心在飛翔。頭顱在飛翔。四肢在飛翔。一切都在燃燒,綠馬,綠色的馬,你難道沒有看見嗎?一個人撲向另一個人,他是要屠殺還是要擁抱?他是要屠殺嗎?不是。他是要擁抱嗎?更不是。絕對不是要屠殺和擁抱,而是要燃燒。那麼,就容許我把你的歌詞改一兩個字,讓我再唱一遍給你聽

    在太陽下,

    在荒涼的人類,

    做國王,

    燃燒,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第二幕】

    說明:這是巴比倫詩歌競賽

    1舞台四周有許多穿著紅色盔甲的兵——小劇場則佈滿劇場周圍——注視著,拿著古代兵器——舞台上總有兵押著五花大綁的年輕人上場,或在劇場走動,默默穿過舞台、下場。

    2所有人物都被蒙上眼睛。

    3有一種幻覺、錯亂、恍惚,類似宗教大法會的氣氛。

    [第九場]

    (一條大河的渡口,背景陰森幽暗巨浪滔天

    (魔,巴比倫王,眾幻象,抬棺人)

    王:我為何來到這幽魂橫渡的荒涼的渡口

    是在什麼時間,是在哪一個世紀

    我感到:是誰,是什麼東西曾指引著我

    這種指引又為了什麼?

    這是誰,他為什麼又突然脫離了我

    脫離了我。像鐵脫離了一把斧子

    他離開了我。我又變成了個生病老人

    孤獨坐在一堆寒冷的石頭堆砌的王座上。

    他是誰?沒有了他王座又有什麼用

    魔:是我,魔。魔王魔鬼惡魔的魔

    萬物之中所隱藏的含而不露的力量

    萬物咒語的主人和丈夫

    眾魔的父親和丈夫。眾巫官的首領

    我以惡抗惡,以暴力反對暴力

    以理想反對理想,以愛抗愛。

    我來臨,伴隨著諸種殺伐的聲音,兵器相交

    王:在這個陰暗的死亡的渡口.

    我自身的魔已經消失.

    (這兩行的標點為原稿標點,似應為「,」或無標點。——編者注。)

    卻出現了這許多熟悉的幽靈

    這麼多死去的同志們,同志們,你們好!

    矛!盾!戟!弓箭,槍,斧,錘,鐮刀!

    (眾兵器上台,眾兵器以人物的形式上台,伴隨著咒語和合唱隊。他們是矛,盾,弓箭,劍,槍,斧……犁則作為一個眾兵器的附屬者和侍從出現)

    (可演一段或兩段小放事:矛和盾的故事。射十日的故事。其他人暫時隱去)

    眾兵器:我們又一次衝出了武器庫

    我們又一次漫天飛舞

    插上同伴和對手的肋骨

    我們要把命革掉!人類的鮮血

    擦去我們身上的灰塵

    蒙受了時間和厭倦的和平

    魔:召喚眾兵器,跳起了兵器之舞

    我在這一瞬間離開了你

    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山頂

    手舞著斧子在石頭上革命

    這就是在死亡渡口出現的革命和景色。

    仗是山上打,人在病中死

    或死於毒藥或死於兵器

    但最終會在死亡渡口齊集

    (眾兵器之舞)

    [第十場]

    (無名人,

    (舞台寂靜,舞台幽暗。正中有一輛戰車。

    (四個輪子。中央可以坐人。演員茫然地站在那裡,戴上

    了面具。外面還扎上了紅布條。面具用中國殷商時代的鉞——兵器——是粗笨的人形。朗誦要盡可能緩慢。)

    鉞形無名人:我敗了。敗得真慘。我是首領。我有一股無窮的殺氣。但我敗了。敗得真慘。我一點預感都沒有。我既沒有成功的預感。也沒有失敗的預感。可這輛空空蕩蕩的戰車使我腦子凝固。變成了月球上寒冷的岩石。我的血液變成了北極的冰塊。我當時才感覺到什麼是真正的恐懼。和內心的寒冷。但我在內心卻感到無比幸福。雖然我敗了。但我在內心卻感到無比幸福。從南方到北方,全國都在進行熱火朝天的詩歌大競賽。我是一位年輕的詩人。我是一件古代的兵器。我叫鉞。我的詩歌競賽的對手就是這輛坦克,這輛戰車,這堆什麼也不是的十分現代化的鋼鐵。我的真正的對手呢?那位舉世聞名的詩人—坦克和戰車設計人呢?甚至我用望遠鏡親眼目睹了他上這輛戰車。我也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指指自己臉上的面具)。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參加這場全國詩歌大競賽。打敗他。可是你們看。戰車中空空蕩蕩的。連一個人影。

    連一根人毛。連一個鬼影子也沒有。既然我不能戰勝和殺死他。我就要戰勝和殺死這空白。坦克中的空白。戰車中的空白。我在這戰車或坦克周圍拚命寫了許多詩,搞了許多聲音。但我還是掩蓋不住這空白。但是,什麼也沒有。沒有人在等我。沒有人與我進行詩歌競賽。只有一片空白。在無情地嘲弄我。這輛戰車這堆鋼鐵中的空白在無情地嘲弄我。我連刺死自己的理由和殺死別人的理由都沒有找到。這條路是從南方到北方。這條路是巴比倫青年詩人詩歌大競賽。但是我們偉大的皇帝,我們偉大的巴比倫王,卻把空白和空虛——無窮的滾滾的道路上的空白和空虛——戰車、鋼鐵和坦克中的空白和空虛賜予了我。我怎樣完成這件事。我只剩下絕望的詩歌。

    [第十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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