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怎敢威脅先帝?我只是收買了他身邊的太監,安排先帝有了一場湖邊聽歌的艷遇而已。但當時荇樞所有心思都在臻妃身上,雖然臨幸了那名宮女,可轉頭間就忘了。不過沒有關係,十年後,我自會提醒他想起來。為此,我對當時不受寵的雲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許諾,只要她收養尹兒,她就是下一任的皇后。我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就等尹兒出世,可憐他剛出生,我都沒來得及好好抱抱,就被匆匆送進了皇宮,過了十年的苦日子……」琅琊說到這裡,眼淚漣漣,「我對不起他……但是,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咱家當時,一個能光耀門楣的人都沒有,文不成武不就的,科考落榜也就罷了,外出打仗,鎮亂平反,也都是王家去的……所以,我手頭唯一的王牌就是慧帝的那點血脈,我也只能用這種辦法了。」
姬嬰心中唏噓,但臉上依舊平靜,伸出手輕撫母親的頭髮,動作極盡溫柔。
琅琊抓住他的手,欣慰一笑:「幸好,你後來一點點地長大了。我用盡所有心血栽培你,而你,也完全沒有辜負我的期待,比我想像的還要出色,娘親我,真的……真的為你感到驕傲。但是,你越出色,獲得的讚美越多,我對尹兒的愧疚就越多。因為怕王家察覺,所以那十年裡,我愣是沒有幫他一次,而十年後,當時機成熟我示意太監將他領到荇樞面前,聽說他連字都不認識時,我的心,就像被無數刀割一般,痛得無以復加……所以,嬰兒,我要你答應母親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你此生,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你都要保護你弟弟。要全心全意地幫助他、輔佐他,把娘和姬家所虧欠他的,通通補償給他!」
琅琊注視著自己這個被外界號稱白澤轉世的、文才武功見識智謀無不超凡脫俗、孝順謙恭從來對她沒有半個不字的兒子,縱然答案已在意料之中,但仍一字一字、異常嚴肅地問道:「你……能答應嗎?」
是了。是多少年前的暴雨之夜。在母親床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昭尹……竟然……是他的弟弟……親弟弟……
而所謂的連城璧,竟然不是真金白銀的財富,而是皇家血脈……
若非他身在局中,必須要知道真相,否則再怎麼荒誕離奇天馬行空,恐怕也不會想到,世上竟然有這種事……
面對垂危的母親,面對有關整個家族甚至整個國家的秘密,姬嬰……屈服了。
他也只能,選擇屈服。
「孩兒……謹記母親教誨,終我一生,必全心全意輔佐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琅琊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一直吊著的那口氣,也慢慢地散開了。
姬嬰忽然想起一事,抓住她手急聲道:「等等,娘!皇上是我弟弟,那他怎能娶姐姐為妻?」
「你姐姐她……已經……」琅琊的瞳孔開始渙散,接下去的話,便說得幾不可聞,「……了……」
「什麼?娘!你說什麼?姐姐怎麼了?她到底怎麼了?娘!你醒醒!你醒醒!娘!娘……」始終謹記教誨要求喜怒不形於色的姬嬰至此終於崩潰,急切地抱住母親,想從她口中再多知道一些,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琅琊的手無力地掛了下來,停止了呼吸。
二月初十,大雨,姬氏主母琅琊,薨。
「姬忽怎麼了?」聽到這裡的曦禾,也按捺不住心頭的震驚,從床上跳了起來。
「姬忽怎麼了……」姜沉魚複述到這裡,轉頭瞥了昭尹一眼,「我想,皇上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那個吧。是不是?皇上。」
昭尹在姜沉魚講述琅琊臨終前的遺言時,一言不發,彷彿整個人都已經麻木了一般,此刻聽到姜沉魚問,也只是冷冷一笑:「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嗎?那麼何必要我來說。」
「好。那麼就還是我說。如果我說錯了,還請皇上更正。」
昭尹冷哼了一聲。
姜沉魚轉向曦禾:「夫人,你見過姬忽嗎?」
曦禾搖了搖頭:「我認識小紅……姬嬰的時候,姬忽,已經嫁了。」
「那麼你入宮後呢?」
曦禾嘲諷地笑了笑:「入宮後,我連自己都不見,更何況是見別人。」這話雖然說得諷刺,卻是實情。曦禾入宮後,終日裡尋歡作樂、醉生夢死,恐怕是連自己都忘卻了。
「和你一樣,我也沒見過姬忽。」姜沉魚又將目光轉向了昭尹,「這位名揚天下的貴嬪,始終活在別人的傳說之中,這宮裡頭真正見過她的人,我查過了,一個都沒有。皇上,你說奇怪不奇怪?一個皇妃,竟然誰也沒見過。一個皇妃,還可以不給太后請安,不參拜皇后。就算他們姬家權勢再大,這樣的行徑也太過奇怪了吧?」
昭尹面無表情地看著地面,根本不給予任何反應。
