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獨白)我終於回到了我的家園,我的祖國。為了尋找我心愛的妻子——也許她已經生了吧,啊,孩子,你是兒還是女——我終於回到了我的家鄉。我看到的一切和我想像的和夢中的景色完全一樣。這樣的大河,這樣的四季,這樣的長滿糧食的田野,這樣的房屋和人們,我都在我最美的夢中夢過。我和我的愛人,不是在這樣的地方出生還能在什麼地方出生呢?這樣的故鄉的風啊!吹在故鄉的大河上!讓我忘卻了這兩條勞累和疲憊的腿。我覺得我肯定會在這兒找到我的妻子,還有我從未見面的孩子。
[第四場]
(青草,寶劍,吉卜賽)
青草:草原還那樣吧?
寶劍:還那樣。
吉卜賽:沙漠還那樣吧?
寶劍:一點沒變。
青草:給我們說說吧。
寶劍:一直是那個樣子。柔和的沙丘。落日。乾涸的井。開滿碎小野花的草原。黃的,紫紅的,甚至還有不少白的,如果你採來一大抱,聞一聞,大多是樸素而沒有香味。
(停頓了好長時間,三人回憶草原和沙漠)
青草:再講講吧。
寶劍:沒有了。
青草:沒有了?
寶劍:沒有了。
(又停頓了好長時間)
寶劍:哦,對了,還有,還有那些變幻不定的風,推著雲朵,
吹在臉上的風。草原上的風,跟平原上不一樣。直接的,完全的風,只有在沙漠上才有那樣粗暴。
青草:對,風。
寶劍:自由的風。
青草:(近乎囈語)自由的風。
寶劍:隨意飄浮的風。
青草:隨意飄浮的風。
寶劍:任意變幻。
青草:任意變幻。
寶劍:空蕩蕩的。
青草:空蕩蕩的。
寶劍:風。
青草:風。
青草:(突然地)家裡的人好吧?
寶劍:好,一切都好。
吉卜賽:媽媽呢?
寶劍:還好。只是更老了。走不動遠路了。你走了。青草又
走了。哭了好多回。總是偷偷地哭。從來不讓我們看見。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三人低頭)
[第五場]
(紅、寶劍、眾影子)
(紅——公主,已經瘋了,打扮成一個斯拉夫或新疆的少女擠奶員,頭上有一塊花頭巾,身上繫著白圍裙。樸素而美麗。又有某種悲慘的氣氛)
(用鼓,配合公主的說話)
劍:這些日子你上哪兒去了?找得我好苦啊。
紅:我哪兒也沒去。我呆在我女兒的家裡。她前些日子剛生下我。她累了。我也累了。我們都在家裡休息。我呆在我女兒家裡。她生下我來,又坐在那裡,不,是躺在那裡慢慢長大。我不想長大,就再沒有長大。我呆在我女兒的家裡。
劍:(旁白)真的。真想不到這竟然是真的。真想不到巴比倫百姓們傳說的,大街小巷都在議論的事是真的。我該怎麼辦?我應該把她從這種狀態下救出,還是和她一起沉入瘋狂。我就是抱住她,她也不會認出我是誰,我真的快瘋了。
劍:(對紅)看看我是誰,看看我是誰,看看我是誰,還認得我是誰嗎?
紅:你是沙漠來的人。你是從大沙漠上來的人。你是從大沙漠來到巴比倫的一位先生。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商人,也不像是學生,也不像是軍人。那麼,你那麼疲憊,那麼憂傷,你也許是一個在大沙漠上牽駱駝找水的人。你找到你的水井了嗎?你到巴比倫來幹什麼。這兒巴比倫城全是全套自動化現代化的自來水設備和管道。有洗菜的水,有飲用的水,有洗馬的水,有洗嬰兒的水,有灌頂的水,有淋浴的水。這些水都是從地下暗河中抽出的,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雪水。在這兒看不見寒冷而燦爛的雪山。沒有大雪封山時人類心底的暖意。沒有雪在沙漠飄落的壯觀景色。你到巴比倫來幹什麼。這兒沒有一口水井。我想不起來我是在哪兒見過那些棕櫚樹下的美麗的井。也許是在大沙漠上。你真是從大沙漠來的嗎?
