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上) 第7章 進宮 (6)
    不要說,不要說,千萬不要說!

    但是,薄薄的兩片唇輕輕張開,皓齒閉合間卻是冰涼的字眼:「回稟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個月的身孕,只不過,如今已成死胎。」

    姜沉魚不禁閉了閉眼睛,一時間手心冷汗如雨,腦中兩個字不停迴旋,那就是——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饒是她再怎麼不理俗事,再怎麼厭惡宮闈爭鬥,但不代表她就對此全然不知。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致死,這一事件就好比千層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實,牽連必廣。而她偏在這一刻,跪在這裡,親眼目睹這一巨變的發生,注定了再難置身事外。

    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可憐她毫無抵擋之力。

    姜沉魚咬著下唇,再次將視線投向一簾之隔外的姬嬰,那麼公子啊公子,你在這一事件裡,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果然,昭尹聞言震怒,拍案道:「真是豈有此理!是誰?是誰膽敢對朕的愛妃下毒?來人,把寶華宮內所有的當值宮人全部拿下,給朕好好審問,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這一聲令下,宮女太監立馬跪了一地,求饒聲不絕於耳,但全被侍衛拖了下去。只有姜沉魚,依舊跪在一旁,無人理會。

    最後還是昭尹轉頭盯住她,問道:「你是誰?」

    「臣女姜沉魚。」

    「你就是姜沉魚?」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似乎有點兒意外,但很快面色一肅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受驚了,回去吧。」

    姜沉魚沒想到皇帝會如此輕易放她走,連忙叩謝,剛想起身,雙腿因跪得太久而僵直難伸,眼看又要栽倒,一隻手伸過來,穩穩地扶住了她。

    回頭,看見的正是公子。

    姬嬰望著昭尹道:「皇上,就讓微臣送姜小姐出宮吧。」

    昭尹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一掃,最終點了點頭。於是,姬嬰便扶著姜沉魚離開那裡,慢慢地走出宮門。

    沉魚心中好生感激,剛想開口說話,姬嬰忽然鬆開她的手臂,從一旁的欄杆上攏了捧雪,只聽「呲」的一聲,雪化成了水,裊裊冒著熱氣。他又從懷中取出塊手帕,用水打濕,擰乾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這才想起剛才曦禾噴了她一臉的血,而她事後一直跪著,根本不敢擦拭,可想見自己現在會是如何一個糟糕模樣,卻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連忙接過帕子。但一來血漬已乾,不易擦洗;二來此處無鏡,看不見到底哪兒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腳亂地拭擦下來,反而令原本就凌亂的妝容更加混沌,紅一縷黃一縷的無比狼狽。

    姬嬰輕歎一聲,從她手裡拿走濕帕,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輕輕為她擦去血跡。濕帕與他的手指所及處,那一塊的肌膚便著了火,開始蓬勃地燃燒。她既惶恐又忐忑,但更多的是難言的羞澀,想抬起眼睛看他,卻又害怕與他的視線接觸,只能低垂睫毛看著他的衣襟,心中逐漸泛起脈脈柔情。

    他好……溫柔。

    他這麼這麼的……溫柔。

    此生何幸,讓她能與這樣一個溫柔的男子締結良緣?自己,果然是有福氣的吧?姜沉魚心裡一甜,忍不住還是抬起視線看姬嬰的臉,誰知,也就在那一刻,姬嬰放開了她,收回手道:「好了。」

    眼看他就要把手帕扔掉,姜沉魚連忙喊:「等等!那帕子……給我帶回家洗淨了再還給公子吧。」

    姬嬰道:「一條手帕而已,不必麻煩。」到底還是丟掉了。

    她心中一涼,像是有什麼東西,也隨著那手帕一起被丟掉了。為了消除這種異樣的感覺,她連忙轉移話題道:「那個……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吧?」

    姬嬰淡淡地「嗯」了一聲。

    她只好又道:「我剛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嚇得不能動彈……」訕訕地笑,笨拙地說,但終歸還是說不下去。

    好尷尬。難言的一種尷尬氣氛瀰漫在他和她之間,雖然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亦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就在那時,一騎自殿門外飛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馬,屈膝拜道:「侯爺,出事了!」那是一個四旬左右的灰襖大漢,濃眉大眼,長相粗獷,唯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還文了一條紅色的三爪小龍。

    姬嬰揚眉:「什麼事?」

    大漢瞅了姜沉魚幾眼,雖有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潘方單槍匹馬地跑薛府鬧事去了。」

    「為什麼?」

    「聽說……聽說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說書,被薛肅給……給玷污了。」

    什麼?姜沉魚睜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見過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豈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

