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42章 女帝 (10)
    「我……」姜沉魚斷斷續續道,「我不要嫁人了,真的。也許在你,和其他所有人看來,我都是個苦命的女人,想嫁的人,不喜歡我,死了。娶了我的人,也不喜歡我,也死了。作為國母,我還沒有完全長大就已開始衰老;他日做了太后,更是一生就這樣過早地枯萎了。但是,傻瓜,為什麼你不知道呢?我這裡,這個地方……」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因為曾經住著一個人,一個那樣美好的人,所以,我雖然孤獨,但不空虛啊。」

    她將薛采的身子扳了過來,捧起他的臉,用無比溫柔卻又哀傷的目光,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道:「正如你所說的,只有比曦禾夫人更美,才能成為你的妻子……」

    薛采的眉毛蹙了一下,出聲反駁:「我那只是故意刁難……」

    姜沉魚笑了一笑:「但換成我,便是真真正正的曾經滄海難為水。」

    薛采又沉默了,長長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

    「所以,薛采……」姜沉魚的手放下去,改去拉他的手,如此四手相牽,彼此傳遞著體溫,「我們和好吧。好不好?」

    薛采的手明顯顫了一下。

    姜沉魚這才露出一點點委屈的表情,低聲道:「我可不可以把我們之前的事理解成是在吵架?如果可以的話,那麼,我可不可以請求不要吵架?薛采,如果現在問我這世上最不願失去的人是誰……我的答案,是你。」

    薛采的呼吸明顯緊了起來。

    「我若失去了母親,因為潛意識裡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會做足準備勇敢地繼續走下去;我若失去了姐姐,雖然悲傷但會更努力地去照顧新野,讓她沒有牽掛;我若失去了其他人,都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彌補和割捨,但是……我若失去了你……薛采,你知不知道,你於我而言,不止是你啊。你是我十三歲時愛上公子的理由;你是我為公子報仇的副手劍;你還是我成為璧國皇后以來的第三隻手……」說到這裡,姜沉魚合攏雙掌,將薛采的手包在了裡面,凝望著他的眼神,一字一字道,「既然此生注定讓你我結緣,那麼,就絕對不允許被天命之外的事情所破壞。我們,和好吧。」

    薛采久久地注視著彼此交握的雙手,最後,生硬地點了下頭,就當是同意了。

    姜沉魚的笑容一下子燦爛了起來:「那就這樣說定了,你明天就得回來上朝。」

    薛采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姜沉魚凝視著他,幽幽一歎道:「你……有時候真像我的哥哥呢……」

    薛采的眼角開始抽搐。

    姜沉魚撲哧一笑:「但更多時候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弟弟罷了。」

    薛采立刻將手從她手中抽了出去,然後皺起眉頭,瞪著她。

    姜沉魚眨了眨眼睛,故意打趣道:「其實啊,你不知道吧?當太后的雖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嫁人,但其實也可以有後宮,收羅一大堆男寵的哦。比如先秦時的趙姬與嫪毐;比如北魏時的馮太后與王睿李沖李奕等臣下;再比如……」

    薛采迅速坐回到了書桌旁,一邊拿起書箋開始回信,一邊冷冷道:「娘娘如果沒什麼其他事的話就請回吧。微臣很忙。」

    姜沉魚見目的達到,便掩唇笑著轉身準備走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卻傳來薛采的聲音:「等一下。」

    她回頭,眸光流轉:「什麼事呀?薛弟弟?」

    薛采對她這個稱呼卻沒什麼反應,嚴肅的小臉上有著一種奇異的憐憫:「你今天所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記住了。」

    「所以?」見他這麼一本正經,她反而覺得有點不安。

    「所以,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嗯?」越來越不明白了。

    「沒什麼事了,你走吧。」薛采說完,低下頭又開始寫字。

    姜沉魚一頭霧水地看了他一會兒,心知若是他不想說,就算她繼續追問也沒有用,算了,反正遲早會知道的。一想到她和薛采冰釋前嫌了,心情不禁又好了起來,一路上微笑著出了府。她坐上馬車,在車內也想著薛采剛才的一系列反應,想到他那句——「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心中甜甜的,又酸酸的。

    甜的當然是薛采竟會為她考慮到這種地步,這個眼高於頂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孩子,卻會一心一意地為她著想,多麼溫暖,多麼感動。

    酸的則是其實正如他所說,成為女帝她才有機會得到感情上的歸宿和幸福。而太后……所謂的男寵一說,不過是一場戲謔罷了。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清楚這一點,薛采也很清楚這一點。

