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宇晟卻沒有做聲,舒琴看他皺著眉頭坐在那裡,似乎很發愁的樣子,於是問:「你到底怎麼了?」
聶宇晟這才如夢初醒一般,看了她一眼,突然問:「能借我點錢嗎?」
「喲,我是說你今天怎麼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什麼為難事似的,原來是問我借錢。」舒琴開了個玩笑,「又跟你爹賭氣呢,一分錢都不願意拿他的?找我借錢可以啊,我也要收利息的。你要多少?」
「十二萬。」聶宇晟算了算手頭的活期,前陣子取了三萬給談靜,現在就只有八萬了,要給談靜二十萬,還差十二萬。他說:「等過陣子我股票套現就還給你。」
「怎麼突然急著用錢?」
聶宇晟垂下眼睛,他不願意對舒琴說謊,但是事情沒解決之前,他也不願意向舒琴說出實情,舒琴肯定要罵他瘋了。他也確實是瘋了,才會答應給談靜二十萬。那天晚上他本來就應該駕車離去,可是想到她絕望空洞的眼神,一個病重的孩子給了她太多負擔,他已經見識到她的丈夫是怎麼樣一個人,完全指望不上。也許她會在絕望之中另外找人去籌手術費,比如盛方庭。
想到這裡,嫉妒就像毒蛇一樣盤踞了他的心,他馬上上樓,跟她說,他願意給她錢。
那一句話太難堪,他不願意她再對別的男人說出來。
舒琴見他不肯說,也沒追問,自顧自給他做麵條。聶宇晟說:「我去洗個澡。」他的手不能沾水,舒琴幫他先用保鮮膜裹上,所以洗澡的時候特別不便,也特別慢,洗到一半,舒琴在外面叫他:「你手機在響。」
「誰打電話?」
「不知道,來電顯示沒名字,就一個號碼。我報給你聽?」
醫院同事、重要的朋友他都有把號碼存在通訊錄,估計是哪個病人家屬,他才沒存號碼,報給他聽他也不知道,於是說:「不用,幫我接一下,若是有急事,就告訴他我十五分鐘後回給他。」
「好。」
他洗完澡出來,先把手上的保鮮膜撕了,來不及吹頭髮,隨便拿毛巾擦一擦。看麵條已經煮好,舒琴還在裡面臥了兩個荷包蛋,他左手拿筷子挑起麵條,右手拿起手機,問舒琴:「剛才誰打電話?」
「一個病人家屬,說有急事找你,我就說你在洗澡,十五分鐘後回給她。」
聶宇晟調出通訊記錄,最後一個通話果然顯示是號碼而不是人名,那個號碼曾經給他打過電話,他不願意也並沒有存到通訊錄,卻已經記得——因為是談靜。
「怎麼啦?」舒琴看他臉色煞白,於是又問,「很重要的病人?那女人在電話裡都快哭了,你趕緊給人家回過去吧。」
聶宇晟擱下筷子,走到陽台上去回電話。談靜的手機沒有用彩鈴,是單調的「嘟嘟」聲,讓他覺得漫長而焦慮……他不安地踱著步子,陽台寬大,是開發商送的所謂空中花園。很多人家都將陽台封起來做陽光房,他因為一個人住,不需要那麼大的地方,所以索性沒有封,任由設計公司放手做成了空中花園。靠近欄杆的一側種了竹子,不時的在風中搖曳,讓他更加覺得心煩意亂。
談靜終於接電話了,她的聲音很平靜,但舒琴剛剛還說她在哭。他問:「什麼事?」
「我到醫院看平平,他們說手術無限期推遲……」
「手術取消了。」
「可是……」
「我不是答應給你錢了嗎?你拿錢做常規手術好了!風險更小保險係數更大,你還要怎麼樣?」
聽筒那端是長久的沉默,靜得幾乎連她的呼吸都聽不到,過了好久,他終於聽到她說:「對不起,聶醫生,打擾您了。」
她沒有說再見,就把電話掛斷了。
聶宇晟合上手機,伏在欄杆上看著遠處的藍天白雲,突然又想抽一支煙。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心浮氣躁。剛剛舒琴接電話,談靜肯定會誤會什麼。但為什麼他不願意她誤會?明明更沒有資格談到感情的是她。她還沒有離婚,她還帶著一個孩子,她還想怎麼樣?難道她真的指望他跟她破鏡重圓?
