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慮?要真是多慮就好嘍。薛家那麼大的勢力,皇上說除就除,更何況是咱們姜家……我且問你,你和姬家的婚事,操辦得如何了?聽說庚帖出了點事?」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繼而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沒有事。也不會有事。」
姜畫月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納吉納徵都過了吧?」
「只剩下請期了。不過,因為現在打仗的緣故,擱置了。」
姜畫月低聲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昨夜探子來報,薛懷的大軍已經北上,勢如破竹,一夜間便攻下了晉、冀、匯三城。不愧是璧國第一名將,寶刀不老,再加上他那義子薛弘飛據說力大無比、驍勇善戰,拿下三城城主就跟玩兒似的。皇上此去,還真是……」說到這裡,化成了一聲歎息。
「皇上乃真龍天子,自有天助,不會有事的,姐姐不用擔心。」剛說到這兒,一宮女來報:「娘娘,公主來了。」
姜畫月連忙起身,便見昭鸞公主雙眼通紅地衝了進來:「貴人,這回你可一定得幫幫我!」說著,就要下跪。嚇得她趕緊一把扶住:「公主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可折煞我了。」
昭鸞淚汪汪地望著她,哽咽道:「我想去乾西宮看皇嫂……」
姜畫月一呆,為難道:「公主,你知道皇上很忌諱這個……」
「可是皇兄現在不在啊,不是嗎?皇兄離京前把後宮交給貴人暫管,這後宮的事就你說了算,求你,讓我見見皇嫂,即便她不是我的皇嫂,她也是我表姐啊!」昭鸞泣聲道,「貴人,我知道你平日裡是最心地純善的,重情重義,你就看在表姐她從前待你也不薄的分上,讓我去看看她吧!她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連表哥也給皇兄砍了頭,還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我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對得起姑姑的在天之靈?貴人,貴人……」
姜畫月心想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若是真讓你去乾西宮看薛茗,皇上回頭知道了還不得連我一塊責備?不行,這種敏感時刻,步步皆不能錯,這個頭,我絕對不能點。她正要拒絕,姜沉魚卻突地壓了壓她的手,開口道:「姐姐,你看在公主與皇后姐妹情深的分上,就讓她去看看吧。」
姜畫月又是一呆,怎麼連沉魚也來湊這熱鬧?
姜沉魚衝她微微一笑:「你如果不放心,就跟著公主一塊兒去吧。照理說也該是去看看的。」說著,轉向昭鸞道,「不過公主,去是可以去,但要偷偷地去。」
昭鸞急聲道:「我一切都聽兩位姐姐的!」
「那好,你去換上宮女的衣服,準備點吃的,我們一塊兒去看皇后。」
昭鸞大喜過望,連忙興沖沖地去準備了。她一出嘉寧宮,姜畫月就急聲道:「你瘋了,這種事情怎麼能答應她?」
「放心吧,姐姐,皇上不會怪罪的。」
「你怎知皇上不會怪罪?他對薛氏現在可是……」
姜沉魚柔柔地打斷她道:「薛氏是薛氏,皇后是皇后,皇上分得清楚的。」
姜畫月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這話怎麼說?」
「你想,皇上連薛肅的腦袋說砍就砍,可見對薛家根本已經不留半分情面,既然如此,卻為何只是把皇后打入乾西宮,而沒有一杯毒酒或一條白綾賜死呢?」
「你認為皇上念著薛茗的舊情?那不可能,天下皆知他對薛茗素來冷淡,哪兒來什麼情分可言?」
姜沉魚搖了搖頭:「只怕天下人都錯了。皇上娶皇后時,才十三歲。當時先帝專寵太子荃,對他遠遠談不上寵愛。由於薛懷同王氏是死對頭,王氏既然站在了太子那邊,他就當然要扶植另外一個,因此,薛懷挑中了皇上,並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也就是說,對皇上而言,薛茗實乃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轉折點。」
姜畫月不解道:「這與舊情何干?」
「自從娶了薛茗之後,皇上得到薛、姬兩家的幫助,最終得了帝位。但在得位的過程中,薛家日益龐大,最後連皇上也控制不了了,當他與薛懷的矛盾日益加深時,薛茗成了他的保護傘,也可以說是這一矛盾的緩和地帶。這麼重要的一個女子,你真的認為皇上會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姜沉魚說到這裡淡然一笑,眼中別有深意,「如果我沒猜錯,我認為皇上其實是很喜歡薛茗的,但是作為一個帝王的自尊,以及他對權力的野心,令他不得不對她冷淡,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他知道,他遲早會除去薛家,若太愛那個女子,到時候猶豫心軟,必壞大事。可是,他終究還是手軟了,殺了薛肅,追殺所有的薛家人,卻獨獨讓薛茗活了下來。」