    母親,對不起啊……女兒這一生,看來是真的與生兒育女、舉案齊眉無緣了……

    剛想到這裡,馬車驟停,突如其來的衝擊力,令得她頓時坐不穩,朝旁邊栽倒。顧不得胳膊的疼痛,她連忙掀起窗簾探頭問道:「發生什……」

    才說了三個字,聲音就戛然而止。

    一支長箭嗖地破空飛來,幾乎是貼著她的臉頰,釘在了車壁之上。

    姜沉魚連忙縮回車內,緊跟著,外面響起了侍衛的叱喝聲和兵器相接的打鬥聲,偶爾還有受傷倒地的悶哼聲,亂成一片……

    姜沉魚縮在車中,揪住自己的衣襟,忍不住瑟瑟發抖。她此番出宮乃是臨時起意,因此帶的護衛並不多,而且淇奧侯府又近,原本以為不會有什麼大事,不曾想竟然就會遇到伏擊。

    是誰?

    是誰要暗殺她?

    一時間,腦裡飛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但每一個,都殘忍得讓人害怕。

    「噗」的一聲巨響後,一把刀砍進了車壁,緊跟著狠狠一拉,整個車廂就像個紙盒一樣散了。車壁倒下去後,姜沉魚終於看到了外面的情形——

    她所帶的二十名侍衛已經全部倒在地上,模樣可怖地死去。

    僻靜的長街風聲嗚咽,十幾名蒙面黑衣人呈圓形朝她聚攏,將她圍在了中間。

    這是姜沉魚生平第二次遇到伏擊。

    上一次,是在程國。那次起碼還有師走在她身邊,因此雖然慘烈,卻並不感到太害怕,而這一次,則是徹徹底底地只剩下了她一個。

    這些人想做什麼?他們有想要的東西嗎?如果可以對上話的話,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但其中一名黑衣人抬起手做了個殺的姿勢,姜沉魚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他們想要的是她的命!所以根本不會給她任何機會!

    眼看著眾殺手四面八方地朝她撲過來,姜沉魚不由得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然而,就在她閉眼的一瞬間,耳旁風聲呼嘯,無數種複雜的聲音乍然而起,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如期降臨,姜沉魚一呆過後,緩緩睜開眼睛——

    只見那十幾名蒙面黑衣人保持著前撲的姿勢,一動不動,露在黑巾外的眼睛則充滿了恐懼,說明他們還沒有死。

    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

    姜沉魚連忙轉身,就看見了朱龍。

    朱龍的手指悠然地從其中一名黑衣人胸口收回,然後側過身來對她拱手參拜:「屬下救駕來遲,還望娘娘恕罪。」

    「你……你、你從哪裡來的?」她閉眼之前,四周根本沒有人啊,就算朱龍輕功再好,也不可能橫飛十幾丈瞬間就出現在了這裡,不但如此,還連點十幾人的穴道制服了他們。

    朱龍依舊畢恭畢敬道:「回娘娘,屬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馬車下面。」

    姜沉魚驚駭地去看那個已經四分五裂了的馬車,唯獨車底還好好地安在輪子上,也就是說,朱龍之前就藏在車底下?

    「你為什麼會藏在我的馬車下面?還有,他們都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殺我……」

    「這些問題,還是由主人來告訴你吧。」

    「啊?」姜沉魚一怔,繼而順著朱龍的目光回頭,就看見長街盡頭,慢慢地走出了一隊人馬,清一色的白衣颯爽,肩披圖騰。

    ——白澤。

    是白澤。

    姜沉魚的心揪緊了,然後就見一個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馬之後,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朝這邊走了過來。

    「薛采……」是他。

    他……也來了……

    薛采走到她面前,揮了揮手,十二名白衣鐵騎立刻下馬,將那些黑衣人五花大綁,掀去他們臉上的黑巾,露出真實面容來。

    薛采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羅大人,好久不見啊。」

    該人約摸三十出頭,長得又瘦又小,臉上還有個銅錢大小的痦子,模樣有點眼熟,但姜沉魚一時間,卻想不起他的身份。

    那人怒目圓瞪,幾乎要瞪出火來,卻苦於穴位受制,不能說話,因此只能恨恨地瞪著薛采。

    薛采轉過身,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殺了。」

    綁住那人的鐵騎應了聲是,手起刀落,頭顱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股血柱飛出來,盡數潑在了他身後的柱子上。

