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48章 番外 (4)
    薛采輕輕一笑:「很震驚嗎?其實我也是。當我有一天,忽然發現我竟然對八這個數字如此厭惡的原因,是因為把你我的年齡相減,就是這個答案時,我自己,也很震驚。」

    「薛采……」姜沉魚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但喊過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如果,我早出世八年,圖璧四年的大年初一,當你及笄之時,四國之內,最與你般配的人,其實不是姬嬰,而應該是我——不是嗎?」

    姜沉魚覺得有只無形的手,在這一瞬,揪住了她的心臟。

    「八年……無論我如何早熟,無論我如何神通,無論我如何努力地用別人三倍的速度在成長,但是,這八年,我卻怎麼也跨不過去……」薛采的聲音越發低迷,宛如夢囈,「對於生命,我透支得太多,所以,現在償還的時候到了……」

    「什麼償還?什麼透支?」姜沉魚一下子又著急了起來,「你才十五歲!你應該還能活八十五年的!我不許你這麼說!」

    「面對現實吧,沉魚。你這一輩子,每次遇到不想面對的事情就選擇逃避,但這一次,我不許你逃避。」

    姜沉魚又是一震。

    「你給我聽著,我接下去要說的話很重要——姬忽的下落我已經找到了,具體內容我讓朱龍帶去給你了;而如今朝臣之中,有幾個人可以大力栽培,有幾個人需要趕緊撤職,你自己心裡很清楚,但為了保險起見,我也都寫在那上面了……五年來,我繼承姬嬰的遺志,每日日理萬機辛苦操勞終於得到了回報——如今,國內國泰民安,四國關係良好,短時間內不會有戰事。所以!」他的聲音忽然激動了起來,一字一字道,「你若想退位嫁人的話,是時機了!」

    「你說什麼?」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要說的竟然是這個,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但薛采的聲音,卻越發高亢清晰和急迫了起來:「你喜歡赫奕不是嗎?但因為你們彼此的身份,所以不能在一起不是嗎?現在,你有機會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姬忽是四國譜的主人,這五年來為了迴避你,她選擇了隱居,但只要你再次邀請她出山,並將新野相托,她還是會幫自己的侄子的。而你母親也已經去世了,也是時候請你父親回來了。他們兩個,一個是稻草人,一個是老狐狸,雖然都很薄情,但對新野,卻都會盡心盡力。所以你,也終於可以從這個大漩渦裡抽身了。」

    「你……你……」姜沉魚說不出話來。

    「沉魚,有句話可能比較殘酷,但卻是事實——你不是當皇帝的料。這五年來,你之所以能當得順水順風,除了因為你寬宏大量,廣得人心之外,更有一部分原因是——那些齷齪的、骯髒的、你不願意面對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現在,我要死了,除非你再啟用姜仲幫你,但是,你必定是不願意再面對他的,所以……是時候急流勇退了。嫁人吧,沉魚。」

    嫁人吧,沉魚。

    最後五個字,擲地有聲,再不停迴響。

    於是一時間,天上地下,便都在重複這五字——嫁人吧,沉魚。嫁人吧,沉魚。嫁人吧,沉魚……

    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摀住了自己的耳朵。

    薛采的聲音有點哽咽,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我當年逼你稱帝,是因為我有私心,我不想讓你與赫奕繼續糾纏下去,我怕你真的丟下一切跟他走,所以,我動用一切留住你。我知道姜畫月與蕭羅二人串通,我故意默不作聲,我給她機會與你決裂,其實,如果一直不給機會的話,你們還是能繼續和和睦睦地做姐妹下去的;我知道你兩次去見赫奕,我嫉妒得要命,但是,我一定要給你們兩人了斷的機會,所以我冒著失去你的風險,用自己的馬車給你當掩護……我步步為營,苦心籌謀,我以為……只要再給我幾年,會有希望的。我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怕後來一時落魄,但也是備受榮寵,因此,這個世上我得不到的東西,根本不存在——包括你在內。所以,老天終於看不下去,給予了我這最後致命一擊。」