聶宇晟一直沒有想過給談靜二十萬之後怎麼辦,他給她錢,也只是不願意她問別的男人去要。她已經一無所有,也許把她逼急了,她真會出賣她自己。那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所以他給她錢,還讓她離婚。她的丈夫簡直就是個火坑,他不願意她再在火坑裡待著。
但是把她從火坑裡撈出來之後呢?
他真的沒有想過。
舒琴隔著落地窗看著聶宇晟,他已經講完電話了,但是伏在欄杆上沒有動,從背影看,明明一個大男人,卻孤獨得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似的。不知道為什麼,直覺告訴她,這一刻,他肯定是又想起他那個前女友了,因為她知道,只有想到那個人的時候,他才會連背影都顯得如此蕭索,如此寂寥。
談靜拿著手機回到病房,王雨玲問她:「聶醫生怎麼說?」
「他說手術取消,讓我們做常規手術。」
「哎呀。」王雨玲緊緊皺著眉頭,「肯定是昨天孫志軍來鬧事,所以醫院生氣了,不肯給平平做手術了。」
「不是的。」談靜只說了這三個字,就閉上嘴,因為孫平已經醒了,昨天晚上談靜沒有陪床,孫平卻徹底地甦醒過來,今天早上她來探視,真是莫大的驚喜。孫平的精神已經好多了,還嚷嚷要吃雞蛋羹。王雨玲就去食堂買了雞蛋羹給他吃,查房的時候,護士長也說孫平恢復得不錯,看來術前情況穩定,叫他們抓緊時間做手術。
談靜感冒了,戴著口罩,只逗留到探視時間結束。王雨玲留下來陪孫平,孫平雖然捨不得談靜,但也沒有哭鬧。到了下午的時候,孫平終於忍不住了,問:「王阿姨,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跟媽媽一起。」
到底是孩子,在病床上躺了幾天,憋屈壞了。王雨玲安慰他:「乖,醫生說,咱們現在還不能回家,還要住院觀察一下。」
「可是我想媽媽了……」
孫平的腦袋耷拉下去,這時候隔壁床的老人插了句嘴,說:「孩子看著怪可憐的,要不帶他去兒童活動室玩玩,那裡都是小朋友,說不定他喜歡。」
王雨玲一聽,覺得這主意不錯,馬上就去問護士長,護士長說:「那你帶他下去玩玩吧,不過就讓他在一旁坐著,看看動畫片什麼的,千萬別做任何運動,更不能跑不能跳。」
「好。」
王雨玲抱了孫平搭電梯去兒科,那裡有醫院最大的兒童活動室,兒科的小病人情況不嚴重的,都會在下午的時候去那裡玩。還有一些骨折的小朋友在那裡做復健,所以有十幾個孩子,也很熱鬧。
孫平坐在那裡,看了一會兒動畫片,就認識了好幾個年齡相仿的小朋友。一個小男孩孟小圓是住在兒科的,他是玩輪滑把胳膊給摔斷了,現在還打著石膏。一個小女孩琦琦是住在血液科的,家長很緊張,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還有一個小男孩叫峰峰,大家都喜歡他,他前不久剛從ICU轉到兒科普通病房,每次都是被輪椅推來的,醫生說他還不能走路。
「峰峰的爺爺可好了,每天都來看他,還給他帶很多玩具。」
「這裡的小朋友,他爺爺都會送玩具,我們都喜歡他爺爺。」
「那個不是他爺爺啦!是他的干爺爺!他自己的爺爺早就不在了,這個爺爺是救他命的爺爺。」琦琦畢竟是小姑娘,說起話來口齒伶俐,頭頭是道,跟繞口令似的。
「看!峰峰的爺爺來了。」
王雨玲壓根就不認識聶東遠,聶東遠每天都會過來兒童活動室。今天照例帶了好些玩具,很高興地讓自己的護工發給每個小朋友:「來,每人一個,最新的變形金剛。」
小姑娘們都撅嘴:「爺爺偏心!我們不喜歡變形金剛!」
