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一樓的客人們全部沸騰了,看向二樓的焦點所在,猜度著是哪個不怕死的,竟然連這畫像都敢強摘。
但從他們的角度往上看,都只能看見那人的黑斗篷,從頭蓋到了腳,竟是連一絲肌膚都不肯示人。
立刻有店夥計衝上樓準備擒拿。但這時,黑衣人說了句話:「聽說,若想嫁給宜王陛下,就需得比這畫像上的人美,對嗎?」
聲音細細軟軟,清靈如煙,綿延如水,又脆磁如鈴。
——女人?
在場眾人全部呆住了,店夥計也停在了原地。
然後,黑衣人又說了第二句話:「那麼,我來應徵了,請帶我去見宜王陛下。」
酒樓裡死般的安寂了一會兒後,爆發出一片嘩然。
在眾人的嘩然裡,酒樓掌櫃走上樓梯,對黑衣人拱一拱手:「小姐請跟我來。」
兩人很快就消失在了樓梯的拐角處。
「那是個女人?女人!她比畫像還美?」
「既然敢掀那畫像,肯定應該是吧。不然可是欺君,要砍頭的……」
「天啊,剛才怎麼就沒把她的斗篷扯掉呢?好想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別傻了。如果那人真的比曦禾夫人美,且真的成了宜國的皇后的話,她的容貌能輕易就讓你見嗎?」
「話雖如此,但還是好想知道啊啊啊啊啊……」
哀歎聲、驚訝聲、好奇聲以及七嘴八舌的聲音彙集在一起,令得酒樓比平常越發熱鬧。
而此時,黑衣人,已在酒樓掌櫃的帶領下,進了二樓的其中一個房間。
兩名侍衛上前準備搜身,裡室的赫奕擺了擺手:「不要唐突美人啊。你們退下,讓她進來。」
黑衣人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距離一丈處停下。
赫奕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笑了:「你運氣真好,竟然朕今天還真的在這裡。」
「不要小看我在宜國的人脈。」
「哈哈。」赫奕開朗而笑,「我自然是清楚你的勢力的,只不過我卻不知原來這些勢力如今還能為你所用。」
侍衛們聽到這裡,算是明白了——原來這位姑娘和皇上竟是舊識!
黑衣人拿起畫像,緩緩道:「我聽說,要想嫁給你,就需得比她美。」
赫奕笑吟吟地看著她。
黑衣人放下畫像:「可我沒她美,還能嫁給你嗎?」
赫奕的眼神一下子幽深了起來:「把斗篷脫了吧。」
黑衣人緩緩解開帶子,雙手一鬆,原本從頭罩到腳的斗篷就如水一樣地滑到了地上。
侍衛們在見到來人的容貌後,無不睜大了眼睛。
赫奕環視了一下眾人的反應,微微一笑:「如果你在看到這些人的反應後,還不夠自信的話……」他站了起來,走過一丈的距離,停在來人身前,抬起手,輕輕地拉住了她的手,「那麼讓我告訴你,在我眼中,曦禾夫人,根本不及你之萬一。」
那人戰慄,顫聲道:「三年之約已過……又是兩年,可還有效?」
赫奕柔情無限地凝視著她:「對你……我想應該是永遠有效的吧……」
停一停,叫出她的名字:
「小虞。」
新平一年,有女子揭了龍鳳樓上的曦禾畫像,自稱容顏比伊更美。宜王見後,果然大悅,遂娶之,藏於深宮人未識。
新平二年,宜王禪位其侄——宜人暱稱「小公子」的賢王——夜尚。
宜王攜其後退隱後,四海經商,好不愜意。
新平三年,有史官懇請重書璧史,落筆於姜沉魚時,詞多詆毀,謂之禍國。
璧王新野適逢九歲,看後,命人杖責之。
史官大慌,欲做修改,璧王卻於朝堂上,淡淡道:「就這樣吧,不用改了。」
於是,璧史記載——
梨王姜沉魚者,前璧右相姜仲小女,容貌甚麗,為璧王昭尹所喜,娶入宮中,賜封淑妃,後又晉封為後。伊善謀權術,心狠手辣,兼涉文史,極富才氣。於加冕當夜,毒殺璧王,令其臥病不起,趁機臨朝稱制,掌握政權。圖璧六年,璧王病逝,姜氏姐妹爭權,伊得丞相薛采相助,殺其姐,自此得以即位,自稱睿帝,改國號梨。
梨晏五年,薛相病逝,不久姜氏亦甍。
後附評述:
梨王在位期間雖然做了許多好事,但她先殺夫後殺姐,並連其父也不放過,因為與姜相意見相左,而將他罷免,數年不得歸京,因此此人可以說是寡情冷血之至。泱泱圖璧,險些毀在這一婦人之手,哀哉痛哉!望後人引以為鑒……
「青山遠近帶皇州,霽景重陽上北樓。雨歇亭皋仙菊潤,霜飛天苑御梨秋。茱萸插鬢花宜壽,翡翠橫釵舞作愁。漫說陶潛籬下醉,何曾得見此風流……」
悠然的語聲,在青翠蒼柏間輕輕迴旋,輕袍緩帶的男子邊吟邊行,顯得說不出的愜意。
他身後,一個丫環模樣的人攙扶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女子聞言一笑:「瞧你如此高興,重陽將至,難道你就半點沒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憂愁麼?」
男子迅速回身,示意丫環退開,自己攙住了女子的手道:「我有嬌妻在身邊,又有未出世的兒子在等待,有什麼可憂愁的?」
女子眨眨眼睛:「你就這麼肯定是兒子?」
「女兒更好,像她娘一樣美麗,就又是一個禍國的料。」
女子剛待要笑,這時前方來了十幾人,看樣子也是來登高踏青的,那些人全都做文士打扮,邊走邊談論道:
「啊,你聽說了嗎?璧王命人新編了前璧史冊,裡面把梨王寫得可壞了!」
「她本來就禍國殃民,依我看,那麼寫還輕了呢。」
「難怪她死後自己的墓前沒有碑。不像前唐時期的武後一樣還立了塊無字碑。」
「武則天再怎麼樣,也沒對丈夫下毒啊,比起姜沉魚,可仁慈多了。」
「可我也聽說那毒不是梨王下的,而是那個所謂的四國第一美人曦禾夫人下的。」
「得了吧。哪有人會下毒下到自己身上去的?別忘了曦禾最後死得有多慘……肯定是姜沉魚嫉妒她的美貌,璧王一病,她就立刻把曦禾給處死了,還對外宣稱是病死的,誰信啊!」
「那看來這個姜沉魚果然是大禍水一隻啊!」
「幸好老天有眼,讓她也病死了。作孽太多,就是這種下場。」
「我覺得,讓她病死還便宜她了,這種惡毒婦人,就該拖出來遊街凌遲鞭屍才解恨啊!」
「算了,誰叫咱們皇帝心慈手軟呢,不管怎麼說,他可是那女人一手帶大的,就跟母親一樣……換了我也左右為難。可憐的皇上,才九歲就要面對這些……幸好他還有疼愛他的外公和姬太后……」
文人們的談論聲漸行漸遠,誰也沒朝這邊看上一眼。
而等他們都走得看不見了,丫環才「呸」了一聲,恨恨道:「這些所謂的讀書人最是討厭,亂議時事,胡說八道!」
男子嘻嘻一笑:「那依懷瑾看,應該怎麼罰他們?」
「嗯……讓他們都去種田!看他們還有沒有這個閒情逸致!」
男子露出驚悚之色,轉向女子道:「你這個丫頭,還真是夠狠啊!」
女子微微一笑。
懷瑾不滿道:「小姐,他們這麼說你,你都不生氣嗎?還有,皇上是怎麼搞的,竟然同意讓史書這樣寫你!還有老爺,他怎麼也同意呢……」
女子柔柔地打斷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為了鞏固政權,把過錯都推到前朝之上,是明智之舉。」
「可是……」
「沒關係。反正……姜沉魚已經死了,後人如何評述她,她也無所謂的。」
「對嘛對嘛!」男子湊了過來,目光裡滿是欣賞,「我家小虞最是想得通透,所以才能每天都如此幸福。」
小虞抬起頭,仰望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男子,眸光閃爍著,有點感慨,又有點感謝:「我的幸福……難道不是夫君所賜嗎?」
兩人縱然已經成婚多年,但此刻對視,依舊是情意綿綿。
一旁的懷瑾早已習以為常,轉過頭去當做沒看見。
女子忽然發出一聲輕呼。
男子頓時變了臉色,急聲道:「怎麼了?」
「寶寶……踢我了……」
「走,我讓小周他們把車趕來,我們快回去!」男子說罷就要叫人。
「別……別這麼急急躁躁的……只是踢了我一下而已,又不是要臨盆……」女子被他的反應逗笑,橫了他一眼,「你總是不讓我出門,都把我給憋壞了。今日好不容易肯帶我出來爬山,說什麼我也要到山頂了再說。」