    姬嬰眼中閃過一絲怒色:「我這就去薛府。」轉眸看一眼她,又補充道,「朱龍,你送姜小姐回右相府。」

    不待她有所回應,就一掀長袍下擺,縱身上了大漢來時騎的馬,駿馬抬蹄嘶鳴一聲,飛馳而去。

    那邊,名叫朱龍的大漢朝她拱一拱手,恭聲道:「姜小姐,請。」

    姜沉魚雖然擔憂,但亦無別法,只得跟著他先行回府。到得府中,家裡的下人們見了她又個個面帶異色,一副膽戰心驚的模樣。

    她被今日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搞得心浮氣躁,又見下人如此失態,不禁怒從中來,厲聲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握瑜,你說!」

    握瑜顫聲道:「小姐,今日午時,壓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

    「突然怎麼了?」

    懷瑾幫她接了下去:「不知從哪兒漏進了一陣風,把燭台吹倒,燒著了那庚帖……」說罷,從身後取出一物來,抖啊抖地遞到姜沉魚面前。

    淺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銀色的白澤圖像從中一分為二,也把那句「櫻君子花」的「櫻」字,給徹徹底底燒去。

    握瑜在一旁輕泣道:「小姐,這可怎麼辦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異樣則視為不吉,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這四字沉沉如山,當頭壓下,擴大了無數倍,與兩個今日已在腦海裡浮現了許多次的字眼,飄飄蕩蕩地糾纏在一起——

    完了。

    三戰起

    當夜,姜沉魚看見父親書房燈火通明,暗衛們進進出出,窗戶上剪出父親和哥哥的兩個影子,在焦慮地踱來踱去。

    恰巧姜夫人帶著丫環走過,她連忙出聲喚道:「娘。」

    姜夫人回頭,看見是她,柔聲道:「沉魚,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

    姜夫人勸道:「庚帖的事,我已命下人們全都不得聲張對外洩露,還找了巧匠將它還原,你放心,保管做得天衣無縫瞧不出有被燒過的痕跡。你也別多想了,快去睡吧。」

    姜沉魚望著丫環手裡捧著的宵夜道:「娘這是要去爹和哥哥書房?」

    姜夫人歎道:「他們都在等宮裡的消息呢,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給做了玉帶羹和水晶餃,防止他們夜裡肚餓。」

    「讓我去吧。」姜沉魚說著從丫環手中取過托盤。姜夫人見她這樣子,心知她有話要跟他們說,當即點點頭道:「也好,那就由你送過去吧。」

    姜沉魚捧著宵夜敲了敲書房的門,然後走進去,姜仲和姜孝成正坐在書案旁下棋,抬頭看見是她,也不意外。姜孝成道:「妹妹你來得正好,聽說今天曦禾夫人嘔血之時你正好在場,快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姜沉魚便將事件從頭到尾細細描述了一遍,眼見父親和哥哥的神色越發凝重,不禁問道:「爹,可查出是誰給曦禾夫人下的毒了嗎?」

    姜仲發出一聲苦笑:「重點根本不在於是誰下的毒,而是皇上希望是誰下的毒。」

    姜沉魚迷惑不解道:「爹的意思是?」

    「你還不明白嗎,沉魚?」姜孝成在一旁道,「剛從宮裡傳來的信兒說,皇上已把皇后囚禁起來了。」

    姜沉魚吃了一驚:「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的啊……」

    「瞧瞧,連你都不會信,這宮裡頭又有哪個會信?」

    「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姜仲看著棋盤上錯落複雜的棋子,表情變得更加悲哀,喃喃道:「畢竟是,晚了一步……哦不,是從頭到尾,根本就已被隔絕在外了……」

    姜沉魚轉頭向兄長求助,姜孝成的目光也膠凝在棋局之中,低聲道:「爹,事到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根本就沒有容我們插手的餘地。」

    「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

    「是。」姜仲抬眼望向自己的小女兒,燈光下,姜沉魚的容顏越見美麗,那是真真正正一種明露春暉般的美貌,純淨無瑕得不染絲毫滄桑,所謂的「大家閨秀」四字,在她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體現……只可惜,這樣的儀容,這樣的玉質,還是沒能派上用場……

    「沉魚,你回去睡吧。」

    「爹爹不說清楚,女兒不走。」

    「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姜沉魚怔立半晌,用一種異常恍惚的聲音道:「爹爹真的認為,事情到這一步,我還能置身事外麼?」

    姜仲與姜孝成二人俱都一震,父子兩人交換了個眼色,最後由姜孝成開口道:「妹妹,你可知道,我們為何如此積極地促合你同淇奧侯的婚事?」

    為什麼?這個問題提得真是好啊。

    於她而言,因為她愛慕公子;於母親而言,因為母親覺得姬嬰是個可托付終身的人;但是對父親和哥哥而言,看中的絕非他這個「人」,而是他所擁有的權勢地位罷了。

    由此可見,女子和男子,在考慮同一樣事物時,本就存在天壤之別的差異。可是這話,又讓她如何能說出口?

