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47章 番外 (3)
    被眾人圍住的姜沉魚,卻顧不得滑落時腳崴了一下,急急推開眾人,一拐一拐地走到新野面前,顫聲道:「新野,剛才是你……叫我嗎?」

    新野大大的眼睛裡依舊殘留著恐懼的神情,然後,撲上去抱住她,哇地哭了。

    姜沉魚怔了一下,然後蹲下身,回抱住他道:「新野,原來你會說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再叫一聲聽聽!」

    「皇姨……」怯生生的聲音,因為之前沒說過話的緣故,顯得非常僵硬。

    但姜沉魚卻像是聽見了世間最美麗的天籟一般,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新野!太好了……」

    新野不是啞巴,也不是弱智,他會說話了,會說了,而且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呼喚她。

    姜沉魚忽然覺得,姜畫月賜予她的所有傷痛,這一刻,全都在新野身上得到了補償。

    「新野,好乖,好乖……」

    她幸福得流下淚來。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一旦安定,時光就會過得很快,水去雲回,轉瞬間,又過了兩年。

    梨晏五年,上天終於沒有再一如既往的慷慨相待。

    首先是開春四月,姜夫人在睡眠中平靜地結束了自己因被謊言環繞而幸福單純的一生。姜沉魚自然悲痛萬分,為母親舉行了風光大葬。姜仲沒有回姜府,而是選擇了在夫人的墓旁蓋了個小屋,每日裡釣魚種花,過起了隱者的生活。

    到得入夏後,瘟疫爆發,不過短短兩月,就感染了包括寒渠、漢口在內的七座主要城池,每天都有上百人死於疾病。

    姜沉魚一連派出了七十名大夫藥師跟隨軍隊前往七城,但都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最後,薛采於朝堂之上,請命親自前往視察。

    姜沉魚猶豫了很久,最後同意了。

    薛采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內,姜沉魚僅能憑借呈遞回來的奏折和七子的隻言片語,得知他的消息。

    據說,他最先去的是寒渠城,在那兒與江晚衣碰了頭。入城後,並不先看染病的人,而是巡視了一番城池,最後發現寒渠城內水溝湮閼歲久,淤泥停蓄,造成天氣一熱,就蒸為癘疫。因此,興工清理溝渠。

    同時,專設六疾館,將染病的人通通隔離。此舉引起極大的反對,謂之不仁。薛采二話沒說,將帶頭反對的人丟進了六疾館,自此鴉雀無聲,無人再敢反抗。

    此後,他還做了一系列諸如「設立漏澤園以掩埋染疾屍體」、「但凡掩埋屍體達百人者則給予黃金十兩作為獎勵」的措施,最後在他同江晚衣的共同努力下,到冬天時,瘟疫總算過去了。眼見得每天死的人越來越少,近萬人在江晚衣研製出的藥方的療治下得以存活,一場舉世震驚的悲劇卻發生了——

    薛采,被感染了。

    用藥無效。

    而他自知治療無望後,說了一句「吾是百官之首,當以身作則」,便自己主動搬進了六疾館,再不外出。

    帝都的姜沉魚於早朝時聽到此奏報,立刻從龍椅上跳了起來,面無血色,然後眼疾發作,視線一黑,暈了過去。

    滿朝文武,一片驚亂。

    姜沉魚醒來後,立刻下旨要前往寒渠,不顧眾臣竭力反對,帶著潘方與貼身侍衛們,一行百餘人快馬輕車地趕往寒渠。

    等她抵達寒渠,已是十日之後——

    「草民江晚衣,參見皇上。」聞訊趕到城外接駕的江晚衣和一干官員,正要叩拜,卻被姜沉魚一把扣住手臂,拉了起來。

    「薛相呢?」

    「薛相還在六疾館內……」江晚衣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已命令道:「帶朕去六疾館。」