聽聞昭尹喜歡薛茗,姜畫月心中流過很微妙的情感,不悅道:「這只是你的推斷,事實如何,我們並不能肯定。」
姜沉魚又是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就一起去冷宮看看吧。沉魚保證,你去冷宮看皇后,皇上知道了也會假裝不知,不會怪罪的。」
不信歸不信,但話已經放出去了,姜畫月也只能作罷。待得昭鸞換好衣服拿了食籃來時,她們三個撇開宮人,一起出了門。走了半頓飯工夫,才到乾西宮。
參天樹木蕭條,葉子俱已掉光了,廊前的雜草因寒冬的緣故,全都變成了枯黃色,景致一片荒蕪。
兩盞燈籠高懸於雕樑之上,一盞已被風吹破,另一盞的繩子斷了一根,歪歪地垂在那裡,被風一吹,搖搖晃晃,也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昭鸞看見這個情形,眼圈一紅,院落內很僻靜,只有木魚聲,一聲聲,單調清越地自房中傳出。她連忙加快腳步,推開掉光朱漆的房門,喚道:「表姐……表姐……」
一盞孤燈淡淡地照映著室內的一切,薛茗坐在燈旁正在參佛,低眉斂目仿若老僧入定,竟對她們的闖入毫無反應。
昭鸞將食籃擱到桌上,去握她的手道:「表姐,我來看你了。」
薛茗依舊敲著木魚,沒有回應。
昭鸞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表姐,我知道你受苦了,這裡這麼冷,你穿這麼點,你的手好冷……我帶了你最愛吃的桂花蓮藕羹和松子香糕,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老哭,一哭,你就用這些吃的哄我……表姐,你說話呀,你不要不理阿鸞,阿鸞知道皇兄對不起你,但是請你不要連帶著我一起恨,表姐……」說著,一把摟住她的脖子大哭起來。
姜沉魚在一旁想,這位公主雖然嬌縱任性,但難得是赤子真情,想來也是這皇宮裡最不會做戲之人,但正因這一份難得的真,才更加動人吧。
果然,薛茗雖然還是不說話,但目光一閃,也變得悲傷了。
「表姐,阿鸞人微言輕,半點忙都幫不上,只能偷偷地來看你,給你帶點吃的,你還有什麼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訴我,我下回來時一併給你帶過來。」昭鸞抹抹眼淚,轉頭道,「對了,還有姜貴人,要不是她,我也來不了這裡。表姐,你說句話吧,求你了……」
薛茗的目光轉到了姜畫月臉上,似乎想起了什麼,神色一熱,但很快又黯然。姜沉魚把她這一系列的微妙表情看在眼裡,便上前一步道:「皇后,一人言輕,三人成虎,你還有什麼心願,說出來聽聽,能幫的,我想姐姐和公主一定會幫的。」
姜畫月吃了一驚,心想你還敢給我添事?那邊昭鸞已連忙點頭道:「沒錯,表姐,你有什麼心願?阿鸞和貴人一定想方設法地幫你辦到!」
薛茗的手停住了,怔怔地望著那個木魚,彷彿癡了一般。昭鸞還待說話,姜沉魚一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聲,因為此刻薛茗心裡必然在進行著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成敗就在她的一念之間,旁人若是多言,恐怕反而會起到反效果。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薛茗忽然發出一聲慘笑,繼而搖了搖頭,再次去敲她的木魚。姜沉魚心裡暗道不好,皇后畢竟還是沒過那道坎,看來不得不推她一把了。當下,她上前兩步,按住薛茗的手道:「皇后!」
薛茗有些呆滯地抬起頭,看著她,不作聲,也不動怒,平靜的臉上,有著心如死灰的漠然。
姜沉魚道:「皇后幽居深宮,自可以不再理會外界任何俗塵凡事,寄情於佛,但你可知,外面血光已起,你的族人們正遭受著一場浩劫?你真忍心棄他們於不顧麼?」
薛茗喃喃道:「我一被廢之人,不忍又能如何?你們走吧,以後也莫再來了。」
姜沉魚盯著她道:「你沒試過怎知不能?你只道自己有心無力便可脫罪麼?你如今袖手於外,可曾想過百年之後,黃泉路上,如何去見你那一百三十七位族人,以及無數的列祖列宗?」
薛茗重重一顫。
「沉魚只是一介女流,不會說什麼大道理。只不過前陣子看見一件事,很有感悟,現在說出來,與皇后一起分享吧。」她換了另一種口吻,緩緩道,「沉魚一次路過廚房,見廚娘在燒魚,滾沸的油鍋裡,活鱔丟下去,全都掙扎了沒幾下就死了,唯獨其中一條,拚命地弓起身子,遲遲沒死。廚娘覺得奇怪,撈起來剖腹一看,原來,那條鱔魚腹內有籽。它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那樣拚命地垂死掙扎。」
薛茗閉上了眼睛,胸口起伏不定。
姜沉魚凝視著她,每個字都說得很慢:「皇后,連魚類尚知為籽求生,更何況人?你,真的什麼願望都沒有了嗎?」
