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魚直直地凝望著他的眼睛,輕輕道:「皇上,你說我與家族決裂的行為讓你非常感動,那是因為你從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縱容我父除去姬嬰之時,你等於,也和姬家徹徹底底地決裂了。」
「我為什麼不能與它決裂?」昭尹眼中露出極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憑我身體裡流的是姬家的血嗎?真是可笑!琅琊,好個偉大的當家主母,為了家族,居然犧牲自己的兒子!十年!我在鳳棲湖旁那個荒廢的小屋裡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盡屈辱!是誰讓我變成那樣的?又是誰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運安排好的?好,既然他們推我坐上這九五之尊的寶座,就該承受相應的後果。他們以為我會感恩,報答他們?做夢!我之前羽翼未豐,所以還得倚仗姬嬰,但現在不一樣了,天下都是我的!權勢也都是我的!我所受過的苦難,我要一點點地討回來。區區一個姓氏算什麼?生了我卻沒有養育我的父母算什麼?本該走我的路卻被他僥倖逃過一劫的哥哥算什麼?通通通通算什麼?算什麼?」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姜沉魚看著昭尹嘶喊,也不勸阻,就那麼淡淡地看著。
昭尹……當年是不是也對姬嬰說過同樣的話呢?在他決意搶走曦禾時,當姬嬰得知消息後衝入皇宮找他對質時,是否,也是他的這一番話,令得姬嬰最終心如死灰?
人,與人,果然是……不一樣的啊……
有那樣的公子。
也有這樣的帝王。
姜沉魚忍不住苦澀一笑,低聲道:「是啊。因為太過痛苦,因為太過沉重,因為與他們的意見相左、道路不同……我們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捨棄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徇私舞弊的行為,明明最討厭貪財好色的陋習,但因為那些都是他的親人,所以,他默默地將重擔接了過去,堅持著,沒有放棄,並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變了家族……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後一句話給擊中了。
「既然姬家沒有貪污,那麼國庫的錢哪裡去了呢?」姜沉魚將話題重新轉了回來,「九月廿一,我在鳳棲湖竟然看見了從端則宮中劃出來的一隻船,船上有兩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什麼?翁老來過皇宮?」曦禾又是一驚。
「我當時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言睿會不聲不響就進了宮?為什麼言睿進宮後不找身為舊識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則宮?為什麼言睿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是在給公子做法事那天回來……我怎麼也想不通。現在看來,卻是我當時太過關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第二人?」
「是。當時小舟上,有第二個人。但因為她當時操著槳,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為是端則宮的宮女,就沒放在心上,現在才知,大錯特錯——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魚轉向昭尹道,「我說的對不對?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姜沉魚於是繼續道:「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連城璧都可以是人了,為什麼四國譜就一定要是書呢?國庫的那些錢去了哪裡?皇上身邊像田九這樣的暗衛可不少,是誰在替皇上訓練死士?是誰在遍佈情報網,讓江都九月十九發生的事情,在兩天後就傳到了帝都?當把這一切連起來後,一個答案,就變得十分清晰了……」
曦禾顫聲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國譜?」
「確切來說,是言睿。姬忽,也許是他的弟子,也許是他的情人……這個現在還不能肯定。」
昭尹冷笑道:「怎麼?這世上還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麼?皇后不是無所不知麼?」
姜沉魚沒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靜地回答道:「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查出來。」
昭尹再次閉上了嘴巴。
姜沉魚不再理睬他,而是轉向看曦禾:「我繼續說,告訴你三月廿九那天,為什麼公子,沒有赴約。」
她終於說到了曦禾最在意的問題,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起來,緊緊揪住胸前的衣襟,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看見這個樣子的她,姜沉魚心中暗暗一歎,分不清自己是憐惜多一點,還是哀傷多一點。只有一點很肯定,造化弄人,命運經常會很殘酷,無論是對她,對曦禾,還是……對姬嬰。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宮看見了你,然後,他就決定要你。」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當日的話語於此刻在腦海中重現,跟姜沉魚的話重疊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邊洗衣服,穿得很單薄,鼻子和手都凍得紅紅的,然後從身後摸出一壺酒,喝了幾口,再接著幹活……你當時很專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沒有看見路旁馬車裡的我,但我卻隔著車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得到你。
「但他同時也知道,你和姬嬰的關係,所以,他故意將此事告知了姬夕。
「……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朕要他兒子的情人。
「姬夕回去告訴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驚失色,堅決不允。因此,他連夜寫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給你,約你於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曦禾的視線一下子朦朧了起來,淚水湧上來,將眼前的一切盡數遮掩。