    他還沒說什麼,身旁的大小官員十幾人,已紛紛跪下道:「不行啊!皇上乃萬金之軀,千萬不能去那兒啊!若連皇上也被感染了,可怎麼辦啊!」

    姜沉魚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只是直直地盯著江晚衣道:「師兄,你帶我去!」

    「皇上……」

    「師兄!」姜沉魚一下子喊了起來,瞳孔收縮滿臉堅毅,「難道朕放下國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看你們這麼一幫人哭的嗎?」

    這句話實在太有力量,江晚衣無法反駁,最後,只得長長一歎道:「好吧。皇上請跟我來。」

    於是,姜沉魚終於到了六疾館前。

    那是一片建在郊外荒蕪之地的平房,由於是匆匆搭建而成,因此非常簡陋。四周光禿禿的,連棵樹都沒有。東風呼嘯,烏鴉啊啊地叫著,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江晚衣遞給她一枚丹藥道:「為了以防萬一,還請陛下服下此藥。」

    姜沉魚接過來,身旁的太監正要試藥,她卻一口吞下,跳下車朝大門跑了過去,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帝,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貴族女子,她只是用她最快的速度拼上全力地跑著,邊跑邊喊:「薛采!薛采!」

    但是,六疾館的門,卻緊緊關閉著。

    姜沉魚拍門:「薛采!薛采!來人,給朕開門!把門開了!」

    隨行的侍衛們露出猶豫之色。

    姜沉魚怒道:「你們敢違旨?」

    侍衛們連忙上前,正要撞門,一個聲音清脆清亮清晰地從門裡傳了出來:「不許進來。」

    姜沉魚立刻反應過來那是薛采的聲音,便拍門道:「薛采?是你嗎?快開門!是朕啊!朕來了!」

    門的那邊,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地說了一句:「皇上……請回吧。」

    「開什麼玩笑?難道朕放下國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看這麼一堵門嗎?快給朕開門!」她再次搬出了這個理由。

    但薛采顯然不是江晚衣,也不是任何一個其他官員,他就是他,冰璃公子薛采。因此,他還是沒有開門,淡淡道:「微臣有疾在身,若皇上靠近,會被傳染。君臣之禮雖然重要,但皇上的健康更重,臣不敢做這千古罪人。所以,皇上還是請留給微臣一個清白之名吧。」

    「薛采!」第一聲喊出來時,是憤怒,但喊到第二聲時,就轉成了十足的委屈與悲傷,「薛采……你不要使性子了,你開開門好不好?朕、朕……真的很擔心你……這十天來,朕生怕自己晚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開開門吧……」

    淒慘的哽咽聲,連一旁的眾人都不忍再聽。更何況她以九五之尊,這樣哀求一位臣子。

    身旁熟知她和薛采關係的,看得是不甚唏噓;而不熟悉的或者是頭次見皇上的,則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像,竟然會有這樣對皇帝不敬的臣子。

    面對姜沉魚的哭求,薛采依舊不為所動,口吻淡得幾近漠然:「皇上,這個門我是絕對不會開的。你死心吧。」

    「你!你!你敢抗旨!」姜沉魚氣得跳腳,「朕殺你全家,抄你九族!」

    「臣的家人早就死光了。」

    「你你你!」姜沉魚叫不動他,便轉身命令叫得動的臣子,「你們過來,給朕把這道門砸開,重重有賞!」

    侍衛們還沒來得及動,薛采已冷冷道:「若皇上因此染病,你們全都要抄家滅門,有膽量的就過來吧。」

    侍衛們面面相覷,頓時全都不敢動手。

    姜沉魚又怒又痛,只得自己拍門,她拍得是那樣用力,以至於整個手掌都開始紅腫了起來:「薛采,你竟敢這樣對我,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忘恩負義!你無視皇威……」她把能想得出的詞通通罵了一遍,罵到聲音嘶啞,罵到力氣用盡,最後雙腿一軟,沿著門壁滑坐到了地上。