    姜沉魚大吃一驚,沒想到薛采竟然什麼都不問就開始動手殺人。而其他的黑衣人也顯然被這一幕給驚到了,臉色煞白。

    薛采背負雙手,慢吞吞地在黑衣人面前一一走過,邊走邊道:「張大東,你的表妹還在窯子裡等著你拿到錢去贖她麼?陸小周,跟了羅與海十年,他可總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還是半點進步都沒有呢。賈小九,娶了蕭將軍的女兒,也不能讓你一步登天麼?怎麼還要自己親自來殺人啊……」他每走過一個人面前,就說出對方的身份來歷,直將對方本已毫無血色的臉,說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采挨個兒說了一遍後,轉身冷笑道:「你們以為我會嚴刑拷打,要你們說出主使者是誰麼?你們以為能仗著那點兒見不得人的秘密要挾我麼?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們每一個人我都清清楚楚,你們身後的靠山是誰,想達到的目的是什麼,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對你們逼供,也根本不需要什麼證據。不過——」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個人都已經徹底呆住了的姜沉魚一眼,目光中閃過一抹很複雜的眼神,再度看向眾黑衣人時,就多了幾分邪惡,「我今天心情不錯,所以決定饒過你們其中的三個人。你們哪三人先開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說一遍給我們的皇后娘娘聽,我就放了誰。其他人,哼哼。」他雖然沒說其他人會怎樣,但是鮮血淋漓的頭顱還在地上,下場如何,已很明顯。

    因此,眾黑衣人彼此對望一眼後,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

    「娘娘!是羅與海羅大人指使我們來刺殺娘娘的!」

    「羅與海是收了蕭將軍的好處,說是事成之後升他當二品大官……」

    「姜貴人與蕭將軍已經聯手,只要除了娘娘,扶植小太子登基,姜貴人就會啟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點錢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嗚嗚嗚嗚……」

    一個個聲音,非常紊亂地交匯在一起。

    姜沉魚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覺得偌大的天與地裡,忽然間,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誰也不在了。她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眾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越說越亂,越說越雜,最後薛采喊了聲:「停!」這呱噪聲才得以停止。

    薛采揮揮手,鐵騎們就押著那些黑衣人離開了。

    他這才走到姜沉魚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後,朝她伸出手。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目光從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後,一把將他的手拍開。

    薛采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沒有生氣,只是看著她,淡淡道:「羅與海和蕭青勾結起來,唆使姜貴人對你設下的這個暗殺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親那日執行。但那天出了點意外,你因為震驚於皇上的去世而暈厥,此後一直閉門不出,羅與海無計可施,苦等了許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貴人暗中收買了給皇上擦身的宮女,給他下了另外一種毒藥,讓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說,從半年前開始,他們就在策劃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後,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只是默默觀望,暗暗部署,沒有說破。」

    「然後你就故意給了他們這個機會?」姜沉魚終於能開口出聲,聲音卻乾澀得可怕,「你串通了我的侍女懷瑾嗎?讓她遊說我來看你,並將消息放了出去,讓那些人以為有機可乘,於是埋伏在這裡等著殺我嗎?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感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實告訴你——許多狼都在暗中虎視眈眈,等著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隻狼,名叫姜畫……」

    「夠了!」姜沉魚吶喊出聲。

    薛采再次露出那種悲憫的目光,動了幾下唇,卻不再說話。

    姜沉魚摀住自己的臉,只覺身體裡像燃燒著一把火一樣,灼熱得快要炸開,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宣洩出去。於是她轉向朱龍,沉聲道:「你送我回宮!」又走到一名鐵騎面前,「把你的馬給我!」

    鐵騎連忙將韁繩呈上。姜沉魚一把接過來,翻身上馬,然後狠抽一鞭,白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龍看向薛采,薛采朝他點了點頭,朱龍這才也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長街漫漫,兩騎白馬一前一後地飛快奔馳著,清脆的蹄聲一下一下,彷彿能將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采望著兩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點期待,又有點悲傷。

    三十七稱帝

    姜沉魚抓緊韁繩,顧不得迎面吹來的風直將她的髮髻盡數吹散,長髮披散下來,四下飛舞。她只是紅著眼揮鞭,催促白馬加快速度,眼淚隨顛簸流了一些出來,又很快被風吹乾了。

    她的騎術其實並不太好,但此刻伏在馬上卻是異常沉穩,連跟在她後面的朱龍看了,都有幾分驚訝。

    如此大概過了一盞茶工夫,宮門到了。

    門前的侍衛們正要攔阻,姜沉魚馬鞭一揮而下:「沒眼力的奴才,連哀家都認不出了嗎?」

    侍衛大驚失色,連忙跪下行禮。

    姜沉魚翻身下馬,一邊快步進門一邊厲聲道:「所有人都給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許動!」

    幾個原本想偷偷轉身離開的侍衛頓時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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