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不承認,你每次看見我時,眼中都充滿了憐憫,露出那種類似菩薩一樣的慈悲表情,在璧國的皇宮裡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魚失笑道:「昨晚那麼黑,你也看得見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頭,目光在天上轉了一圈後,又重新落到她臉上,「不過,我覺得比起因為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所以也就無所畏懼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憐,更應該為自己感到悲哀。」
「你說的那個某人,是我嗎?」
「不然還有誰?」
姜沉魚來了興趣,笑問:「我怎麼可憐了?」
「金枝玉葉的宰相千金,卻嫁不成自己心愛的人,為了家族利益無奈進宮,放著好好的群妃之首不當,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島國當間諜,一路上危機不斷、麻煩連連,昨夜還連小命都差點送掉——你說,難道你不可憐?」
姜沉魚聽出他話裡有話,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誰派殺手追殺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樣是眨眼,赫奕眨眼時總帶著絲絲溫柔,頤非有種獨特的刁鑽,但換作薛采,就變成難以描述的靈秀,有點點壞心眼,又有點點稚氣。
——任憑誰也無法對這樣的孩子生氣,而且還是這麼漂亮又這麼可憐的一個孩子。
姜沉魚也沒辦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來。」
「那我就好心地帶你去看吧。」薛采轉身帶路,「跟我來。」
姜沉魚只得跟著。彎彎曲曲地走了半天後,看見了一道拱門,薛采卻不直接過門,而是走向旁邊的矮牆,牆根處有塊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後衝她招一招手。
雖然覺得此舉有點失態,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魚便也踩到了石頭上往牆那邊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氣。
牆的那頭,是又一個院子。
院子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石桌上擺放著滿滿一桌佳餚;佳餚也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坐在桌旁的兩個人。
一人寬袍緩帶,如雲裡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別個,正是姬嬰和……頤殊。
他們兩個為什麼會在一起?而且還是這個時間!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姜沉魚縱然滿腹疑慮,也只能強抑下去,靜靜觀望。
只見頤殊親手盛了一碗羹湯,捧於姬嬰面前,巧笑道:「這是吾國最有名的金風玉露羹,乃是取晨間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種珍貴配料烹製而成,甜而不膩,入口即化,舌齒生香,回味余長。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氣爽。嘗嘗看?」
姬嬰伸手接過,彬彬有禮地應道:「久聞其名,那麼嬰就不客氣了。」說罷拿起勺子嘗了一口。
頤殊問道:「如何?」
姬嬰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頤殊「哈」了一聲,挽髮道:「你怎知是我親手做的?」
姬嬰放下羹湯:「公主要答謝我,自然會用最貴重的禮物,金風玉露羹乃程國皇室的不傳之秘,旁人向來是沒有口福的,更何況還是公主親手烹製。」
頤殊捂唇吃吃道:「久聞公子口才之好天下無雙,犀利時如天工神斧,微妙時可霧中抽煙,而溫柔起來時,更是比春風還要醉人哪……」
姬嬰淡淡一笑。
頤殊忽靠近了他幾分,聲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這個羹湯給公子,其實還有第二種意思……」
姬嬰揚了揚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頤殊一邊親暱地說著,一邊伸出指尖,輕輕按在了姬嬰胸口。
姜沉魚頓覺大腦一片空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看見這樣的畫面,難怪薛采之前眨眼時,顯得那麼古怪和邪惡。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這裡將上演的是怎樣一齣戲,也知道這場戲最傷她,所以故意帶她來!