    「皇上……」薛采之前一直默不作聲地任由她罵,直到此刻,才緩緩開口道,「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快回去吧。」

    姜沉魚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摀住自己的臉,渾身戰慄。

    薛采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聽不到她的回應,便又道:「微臣有兩件事情要告訴皇上,但之前沒想到皇上會來,所以已經托朱龍寫成奏折帶回帝都。這會兒,也應該到了。皇上回去後,看了奏折就會明白。」

    姜沉魚仍是不回應。

    薛采的聲音恍如歎息:「皇上……你……真的……不該來的。」

    「你少廢話!」姜沉魚恨聲道,「朕來不來,豈是你能評價的?」

    「皇上,微臣……時日無多了。」他忽然軟軟地來這麼一句話,姜沉魚一震,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身後的太監,討好地想上前送手帕給她,姜沉魚回身道:「你們全部退後,離得遠遠的。我與薛相說話,不許你們聽!」

    眾人連忙退後百丈,此地空曠荒蕪,又快入夜,一干人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等著,遠遠望著那對君臣,心裡怎麼想的都有。

    而當事人自己,卻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撲在門前哭得一塌糊塗:「薛采,你開開門吧。我就見你一面,見完你,我就走。你開門吧……薛采,你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薛采的呼吸聲透過門板,依稀傳了過來,這一刻的他,會是什麼表情?心裡,又在想什麼呢?

    看不到的容顏,揣摩不了的心思。那孩子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下屬,不是弟弟,而是兄長,而是依靠啊!

    姜沉魚泣聲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天腦袋裡想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為什麼要派你來寒渠?是我害了你,你要是死了,我一輩子都會為此內疚與自責——是我,是我讓薛采年僅十五歲的生命,死在了異鄉!」

    「十五歲……」薛采重複著這三個字,彷彿也有點癡了,「微臣……三個月前,滿十五了。」

    「是的,八月初八,我送了禮物給你,你收到了嗎?」

    「嗯。」停一停,又道,「我很喜歡。」

    姜沉魚送給他的,是她親手畫的一幅畫,畫的是圖璧二年父親大壽時薛采與姬嬰比試的場景。

    那是她初見姬嬰的一幕。

    那也是她初見薛采的一幕。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一幕依舊在她腦中鮮活,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於是,她畫了下來,讓人從帝都送到了寒渠。

    薛采當時完全沒有反應,所以她還一度想過也許他不太喜歡這份禮物。但此刻,親耳聽他說「我很喜歡」四個字,為何在歡喜的同時,卻又字字鑽心?

    「薛采,你開門,我窮盡天下之力,也要救你。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不會讓你的傳奇,在十五歲時就終結!所以,你開門吧!」

    薛采深深地吸了口氣:「沉魚。」

    姜沉魚原本準備再次拍門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

    薛采叫……叫……叫她什麼?

    他一向不是用敬語,就是連名帶姓一起叫,而像此刻這樣只說兩個字,還是第一次。

    姜沉魚怔怔地回應:「什麼?」

    「十五歲。」薛采又說了一遍這三個字,然後,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柔軟,也非常淒涼,「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正是十五歲。」

    雖然姜沉魚在姜仲的壽宴上看見了薛采,但她當時躲在簾子後面,薛采並沒有看到她。後來,他把曦禾打到了湖裡,然後衝到景陽殿前請罪那次,其實也應該是初見,但當時薛采只顧得上請罪,根本沒有注意到旁觀的人群裡,還有一個她。

    他們真正的面對面第一次對視,是在薛采被貶成奴,姜沉魚帶他去冷宮見薛茗時。她還記得她當時伸手給他,他卻後退了一步,說:「薛采是奴,不敢執小姐之手。」

    那一年——她十五歲。

    姜沉魚的心,一下子顫顫地繃緊了。

    「我不喜歡八,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薛采似乎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說了:「因為,我和你之間,整整差了八歲。」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睜至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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