劍:是的。巴比倫的公主。
紅:我不是公主。我是公主的影子。你看(用手向前向後向四周指引)你看她走到哪兒我就走到哪兒。她在前面走,我就在後面跟著。她在左邊站著行走,我就在右邊的地上躺著行走。我恨死她了。我是身不由己(舞台上沉悶的鼓聲響起)。我不是公主,我是公主的影子。她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是身不由己。我是她的證人。我是她的沉睡的證人。你看見。我們影子總愛在地上躺著睡著,不管那兒是小溪,是山岡,是草坡,是擠滿牛的柵欄,我們可以沒有身體地睡在那兒。風,天上靜靜地吹過的風,從四方地上靜靜吹起的風,是我們淡淡的血液。是我們淡淡的綠顏色的血液。
但是在秋天的時候,我們田野裡影子們的血液也會變成紅色或黃色。那要看那兒是一片片什麼樣的樹林。我們是影子。我們是樹林裡和草坡上的影子。我們是一些酷似靈魂的影子。在主人沉睡的時候,萬物的影子都出來自由地飄蕩。風,把我們送到四面八方。風把我們送到我們這些影子的內心十分想往的地方。但我們不會在一個地方呆得太久。我們都有自己的主人。沙漠上來的客人,你想見見我的那些美麗的姐妹們吧。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見見她們。因為她們是那麼純潔而美麗,又善良。從不傷害別人。姐妹們,讓風把你吹送到我這裡吧。有一位沙漠上來的客人十分想見見你們。
(舞檯燈暗。十個左右與紅一樣裝束但顏色各不相同的影子走出。就像燭火一樣在風吹下飄動。這裡有一段影子的舞蹈。《女兒公主影子雲舞》時間較長,美麗而悲慘。紅和寶劍隱去。)
第一隻歌:山楂樹
落滿火焰的山楂樹
今夜我不會遇見你
今夜我遇見了世上的一切
但我不會遇見你,流血的山楂樹
不知風起何處,又將吹往何方
連村莊也睡意沉沉
我是傳說中那公主的影子
但是我孤單一人,流血的山楂樹
我並未愛過
也不曾許諾
在公主的鏡中築起墳墓
一棵流血的山楂樹
第二隻歌:石頭(男聲)
在你沉默的時候我卻要滔滔不絕
我就是石頭,我無法從石頭上跳下
我沒有一條道路可以從石頭上走下
我就是石頭,我無法打開我自己
我沒有一扇門通向石頭的外面
我就是石頭,我就是我自己的孤獨
第三隻歌:千年(男聲)
在這一千年我只熱愛我自己
在這一千年我只熱愛親人和你
在我這一千年在這一千年在這一千年
我也曾拼著性命抬著棺材進行鬥爭
我也曾裝瘋賣傻一路乞討做一個瘋狂的先知
我也曾流盡淚水屈辱地活著做一個好人
我也偷搶也殺人我的自由是兩手空空
我所憎恨的生活我日日在過
我留下的只有苦難和悔恨
我熱愛的生命離我千年,火種埋入灰燼
在這一千年我只熱愛我自己的痛苦
在這一千年我只熱愛親人和你
我所在的地方空無一人
那裡水土全失寸草不生
大地是空空的墳場
死去的全是好人
天空像倒塌的殿堂
支撐天空的是我彎曲的脊樑
我把天空還給天空
死亡是一種幸福
(眾影子散去)
紅:我很可能是中國的公主的影子,但我不是生活在巴比倫。也好像不是生活在中國。我好像生活在紐約。或者是在羅馬。對,是在紐約。那麼,你呢?你是王子嗎?你是沙漠上的王子還是巴比倫的王子?對了,你是一個牽駱駝的王子。
劍:不,我不是王子。我不是沙漠上的王子,也不是巴比倫的王子。也許。可能。對,我是一個牽駱駝的王子。我漫遊世界,是想找到我唯一的親人。不,也許是兩個,還有一個是女兒。
紅:難道你也是你女兒生下的?