聶東遠笑瞇瞇的:「知道你們不喜歡,那是給小伙子們的,來,給你們小兔子。」雪白的毛絨玩具讓女孩子們一陣歡呼,每人抱了一個,奔過去玩過家家了。
聶東遠坐下來,看男孩子們都擁過去拿變形金剛,每個人都興高采烈,他跟峰峰說了會兒話,峰峰很高興,要把自己吃的病號飯分給他一半。聶東遠笑呵呵地拒絕了,說:「爺爺有病,醫生不讓我吃這個呢。」他一回頭看到坐在角落裡的孫平,於是說,「喲,今天又來新的小伙子啦?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
孫平本來就不愛說話,瞪著烏黑的大眼睛看了聶東遠一眼,又看了看王雨玲。王雨玲覺得聶東遠這個人還挺和氣的,一來就送孩子們玩具,看峰峰又叫他爺爺,估計他是這個小病人的家長,於是說:「平平,要有禮貌,爺爺問你話呢。」
孫平這才怯怯地看了聶東遠一眼,小聲說:「我叫孫平,今年六歲。」
聶東遠聽他細聲細氣的,斯文得跟個女孩子似的,於是笑著說:「去拿個玩具吧,大黃蜂,喜不喜歡?」
孫平卻沒有動,搖了搖頭,輕聲說:「媽媽說,不能要別人給的玩具。」
「喲,還挺有骨氣的。沒事,這裡小朋友都有,爺爺專門多買了幾個,送給大家的。」
孫平又看了王雨玲一眼,王雨玲點點頭,他這才慢慢走過去,從護工手裡接了一個玩具,說了「謝謝」,走回來又對聶東遠說「謝謝」。
「這孩子真乖。」聶東遠伸手想摸一摸孫平的腦袋,沒想到他卻一偏頭讓過去了,讓聶東遠摸了一個空。他愣了一下,笑著縮回手,問王雨玲:「你是他媽媽?」
「不是,我是他阿姨。他媽媽感冒了,怕傳染,沒在醫院陪護。」
「這孩子真跟我兒子小時候一樣,連摸都不喜歡別人摸他。」聶東遠很感傷似的,「那時候我兒子也才像他這麼大,一副倔脾氣,一轉眼,二十多年都過去了。真是快……」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孫平,笑著說,「這孩子還長得真跟我兒子小時候挺像的,大眼睛,長睫毛。小時候我就說,處處都像我,唯獨眼睛眉毛是像他媽媽,跟女孩子似的,睫毛長得能放下鉛筆。我一說他長得像我,他就指著自己的睫毛反問我:『你有這麼長的睫毛嗎?』我逗他說睫毛長有什麼用,他就說,『好看啊!能擋灰啊!』」
王雨玲聽著他絮絮地講,心想這也是一個寂寞的老人。孫平卻聽得抿嘴笑起來,尤其講到睫毛能擋灰的時候,他笑得眼睛都彎起來,越發顯得稚氣可愛。聶東遠心裡一陣溫柔,想起聶宇晟這麼大的時候,正是最依賴自己的時候。每天一回家,他就能撲到自己懷裡來,摟著自己的脖子,軟言軟語地問:「爸爸,你能不能不上班啊?」
那樣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賴,父子之間那般親密無間,也差不多快像上輩子的事情了吧。他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又看了看天真無邪的孫平,問王雨玲:「我能抱抱他嗎?」
「可以啊。」
聶東遠抱起孫平,孫平瘦,所以也沒費什麼勁。孫平一手拿著那個大黃蜂玩具車,一手摟著他的脖子,當孫平軟軟嫩嫩的手指摟過來時,聶東遠只覺得就像多年前的黃昏,幼年聶宇晟撲進自己懷裡的那一剎那,簡直讓自己一顆心都快要融了。他看著孫平烏黑的大眼睛,心裡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心疼,問王雨玲:「這孩子什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