而姜沉魚心中也極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傾吐當年舊事時的表情,她一點兒都沒有忘記,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就那麼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著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
「我對不起公子!娘娘,我對不起我們家公子啊!」崔氏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胸膛,一邊痛哭道,「公子信任我,讓我去給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來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樣帶著曦禾姑娘遠走高飛,拋下我們一大家子的人於不顧……於是,回到府裡後,我就去暗中監視公子,看見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竅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訴給了老爺!嗚嗚嗚……」
聽到這個消息的姜沉魚雖然心頭無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崔管家,你先起來,有什麼話,好好說……」
「我不起來!我不起來!我做了那樣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對我的信任,強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崔氏抬起滿是眼淚的老臉,哽咽道:「我告訴老爺後,老爺就讓我把當時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來,他們連夜開了個會。而他們開會時,公子跪在祠堂裡,看著老夫人的牌位,一動不動,就那麼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時時,他終於站了起來,我知道他這是要走了,就連忙去通知老爺他們。所以,當公子從祠堂裡走出來時……」
當姬嬰從祠堂裡走出來時,先是看見了一點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風很大,火光搖搖晃晃,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然後,第二點光,第三點光……無數點光,先後出現。
光源們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終於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臉。
姬嬰驚呆了,他不禁後退了一小步,看著院子裡一個接一個走過來的人,他們全都拿著火把,靜靜地望著他,每一雙眼睛,都彷彿在無聲地指責他。
而人群裡最初出現的那個人,慢慢地朝他走過來,一步一步,好生蹣跚。那人走到跟前,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一撩衣擺,屈膝跪了下去。
姬嬰連連後退,雙目赤紅地看著那個人,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跪下去的那個人,是姬夕。
是他的父親!
是他老邁龍鍾、百病纏身的老父親!
他的老父親,就那麼一邊拿著火把,一邊仰起臉來,開口,每個字都像一把刀,柔軟卻致命:「嬰兒,你,不能走。」
「撲通——」
「撲通——」
「撲通——」
雙膝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
姬嬰驚恐地轉身,就發現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烏壓壓的人頭,和跳躍的火光兩相映襯著,那場面極其震撼,也極其的……傷人。
「公子,你……不能走啊!」
上百人同時呼喚是怎麼一個景象?
上百人同時跪在地上呼喚,是怎麼一個景象?
上百個骨血相連的親人們同時跪在地上呼喚,又是怎麼一個景象?
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永遠無法想像。
那是一場兵不血刃的毀滅。
毀去了一個因對官場心灰意冷、想要帶著情人遠走高飛、遠離紛爭的少年。
夜風淒冷。
春寒料峭。
姬嬰站在漫天的火光和烏壓壓的人頭中間,身後,是擺放著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脈相承的至親,而離此地數十里外的杏林中,一無所知的少女正在滿懷期望地等待……
他抬起頭,仰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然後,一點一點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嬰兒?」
「公子?」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喚他都已經聽不見,他只是笑,笑得眼淚都快流下來,然後用一種有些迷離有些困惑有些淒涼又有些哀痛的聲音,輕輕地問了老天爺一句話:
「只因為當年送走的那個不是我麼?」
這句話不完整,少了半句,但無論另外半句是什麼,都不重要了……
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
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
「公子問完那句話後,就筆直地向後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們嚇得連忙把他抬進屋,那時他心疾發作已經昏迷不醒了,然後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終於醒了,我們很高興,可無論跟他說什麼,他都不回應。他就那麼直直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一句話都不說。」崔氏說到這裡,眼淚又是一陣洶湧,「就在他昏迷的那幾天裡,我聽說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錢,沒辦法就把女兒給賣進了宮裡頭。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沒有告訴老爺,公子就帶著曦禾走了,他就不會這麼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為什麼要去告密啊?為什麼啊?雖然公子後來半句責怪的話都沒對我說,但我知道,他心裡肯定在恨我,我對不起公子,我對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