    「薛采……」姜沉魚顫抖地按著門,無法想像門的那頭,薛采在說這番話時的表情,他在哭嗎?他唯一一次哭,就是勸她稱帝那次,但那次的他,雖然動情,卻依舊是不激動的。

    冰璃。

    燕王送的這個稱謂,其實就是薛采的真實寫照。堅忍如冰、剔透如璃。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竟然……竟然喜歡她……

    這樣的真相,令得整個天地都為之黯然了。

    「你走吧。」薛采頹軟道。

    「我不走!我不走!無論你怎麼趕我,我都不會走的!除非你跟我一起!」姜沉魚固執地搖頭。

    薛采深吸口氣,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你啊……果然是我的命中剋星啊……」

    「薛采……你、你真的喜歡我嗎?那、那麼……」姜沉魚咬著下唇,每個字都說得好艱難,「只要你好、好起來,我、我就嫁給你……我嫁給你,好不好?所以,薛采,你不要放棄,你出來吧,我不信天下這麼多名醫,這麼多奇藥,都救不了你!」

    門那頭,沉默了很久。

    姜沉魚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再度拍門:「薛采?薛采,你聽見了嗎?你聽到我說的嗎?既然你都籌劃了這麼久,還逼我當上了皇帝,為你我之間鋪通了平坦大道,那麼,怎麼可以就停在這裡呢?你不是喜歡我嗎?那就來娶我啊!娶我啊!」

    「來不及了……」薛采的聲音非常非常沙啞,啞到讓人覺得聲線隨時都有可能崩裂。

    姜沉魚面色一白:「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曦禾那次,我用被子罩住了你的頭,不肯讓你看?這次……也一樣……」

    姜沉魚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薛采,你、你怎麼了?你現在的樣子……很可怖嗎?」

    「是的。所以,你不能看。你如果看見了……這一輩子都會做噩夢,並且每想起來一次,就會痛苦一次。而我,絕對不會把這種痛苦留給你。所以……」薛採用她從未聽過的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不要看。沉魚,不要看。」

    「薛采……」

    「我言盡於此,你……走吧。」

    「薛采!」姜沉魚淚流滿面。

    細碎的腳步聲,依稀從門那頭傳過來,然後,是薛采的最後一句話:「其實,你今天能來這裡看我,我是真的……高興的。」

    內心深處最後一根弦也因為這句話而崩裂,姜沉魚只覺眼睛忽然就模糊了起來,然後,猩紅色的濃霧覆了上來,將眼前的一切盡數遮掩。

    她暈了過去。

    等姜沉魚再次醒來的時候,眼睛上蒙著紗布,依稀可以感覺到身處在馬車上,車輪滾動,上下顛簸。

    她摸了摸紗布:「怎麼回事?」

    身旁,江晚衣的聲音溫柔地響了起來:「皇上,你眼疾發作,這次比較嚴重,所以需要好好療養。而且……薛相吩咐我們送你回京,所以,如今你正在回京的路上。」

    「我不走!」姜沉魚掙扎著想坐起來,「我不走,我還要跟薛采說話,我還要……」

    「薛相死了。」江晚衣淡淡一句,換來她重重一悸。

    「你……說什麼?」

    「皇上倒下後,薛相非常著急,吩咐我們送你回京,但吩咐到一半,就沒了聲音,我們連忙派人進去,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也就是說……我連他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也許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姜沉魚變得安靜了,不再像之前拍門時那麼暴躁激動。

    江晚衣憐惜地看著她,「嗯」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一動不動。

    江晚衣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如果想哭的話,就哭吧。」

    「我不哭。」

    「皇上……」

    「我不能哭。我的眼睛上敷著藥,如果我哭,眼淚會把藥都沖掉的。」姜沉魚在說這句話時,聲音雖然顫抖著,但表情卻冷靜得可怕。

    江晚衣摸了摸她眼上的紗布:「再有三日,拆掉紗布,皇上就能重新看得見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哭。」姜沉魚反握住他的手,像是握著自己最後的依托,一字一字道,「我要快點好起來,然後,我要親自送薛采走。傳朕意旨,將薛相的屍骨燃燒成灰,然後,取起骨灰裝盒,帶回帝都。朕,要親自為薛采主持大葬!」