薛茗的嘴唇顫動著,最後慢慢睜開眼睛,流下淚來。她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握住昭鸞的胳膊道:「阿鸞……」
「表姐,我在呢!」
「我們薛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唯獨薛采,年方七歲,那些個害人的齷齪事,通通跟他沒有關係。但皇上既然已對薛家動手,勢必要斬草除根,斷斷不肯獨饒了他。如今,我只能求救於你了……」
昭鸞煞白了臉,顫聲道:「我我我……我也不想小薛采死啊,但是我,我……皇兄他不會聽我的……」
「求你去求太后,求太后念在我們薛家保衛疆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留薛采一命!」薛茗說著彎腰跪倒,叩頭於地,咚咚有聲。
昭鸞慌亂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一定去求太后!無論結局如何,這話,我一定給你帶到太后跟前!」
薛茗緊緊抓著她的手,一字一字沉聲道:「如此,我替薛家一百三十七人一起謝你了!」
旁邊,姜沉魚望著這一幕,靜靜地站著,沒有任何表情。
回到嘉寧宮後,昭鸞便先行回去了,姜畫月屏退宮人,獨獨留下沉魚,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跺足道:「我的姑奶奶小祖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姜沉魚淡淡道:「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你清楚?我看你是瘋了!你先是擅自讓昭鸞去看薛茗不算,還拉著我一起去看,後又唆使薛茗向昭鸞求救,留薛采一命。估計這幾天昭鸞就會想辦法去求太后了,此事若驚動了太后,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能不能最終留下薛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知道了肯定會生氣!你害死我了,妹妹,你這回,可真的是害死我了!」
「姐姐少安毋躁……」
姜畫月急道:「我怎能少安毋躁?你這是怎麼了?平日裡最不願趟渾水的人就是你,今兒個怎的變得如此主動,非要把事往自個兒身上攬呢?」
姜沉魚輕輕一歎,低聲道:「也許只不過是因為我知道,我們已經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了。如不反抗,必死無疑。」
見她說得恐怖,姜畫月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圖璧四大世家,王氏已滅,而今輪到薛氏,剩下的姜、姬二家,難道姐姐真的認為會並存共榮?」姜沉魚嘲諷地笑笑,卻不知是在笑誰,「就算姜家肯,姬家也未必肯;就算姜、姬兩家都肯,皇上也不會肯……」
姜畫月越聽越是心驚,發悚道:「妹妹你的意思是?」
「一直以來,薛、姬、姜三大世家,與皇帝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牽制著局中的每個人,因此才形成了表面上的平和。而今,皇上執意要打破這種平衡,除去薛家,如此一來,璧國的勢力必將再次重組。而這一次重組之後,姐姐認為,對皇上一直不是那麼死心塌地凡事講究個明哲保身的我們姜家,還會有立足的可能麼?」
姜畫月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所以,要想姜家沒事,薛家就不能亡,而要給薛家留一線生路,目標不在薛茗,而是薛采。」姜沉魚深吸口氣,分析道,「薛茗已廢,孤身一人在冷宮中再難有所作為,但是薛采不同,他還很小,還有無數種可能,再加上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才華,還有薛家根深蒂固的人脈,這些都是他日東山再起的資本。這個孩子,一定要想辦法保住!」
姜畫月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妹妹,忽然覺得她變得好陌生,縱然眉眼五官還是那熟悉的模樣,但從她身上流露出的,卻是自己從不曾發覺的懾人氣勢。
她什麼時候起變成了這樣?
又是因什麼而改變的?
「能怎麼保住?」姜畫月顫聲道,「就算太后知道了,開口向皇上求人,就皇上那脾氣,也未必會賣這個人情。要知道,皇上畢竟不是太后親生的,供著她,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姜沉魚的眼波如水般的朝她漂了過來,明亮之極,亦銳利之極:「太后當然不行,但是姐姐怎忘了有一個人的話,皇上卻是絕對會聽的。」
「誰?」
「公子。」
沒錯,如今滿朝文武中,若說誰是真正對皇帝有震懾之力,且真正能救得了薛采的人,只有一個——淇奧侯,姬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