太……太……太過分了……
姜沉魚咬住唇,就要轉身離開,卻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衝她搖搖頭,做了個少安毋躁的眼色。
姜沉魚又惱又氣,又怕發出聲音被對方發覺,只好繼續站著看。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碾過一樣,因為無法裂得徹底,所以就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
而那邊,姬嬰並沒有推開頤殊,只是順著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過得片刻,揚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這句,自然也該知道另一句。」
「另一句什麼?」
「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
頤殊嬌嗔道:「原來公子嫌棄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說著,舉起粉拳輕輕地敲他。
姬嬰抓住她的手,歎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國之君,怕是再無這樣輕顰慢嗔的時光了。」
頤殊停了笑,定定地望著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報答嗎?」
姬嬰正色道:「公主給我的報答,在國書之上,已經寫得夠多了。」
頤殊咬了下唇,低聲道:「你……不喜歡我嗎?」
「我很喜歡公主。」姬嬰說著,將她的手由原來的抓握,改為牽住,「像喜歡一個從磨難中堅強地站起來,走過來,失去很多,放棄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終不言悔的孩子。」
頤殊沉默,許久後才慢慢地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身體也跟著離開了。姜沉魚看到這裡,胸口的大石才勉強放下,隨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覺。
之前頤殊挑逗姬嬰時,她只覺得憤怒,而看見頤殊被姬嬰拒絕之後,那種憤怒就轉變成了感慨——公子,拒絕人時,總是這麼的溫柔。
溫柔得讓人難過。
頤殊轉身,凝望著白霧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緩緩道:「我,也喜歡公子。因為,公子是唯一一個伸手幫我,卻沒有趁機佔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實是出自心甘情願。」
姬嬰柔聲道:「你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願意,就再無男人可以佔你便宜。」
頤殊慘然一笑:「拉一個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趕他們下去就太難了。」
姬嬰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頤殊的眼睛因這四個字而重新綻放出了光澤,很慢很慢地重複了一遍:「我——是——程——王。」
她深吸口氣,高聲道:「沒錯!你說得對,從今日起,程國,我就是萬人之上,無人之下,再沒有人可以隨意玩弄我的尊嚴,主宰我的命運!我是程王。」
姬嬰衝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幾比陽光更溫暖。
頤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報答你?」
姬嬰的眼角無法掩飾地抽搐了一下。
於是頤殊開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紹其他幾道菜?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以後,就再也不可能讓堂堂的程國君王為你下廚了哦……」說著,拿起勺子開始盛其他菜餚。
姜沉魚看到這裡,釋懷地輕吁口氣。
薛采立刻轉頭,用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睛看著她,涼涼道:「你的壞毛病又開始了。」
「啊?」什麼意思?
「你的同情心又開始氾濫了吧?你很同情那個公主吧?」
「她被她父王……又和幾個哥哥不清不楚,其實真的挺可憐的……」
「看看,又開始在那兒扮菩薩了。」薛采嘖嘖道。
姜沉魚忍不住羞道:「你為什麼取笑我?我難道不能同情她?」
「當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肅,眼眸變得又是深沉又是陰冷,「因為,派殺手殺你的,就是這位可憐的值得同情的程國公主。」
晴天一道霹靂,就那樣落到了姜沉魚心上。
假山,石桌,佳餚……眼前的一切頓時模糊了起來,只有公子的白衣黑髮,那般鮮明。
是頤殊派人殺她?
是頤殊派人殺她?
這一刻,姜沉魚想的不是頤殊為什麼要派人殺她,而是——頤殊要殺她,公子卻在幫頤殊!
公子是知情的!
連薛采都知道,公子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現在,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旁,溫和地看著頤殊,與她說話,對她微笑。
他甚至幫她成為了程國的女帝!
情何以堪?