    冬日的陽光,透過車窗照到她臉上。雖然看不到眼睛,但那堅毅的唇角、緊繃的下頜,無不一一透露出這位女王的意志與決心來。

    江晚衣心中肅然起敬,再也沒有說話。

    梨晏五年,丞相薛采受帝命赴七城處理疫情,不幸染疾,甍於寒渠。帝聞訊流涕,命將相體火化,運骨灰歸京。

    十二月初一,帝親為相賜葬。

    相入土日,大雪如泣,舉國哀殤。

    帝失臂膀,大病,三月後駕崩,禪位太子新野,命前相姜仲、前貴嬪姬忽輔佐之。重改國號璧,年號新平。

    後人為作區分,將梨朝之前的稱為前璧,將梨朝之後的稱為新璧。

    美人的畫像懸於壁上,衣裙輕揚,被風一吹,彷彿要從畫上活生生地走下來一般。

    但因為天天風吹日曬的緣故,某些地方開始發黃,令得她在傲絕世人的同時,又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寂寥之意。

    這幅畫像,就掛在宜國最繁華的大街一家名叫「龍鳳樓」的酒樓二樓。而這個酒樓的老闆不是別個,正是宜王本人。

    自從兩年前他掛出這幅畫像,杜絕了一干大臣想給他說媒的心思後,也吸引了無數文人騷客來此,他們有的是來看看傳說中的曦禾夫人究竟是長啥模樣的,有的則是來將之與自家女眷暗中比較的……人人都聽說了那麼一幅畫像,人人都跑到那裡吃飯。總之,赫奕此舉,不但成功推掉了自己的婚事,還大賺了一筆。

    但,也徹底地耽擱了他的終身。以至於宜人提起自己的皇帝時,都是一副長輩般犯愁的模樣:「你說說咱們皇帝,歲數都不小了,還那麼挑。怎麼就不肯找個女人踏實下來呢?」

    「你知道啥,現在皇上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管多好。而且他雖然沒娶妻,紅顏知己、一夜風流那必定是少不了的,嘿嘿,這才是做男人的最高境界啊:有權,有錢,有女人,還有自由!」

    「但沒個子嗣的終歸不成啊。」

    「怕什麼,咱們還有小公子呢。反正皇上長年累月也不在皇都,要沒有小公子,他能那麼舒坦嗎?」

    「也對。小公子真的很厲害啊……對了,他今年也該有十六歲了吧?也可以成家了吧?你說,咱們宜國,哪家的千金能配得上咱們小公子啊?」

    「唔,這個嘛,就得好好想想了……」

    這樣的討論聲,在酒樓裡比比皆是,聽在某人耳中,便忍不住泛出了點笑意。此人身披黑色的斗篷,沿著樓梯匆匆走上二樓,走到了畫像前。

    畫像裡的女子,站在銅鏡前,從背影看身姿極盡曼妙,秀髮如雲飄逸,而從銅鏡裡又可以看見她的臉——眉深唇艷,非人間顏色。

    這幅畫像,從薛采傳到赫奕,幫兩個出色的男子都擋掉了婚事,由此可見,畫得有多麼的美。

    然而,身穿黑斗篷的人站在畫像面前,看著由自己親手勾勒出來的這個神話,卻深知——她所畫出的,不過曦禾夫人的七分。

    也許是她站在畫像前的久久凝望,引起了幾個客人的注意:

    「啊?你看,又有人對著那幅畫像發呆了。」

    「別看了,每年不都有這麼幾個愣頭小子的,已經不稀奇了……」

    「啊!快看!」

    「有什麼好看的……」

    「快看啊!那人把畫像摘走了!」

    「什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偷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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