姜沉魚淡淡一笑:「於是我就派人她從入宮前開始查。姬忽是姬家的長女,相貌平凡,但天資聰慧,寫得一手好文章。那篇《國色天香賦》我也看了,的確是讓人驚而銷魂的佳作,也難怪皇上一見傾情,當即去姬府提親。但現在看來,那倒更像是一場作秀了,要讓一個無依無靠出身卑微的皇子,最快地得到權勢——還有什麼比娶大臣的女兒更快捷?而從嫁給皇上那天起,姬忽就再沒有在外人面前露過面。甚至……九月廿五,連淇奧侯下葬,她作為親姐姐,淇奧侯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也沒有到場。」
「是啊,這是為什麼呢?」曦禾忍不住追問。
「為什麼啊……我也想知道呢。沒辦法,既然人不來就我,只能我去就人。但我不敢去端則宮,第一無船,第二太過招搖,宮裡頭耳目眾多,萬一被皇上知曉了,我豈非就前功盡棄?所以,我只好拜託薛采,幫我去姬家走了一趟,到姬忽曾經的閨房,帶了她的詩稿給我。這一拜讀,我吃驚地發現,一篇號稱是八月初二那天姬忽醉後狂草寫就的《長央歌》,落款竟是嘉平廿六年。」
「你的意思是那文章是她五年前寫的?」
「是。」
「怎、怎麼……會這樣?」曦禾驚呆了。
「姬忽的才名是伴隨著無與倫比的傳奇才變得那麼難以企及的。但事實上,真要說到天下第一,有才的人還是比她多的。她強就強在讓一個帝王都為她傾倒了。世人最擅長的就是跟風,既然皇上都說好了,他們能不跟著說好嗎?所以,但凡有她的文稿流傳出去,都被爭相抄錄。可細究起來,她流傳在外的文稿並不多,加起來也不到十篇。在出嫁之前的,除了《國色天香賦》,就沒有別的了。但薛采帶來的詩稿說明了一個事實——她婚後流傳出的那些文稿,是她出嫁前寫的。也就是說,她出嫁後,再也沒寫過東西。再結合種種詭異的現象,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姜沉魚深吸口氣,緩緩說出了答案,「姬忽已經死了。」
曦禾驚呼出聲:「什麼?」
「姬忽是皇上的親姐姐,她不可能真正地嫁給皇上,而且,如果衛玉衡沒有撒謊的話,他與姬忽本該是一對兒。姬家為了奪回昔日的榮耀,為了成全新的帝王,所以,犧牲了自己的女兒。」
轟隆隆——
窗外的風雨,像沒有明天一般的肆意凌虐著,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脆薄的窗紙,讓人覺得下一刻,它們就會破紙而入。
寒夜如此徹骨,而室內的三個人,久久不言。
突然的,一記輕笑幽幽地響了起來,接著,變成了冷笑、嘲笑,最後放聲大笑。
姜沉魚和曦禾一同抬眼望過去,就見坐在桌旁的昭尹笑得五官扭曲,極是可怖。
曦禾不禁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們一個愚蠢無知,一個自以為是,所以演的這出逼宮戲,拙劣荒誕,真是好笑啊好笑!」
曦禾面色微變,有些亂了:「你說什麼?」
昭尹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逕自盯著姜沉魚陰笑道:「姬忽已經死了?真虧你能異想天開出這樣的橋段出來,真是太好笑了。真當這滿宮的人都是死人不成?真當這天下都是死人不是?」
姜沉魚並不慌亂,依舊神色鎮定,目光清明,淡淡地開了口:「那麼你告訴我,姬忽在哪裡?」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啊!你不是很厲害麼?連連城璧的秘密都挖出來了,那麼四國……」昭尹突然收口。
但姜沉魚沒有放過他這一瞬的失言,立刻道:「四國譜?姬忽難道與四國譜有關?」
昭尹緊緊閉上了嘴巴。
姜沉魚盯著跳躍的燭光,默默地出了會兒神,然後悠然一歎,道:「我明白了。」
曦禾看看昭尹又看看她:「明白什麼了?」
「我有一個一直未能解開的疑惑,現在,終於明白了。」姜沉魚說著瞥了昭尹一眼,揚唇一笑,「還真要多謝皇上提醒啊。」
昭尹的臉變得很難看。
曦禾追問:「你到底明白什麼了?」
姜沉魚直起身來,以嫣紅的燭光為背景,以窗外的風雨為配樂,揚起她流金瀉玉的長袖和裙擺,盈盈而笑:「我明白了一個事實——既然連城璧可以是一個人,那麼四國譜,為什麼就一定要是書?」
最後一句話,迴響在空蕩蕩的皇后寢宮內,又一記霹靂閃過,照得昭尹的臉,極盡蒼白。
三十二因果
「我父收買翰林八智時,並不知道姬嬰和皇上原來是親兄弟這個秘密。因此,他只能栽贓姬氏貪污禍國,並搜羅了一大堆國庫錢財不知所終的證據,他以為,他是憑借那個強有力的證據令皇上動搖的。但事實是否如此呢?」
姜沉魚眼底淚光閃爍,聲音也一下子變得悲慼起來。
「在薛采被派往江都賑災之時,為了錢他可以說是想破了頭顱,他一開始的目標並不是欺詐關東山,而是從姬家拿錢。可是,最後的事實是——姬家沒有錢。不僅如此,它還沒有權。是不是很意外?明明在這個王、薛兩家都已消亡,姜家韜光養晦、姬氏一枝獨秀的現在,他們,竟然無權也無錢?怎麼可能?經過一番徹查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公子刻意所為。他與琅琊不同,琅琊為了復興姬家,無所不用其極,甚至縱容族人弄權枉法,最後雖然令得姬家重新輝煌,但內部也千瘡百孔,污穢不堪。而公子接手姬家後,開始逐步清理門戶,因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表面上風平浪靜,沒什麼人察覺得到,等人們察覺出來時,已經被紛紛撤了官職丟了權力——這,就是姬嬰。」
昭尹發出一聲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