劍:我是母親所生。但我從未見過母親。我從未見過我的親生父母。是沙漠的母親把我撫養大的。沙漠上那位無名的國王也對我很好。我是在沙漠上長大的。我不是女兒生的。
紅:你也許會認得我的女兒的。你們也許是熟人。很熟的熟人。是親人。很可能是親人。你為什麼不承認呢。你,沙漠上來的牽駱駝的王子,也許跟我一樣,是和我一起,是女兒生下的,牽駱駝的王子?
我不是公主。我是公主的影子。我的姐妹們剛才你都看見了。在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就睡去了,就在睡著了還要跟著主人東跑西跑。只有在夜裡,在黑漆漆的子夜,在主人沉睡之時我們才隨風而來隨風而去,唱歌跳舞過上一些自由的時光。我不是公主。我是公主的影子。我的公主也不是巴比倫的公主,不是巴比倫王的女兒。我是我女兒的影子。我是公主是女兒的女兒。是紐約的公主,是耶路撒冷的公主。是阿拉伯的公主。是波斯的公主。是印度的公主。是埃及的公主。是希臘的公主。是非洲的公主。是亞洲的公主。是歐羅巴的公主。是美麗的公主。是沙漠的公主。是吉卜賽的公主。是愛斯基摩的公主。是澳大利亞的公主。是島嶼的公主。是春天的公主。是大雪的公主。是風的公主。是鳥的公主。是紅色印第安的公主。是毛利的公主。甚至我是中國的公主。
紅:(向台下高喊)
車伕!
車伕!
上來!
(兩位老車伕上場)
紅:(對寶劍介紹)這是我的兩位車伕。
一個叫老子。
一個叫孔子。
一個叫烏鴉。
一個叫喜鵲。
在家裡叫烏鴉。
在家外叫老子。
在家外叫孔子。
在家裡叫喜鵲。
他們是我的兩位車伕!
他們在道路上
在東方的道路上
在太陽經過的道路上
為我——一位瘋公主
拚命拉車子。
我知道我已瘋狂。
老子!
烏鴉!
快叫喚一聲!
給沙漠上的王子聽聽!
(那老人哇哇嗚嗚叫了一陣)
孔子!
喜鵲!
快叫喚一聲!
給沙漠上的王子聽一聽!
(那另一老人哇哇嗚嗚也叫了一陣)
沙漠上的王子!
你聽見了嗎!我看見你頭骨向兩邊長出了兩枝花!
一點也不謙虛,
一點也不鮮紅,
在那兒偷聽,
我這兩位車伕,
老子和孔子的對話,
烏鴉和喜鵲的對話。
沙漠上的王子,
你到是說一說,
那到底是花,
還是犄角?
劍:是耳朵。
他聽見了使他心碎的一切。
紅:難道你的心碎了嗎?
心碎了是什麼樣子?
像桅子花,
還是像梅花?
難道你的心碎了嗎?
你的幾根肋骨下面
難道冒出香氣了嗎?
劍:沒有什麼香氣
只是在流血?
紅:還是流血好。
血的香氣更重更濃。
在桅子花的日子裡梅花開放。
一樣的芳香。
一樣的幸福。
這究竟是誰的時光?
在巴比倫的日子中沙漠無邊。
一樣的白天。
一樣的黑夜。
一樣的流血。
一樣的瘋狂。
這究竟是誰的地點?
這究竟是誰?
這、究、竟、是、誰?
這究竟是誰?
現在坐在我坐的車上。
劍:你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
你就是紅。你就是你自己啊!