這四個字從姜沉魚腦海中隱隱浮起,眼中一瞬間,就有了眼淚,不明原因,沒有來由,酸澀得可怕。
「我……真的是這麼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魚低聲喃喃了一句,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而就在那時,一名侍衛從另一側牆外匆匆走進,附耳對頤殊說了些什麼,頤殊點頭,轉身笑道:「我要走了。」
姬嬰起身道:「內亂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是嬰過於打攪了。公主請自便。」
頤殊深深地凝視著他:「大恩不言謝。」
姬嬰沒再說什麼,只是拱手行了一個大禮。
頤殊隨著那名侍衛快步離開。
姬嬰這才慢慢地坐回到石凳上,輕輕一歎道:「你們,可以出來了。」
薛采一拉姜沉魚的手,她依舊是一副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著他從拱門走進去。
姬嬰的目光像掠過水面的清風一樣落到她臉上。
姜沉魚的臉,慘白如霜。
姬嬰有點責備地看了薛采一眼,開口道:「姜小姐……」
姜沉魚突然打斷他:「頤殊為什麼要殺我?」
姬嬰的嘴唇輕動了一下,但卻沒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簡單。因為那個女人看不得有別的女人比她更受歡迎罷了。」
姜沉魚沒有看他,只是盯著姬嬰,輕聲問:「是這樣嗎?」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這半個月來,程國最出風頭最風光的女人是誰?」未等姜沉魚回答,他已自己說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東璧侯的師妹,他對你有求必應;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為你神魂顛倒;你還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獲得了絕世名琴和琴譜;你一場小小昏迷,滿朝官員紛紛送禮;你一夜不回,宜王親自去王府要人;不止如此,你還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對你表現出了與眾不同……而這些男人們,偏偏都是頤殊染指,或者企圖染指的,你覺得,她有沒有理由殺你呢?」
姜沉魚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睫毛一點一點地揚起,露出裡面的瞳仁,深如墨玉:「這……不是我的錯。」
薛采的笑容,因這一句話而瞬間消弭。
姜沉魚直視著姬嬰,一字一字道:「這,不是我的錯……不是!不是我的錯!」她突然伸手,一把將桌上的杯碗掃落於地,匡啷匡啷,瓷器盡碎。連同那碗金風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薛采從沒見過她如此激動,不由得面色微白,有點始料未及,又有點驚悸。
姜沉魚的目光犀利得就像刀鋒一樣,看著滿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這種理由!就為了這種理由,就派殺手來取我的性命,讓我幾乎身死異鄉,與親人再無法相見,還害師走終身殘疾,永遠地失去了一條胳膊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沉魚。」姬嬰輕喚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顫,然後,平靜了下去。但眼眸,卻變得更加悲傷。她凝望著他,用比風還要輕淡的聲音問道:「公子,為什麼你要幫她?……為什麼?」
為什麼要幫頤殊?
其實,這個問題在昨夜,姬嬰已經說過。
當椅子上升,頤殊從機關裡走出來時,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驚,而就在那時,姬嬰開口,說出了最關鍵的話語:「我請諸位聲援公主為帝,理由有三:
「其一,程國之亂,與吾三國而言,非幸,乃難也。十年前的四國混戰,給各國都帶去了無比重大的損失,十年來,我們休養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應該是一鼓作氣繼續上升的階段,於各國而言,都宜靜,不宜動。宜王陛下,如果程國就此戰亂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繼續經商?要知道戰亂期間,只有一樣東西能夠賺錢,那就是——軍火。但非常不幸的是,軍火,非宜所專,它是程的特長。至於燕王陛下,程亂一旦開始,百姓流離失所,必定會大批搬遷,到時候災民婦孺老殘全部跑去燕國,趕之失德,留之隱患,對你而言,也是一個極大的困擾吧?
「其二,程國目前,誰是軍心所向?涵祁?沒錯,他是名將。但他同時也是個眼高於頂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雖然多,不滿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貧民的將士,因此,他的軍隊雖然軍紀嚴明,但也遭人嫉恨。頤非?他是個聰明人,可惜有小謀略,無大將才。麟素?對舉國崇武的程國而言,完全廢人一個!所以,誰是軍心所向?答案只有——公主。她出身高貴,禮賢下士,兵無貴賤,一視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樣樣不弱。呼聲之高,可以說,在程國,她是獨一無二。
「其三,程國目前,誰是民心所向?眾所周知,程王寵愛的是公主,百官巴結的是公主,子民愛戴的,也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她的兄長們。」
當姬嬰說完那麼長的三段話後,室內陷入一片靜默。
許久,赫奕才出聲打破靜寂:「你說的都很動聽,但是,別忘記了,頤殊為帝,有個最大的缺陷,而那個缺陷,足以抵消她所有的優點。」
彰華接了他的話:「因為她是女子。」
赫奕道:「沒錯。女子為帝,沒有先例。就算你能說服我們兩個,又如何說服天下?」
姬嬰微微一笑:「女子為帝,沒有先例?那麼如何解釋女媧造人之說?如何會有共工氏與女媧爭帝之說?又如何會有女媧補天之說?」
「那是傳說!」
「沒錯,那是傳說。」姬嬰沉聲道,「然而,誰能說,現在就不可以再起一個傳說?如果一個女子,是僅剩的皇族血脈,且又能力才華樣樣在諸位之上,為什麼,她不能稱帝?最重要的是,有三位君主的支持,她怎麼就不能稱帝?別忘了,三位陛下,才是當今之世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