「我哪是不讓你出門。」男子滿臉冤枉,苦笑道,「是你之前胎位不正,動不動就嘔吐,你師兄說你氣虛體弱,不易多行。」
「師兄師兄師兄,你到底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我當然是……」男子說到這裡,眼珠一轉,忽地俯下了身,「聽我們家雙黃連的嘍!」
一旁的懷瑾「撲哧」一聲笑出來,捂唇道:「姑爺真不厚道,竟給未來的小少爺起這麼難聽的名字!」
「雖然難聽,卻是獨一無二的貼切啊。你想,我曾經是皇帝,而我的夫人曾經也是個皇帝,兩個皇帝連起來,有了這個孩子,可不就是『雙黃連』麼?」
「你怎麼不叫雙蛋黃?」女子嗔了他一眼,轉身前行。
男子居然還很認真地想了想:「雙蛋黃……好像也不錯啊!」
「喂,我只是隨便說說的!若你真敢這麼起名,我可不依!」
「哈哈哈哈……」三人往山上走著走著,竟又遇到那幫文人下山,他們的討論聲仍在繼續,卻是換了另一個話題——
「聽說程王上月被暗殺死了?」
「嗯,而且聽說就是她的兄長干的。」
「她的兄長不是都死了嗎?」
「還有一個逃亡在外呢。就是那個害死咱們淇奧侯的!」
「哦……好像叫頤什麼、頤非來著?」
「對!他可真夠能忍的啊,整整十年,終於被他復國成功了。」
「果然是狼一樣的男人啊……」
議論聲遠去了。
懷瑾想起那個被評價為「狼」一樣的男人的真實面貌,不禁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哪兒是狼啊,分明是只孔雀!」
「十年……」男子的眼中則滿是感慨,「原來,已經十年了……」
「是啊,我風雲變幻的十年,卻是頤非臥薪嘗膽的十年。」女子說到這裡,也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他雖然表面笑嘻嘻的沒個正經,但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男人。幸好,他也不是我的敵人。」
男子詭異一笑。
女子不禁道:「你笑什麼?」
男子悠悠道:「頤非不可能是你的敵人的。」
「你為何如此肯定?如果我當年不肯答應收留他……」
男子打斷她:「你一定會收留。因為,你發過誓要為師走報仇,絕不原諒頤殊。那麼,還有什麼比收留頤殊的眼中釘肉中刺更好的報復辦法呢?」
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後,嫣然而笑:「你果然很理解我呢。」
「而我之所以說頤非不可能與你為敵,除了你們的敵人相同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
「是什麼?」
男子忽然賣關子,不肯說了。
「快說啊!快說快說……」
「不說。」
「赫奕!」
「大丈夫說不說,就不說。你叫我的名字也沒用。」
一旁的懷瑾,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然後也笑了。其實,那個原因她也知道,不過小姐……好像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呢……
小姐果然是很遲鈍的人啊。
當年眼睛裡只有一個姬嬰。別人對她的心思如何,完全不知道。如果不是姑爺最勇敢地第一個表白,估計今天跟小姐在一起的,就不一定是姑爺了。
這樣說起來,最可惜的就是丞相,他要是早點兒說就好了,偏偏臨死前才說,害得小姐哭得眼睛都差點兒瞎掉了……
一想到當年種種,她打了個寒噤,再看一眼前面依舊詢問不休和詭異地笑就是不說的兩個人,一種情緒慢慢地從腳底升起來,軟軟地蔓延到全身。
這種情緒的名字就叫——幸福。
千秋功過,後人評說。
幸福歡喜,卻在今朝。
新平二年冬,程頤非稱帝。四國歷史,再次更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