    於是姜沉魚只能沉默。

    而在她的沉默中,姜仲長歎一聲,緩緩道:「眾所周知,圖璧原有四大世家:王、姬、薛、姜。當年皇子奪嫡中,王氏保的是太子荃,薛氏保的是當今的皇上,至於姬家,當時老侯爺姬夕病得快要死了,根本無力管事,但皇上迷上了姬忽之才,非要娶她為妻。據說姬忽一開始是不同意的,後來不知怎的改變了心意,也就嫁了。如此一來,皇上有薛家撐腰,又得姬家相助,最終得了這個皇位。而我們姜家,從始至終一直保持著中立狀態。」

    這些話,彷彿一隻手,掀開過往的同時,亦將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開,姜沉魚看見有些東西開始浮出水面,每條紋理,都是那般的鮮明。

    「也就是說,在皇上登基這件事上,我們姜家可謂是一分力未出,因此,儘管皇上後來繼續任命為父為右相,但在為父心中,始終是心虛不安的。也因為這個緣故,三年前,為父急急地將畫月送進了宮中,一來表示臣子忠心,二來也希望畫月能得受聖寵庇護全家。」

    姐姐……是那樣被送進宮去的啊……她一直一直以為,虛榮好強的姐姐,是自己想進宮的,因為她曾經說過:「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

    姜沉魚的手慢慢在袖中握緊,忽然覺得從前的自己好生幼稚可笑,以為不聽不見那些爾虞我詐的事情便行了,以為只要自己始終清白就行了,卻不曾想,又是什麼使得她可以那樣悠然逍遙。那都是家人的犧牲啊!父親的犧牲,哥哥的犧牲,姐姐的犧牲……

    「但是,畫月雖然受寵,封後卻是無望,再加上自曦禾出現後,便連那一點的恩寵,也都消逝了。聽說,皇上已有半年未進過嘉寧宮了。」姜仲說到這兒又是長長一歎,「這半年來,曦禾與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銳,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護薛氏,但細想之下,他真正保護的其實是曦禾才對,畢竟,相較有整個家族支持的皇后,曦禾那樣一個出身寒微毫無背景之人反而能在深宮之中毫髮無傷,豈非奇跡?帶著這樣的想法為父開始暗中查訪,終於被我看出端倪……」

    「什麼端倪?」

    姜仲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道:「真正有矛盾的不是曦禾與皇后,而是皇上與薛家!」

    姜沉魚雖涉世不深,但卻是個一點就透的玲瓏之人,父親這麼一說,她頓時就明白了,明白過來後再細細回想所發生的那些事情,越想越是心驚,最後不禁「啊」了一聲。

    「你也想到了吧?薛氏強橫欺主,專權擅政,皇上登基四年,卻事事都需聽他之見,受他之制,若他是個平俗庸君也就罷了,偏偏我們這位主子處事剛斷善謀,再是聰明隱忍不過,因此,我猜想,他早有除薛之心,只是時機未到。想通了這點,為父就開始觀察這滿朝文武中,誰是站在薛氏那邊的,誰又是站在皇上那邊的?」

    「是公子……」姜沉魚的聲音很輕,臉上恍惚之色更濃。

    「沒錯。要說看薛氏最不順眼,最一心向著皇上的,如今也只有姬家了。」姜仲注視著自己的女兒,感慨道,「所以,為父才會想要將你許配給淇奧侯,表明姜家願與他們同心協力,一同輔助皇上,只可惜……」

    姜沉魚替他接了下去:「只可惜,晚了一步。皇上大概已經準備就緒,開始迫不及待地要對薛家動手了,而曦禾中毒,就是整個計劃的第一步。」

    姜孝成讚道:「妹妹果然聰明。」

    姜沉魚繼續分析道:「聖旨落水一事,出來調停的是公子;如今夫人中毒,又是公子帶人來查出的病症,也就是說,公子與皇上聯合起來演了一出逼宮之戲,將矛頭指向皇后。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曦禾與她不和,上次聖旨落水一事,曦禾揪著皇后的小辮子不依不饒,大大損害了皇后顏面,哪怕是個再好脾氣的人,都會心存芥蒂。此次夫人懷孕,最有理由有動機下毒的就是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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