紅:背後傳來歌聲。
背後美麗無比。
鳥兒的話。鳥兒說
我的什麼我不說。
你的什麼我不說。
你的話我不說。
我的話我不說。
你說什麼我不說。
你想什麼我不說。
你做什麼我不說。
你有什麼我不說。
你是什麼我不說。
[第六場]
(瘋子頭人,鳥)
瘋:一半是黑暗的時間。當時在大海邊。海浪翻滾。在懸崖盡頭沙灘盡頭我們相遇。我與他相遇了。也許他並沒有看見我。但是我看見他了。大概是兩三年後,我又零星看了這位暴君的一些詩。這是一個黑暗的人寫的。這是一個空虛之手暴君之手寫下的。但是裡面有一個夢。大同夢。正如同他即使宰了骨肉兄弟十二人,得罪全天下的老百姓,也要建造一座巨大無比的太陽神宮殿。如果說他在世紀面前還有一個證人的話,那個證人就是我。如果對他在巴比倫的罪行還有一個人辯護的話,那個辯護人就是我。我當時坐在沙漠的邊緣,對這場大夢,對這場大同之夢,感到一種內在的寒冷。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天空的數學。那裡有爆炸,但沒有屠殺;有物質和光,但沒有屍體。那裡有最短的軌道……我看過一本真正的書。我記得裡面的幾句話。其中有一句是:圓形內最長的直線是直徑。多麼簡單。多麼明確。這是數學,而不是魔法和咒語。可是,看了他的那些詩,我感到一種內在的寒冷。
因為這位沉浸於大地的魔法的最深和最黑暗的巴比倫王,那些咒語式的詩行中竟會有一兩句是描述天空的數學,是描述飛行的。你知道,飛行是天空的數學的根本問題。後來那一次,我翻開我的天體物理之書。預感到這個黑暗而空虛的王有可能會乘坐這道上的車。終於在我的寶劍上染上了腥紅的血。終於在這一柄鋒利的寶劍上染上了腥紅的血。寶劍寶劍。聽說,巴比倫王要舉行一次全國性的詩歌競賽,以人頭為代價。我是計算天空上軌道和星辰的人。我的父親也是用一輩子計算星空。那是幾千年前。天空。幾千年過去了。
我不光計算黃道,還要計算黃道對赤道的影響。我用天空來做大地的預言,大地的秘密已經囤積太多。此刻我只想天空的數學,它們的感應和生命的過程。我只想這許多的星辰,它們從哪兒來,又往何方去,活了多長。這許多的星辰怎樣生活。這天空的數學可能是一首詩。天空的舞蹈。我甚至已經預見了他們的結局。他們鎮定心神,走向自己的犧牲。吉卜賽和青草是犧牲。紅是犧牲。十二反王是犧牲。巴比倫王和寶劍則是毀滅。好兄弟終究要分手。在一場偉大的行動中,好兄弟終究會有分手的那一天。必須一個人孤獨地行動。必須以一個人的孤獨來面臨所有人類的孤獨。以一個人的盲目來面臨所有人類的盲目。
第七場
(酒館。巨大的酒櫃。黑紅相間。音樂親切、抒情,或,斷續續續的海鷗叫聲)
(青草、吉卜賽、猛獸)
青草:我們倆沒有按女巫的話去做。
吉卜賽:我們不可能一個一個地單獨干。
青草:因為我們倆是不可分的。
吉卜賽:我們是孿生兄弟。
青草:親密的,
吉卜賽:雙胞胎。
青草:親密得就像
吉卜賽:一個人。
青草:我們血液流動的速度都一樣。
吉卜賽:我們是兩個身子一顆心。
青草:兩顆頭顱一個念頭。
吉卜賽:兩個人只有一條命。
青草:我們曾在沙漠上並肩漫遊,
吉卜賽:我們在夜裡背靠背互相用身子取暖,
青草:還寫下了許多漂泊的謠曲,
吉卜賽: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
青草:只有草原,
吉卜賽:和這裡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