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26章 新後 (12)
    紫衣人的分析仍在繼續:「因此,當晚當關東山按捺不住邀請薛採參觀他的收藏品時,薛采故意不發表看法,目的有兩個。一是拖著他,要知道當一個人的疑惑得不到解答時,時間拖得越久,他對答案的真實度就會越深信不疑;第二個目的則是要看看其他人的收藏品如何,挑選其中最好騙也最值得騙的對象下手。就這樣,最後鎖定了關東山。」

    褐衣人補充道:「薛采知道光憑他一個人說,是騙不了關東山那樣的老狐狸的,縱然一時上鉤,但很快就會警覺。所以,他打鐵趁熱,立刻下了第二個誘餌。」

    「沒錯。」紫衣人點頭,「那就是宜王赫奕。」

    再次聽聞赫奕的名字,雖是萬水千山之外,但姜沉魚依舊感覺到了一份親切之意。那位風流倜儻、開朗風趣的悅帝,現在可好?也不知薛采許了他什麼,竟連他都被請來幫忙了。

    褐衣人笑道:「赫奕是誰?天下人都知道,那可是一等一的活財神、大富翁。因此,他的到場,可以說是給所有人都吃了一顆定心丸,也讓這個局變得更加真實可靠。」

    「但薛采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就暴露他的真正目的,所以他先讓赫奕把關東山的八件字畫通通買下,給關東山嘗到了甜頭,再以更重的利益引誘他,關東山果然上當,一心想要賺赫奕的五百萬兩,就這樣跌進了薛采的圈套。」紫衣人匯報到這裡,合上書冊,一笑道,「後面的我想我們可以不用再分析下去了。」

    「不錯,」昭尹點了點頭,緩緩道,「下面,只要舒舒坦坦地看好戲就行了。」

    其後的一切正如百言七子所推測的那樣,毫無意外地繼續按著一早設定的劇本走了下去——

    三日後,所謂的《國色天香賦》送到了姜孝成手中。關東山二話不說就支付了剩餘的一百四十萬兩銀票,然後眼巴巴地帶著那卷字去找赫奕時,卻發現已經樓去人空,不知蹤影。

    極其震驚的他派人四處尋找,好不容易在埠頭一艘即將出行的船上找到了宜王陛下,但宜王只是長長一歎,將手裡的酒倒進了已經乾涸了一半的河裡,感慨道:「人生長恨水長東,我的這份執念,也該放下了。」就此揮袖瀟灑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關東山眼睜睜地看著到嘴的鴨子飛了,但他畢竟只是一個區區三品小官,怎敢對別國的皇帝不敬,無奈之下只得回去找姜孝成。結果姜孝成立刻變臉,冷笑道:「這書可是關大人你求著我給你弄來的,現在又說不要了?把下官當成什麼了?把寫這字的姬貴嬪當成什麼了?又把當今皇后娘娘當什麼了?拉出來的屎難道還能吃回去麼?」

    關東山吃了個啞巴虧,灰頭土臉地回到家,越想越不對,就去找薛采,結果人還沒到薛采住處,就先來了批官兵,二話不說將他一綁,押上了大堂。

    再一看,大堂之上,姜孝成身著正式官服,冷笑著定了他的十二項罪狀,將他這些年來貪污受賄所得一一列舉,也不讓他畫押就送進了大牢。

    並在此後兩天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當地名流通通抓起來,理由是宮中失竊,而丟失的寶物全在他們家中找到了,順便附了個名單,名單上羅列的,正是他們之前邀請薛采做客時給他看過的珍寶。

    這些東西得來的途徑多多少少有點不乾淨,姜孝成就逮住這點一口咬定那些都是皇上的東西,就這樣一一定了罪。

    一時間,江都城內雞飛狗跳,亂成一片。

    第四天,姜孝成頒了個條令,叫——等價交換、植樹造林。意思是該囚犯貪了多少錢,就拿多少現銀來贖,或去指定的地方種上多少棵樹,就可免其一死。於是有錢的人家紛紛湊錢,沒錢的人家日夜種樹,除了關東山,其他人都一一贖了出去。而最後清點他們籌集的贖金,加上之前從關東山那兒訛來的二百四十萬兩,不多不少,正好五百萬兩。

    正好是薛采之前對外宣傳的國庫撥銀額。

    此事回饋到百言堂中,大家一聽全都笑了。

    綠衣人道:「拿錢也就罷了,這種樹是怎麼回事?」

    紫衣人道:「綠子有所不知,江都之所以今年大旱,乃是因為大量森林被胡亂砍伐了的緣故。江都城外原本綠陰一片,但因為那木頭值錢,所以老城主就命人私下砍樹運去宜國販賣。等到關東山上任時,樹已經砍得差不多了。」

    「如此說來,那關東山也挺倒霉的了?」

    紫衣人擺手道:「綠子可知那老城主是誰?」

    「是誰?」

    「是關東山的親叔父。而老城主告老之後,就定居在江都城內,這次抓的名流裡,他也有份的。」

    「那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吞進了多少,合該他全部吐出來。」七子說到興起,撫掌大笑。

    最後,昭尹笑瞇瞇道:「孝成和薛采,這事辦得著實漂亮,人也得罪夠了,買糧賑災之事朕另派人接手,讓他們兩個,早日回來吧。」

    「是,皇上聖明。」

    第二天的朝堂上,昭尹另選了兩名資格老口碑好的官吏前往接手賑災一事。就這樣,江都之難,於短短的十五天內,迅速搞定。兩位功臣在鮮花與掌聲中,回到了帝都。

    至於薛采究竟許了赫奕什麼東西呢?

    據說赫奕駕舟離開江都時,在船上寫了封信,大致內容是:「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遍尋四國,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被朕找到了《列女傳仁智圖》的真跡,最難得的是保存完好,絲毫沒有損壞。因此一口價一百萬兩,汝買是不買?」

    對了,那封信的收信人是——彰華。

    一月後,燕王接到此信,欣喜若狂,回復曰:「買!」

    十月十五,昭尹設宴於宮中為姜孝成慶功。

    姜沉魚身為四妃之首、下一任的皇后,一同列席。

    姜孝成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如此風光,自然是滿面紅光,逢酒必干。而真正的功臣薛采卻連個座兒都沒有,只能站在姜孝成身後。一開始還有官員上前敬酒,同他說話,後來見他始終神色淡漠,心不在焉的,便不再搭理他,轉向姜孝成繼續諂媚。

    宴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薛采便尋了個借口轉身告退。姜沉魚看在眼中,連忙起身,追了出去。

    明月高懸,夜風冰涼,不知不覺中,已是深秋。

    殿內的喧鬧,越發凸顯出外面的清冷,姜沉魚叫住薛采,見他在距離自己一丈遠的地方轉身,一瞬間,竟覺得有些陌生了。

    他……長大了。

    天庭更加寬闊,眉眼更加深邃,童稚彷彿只在這張臉上輕輕停留了一瞬,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遠超於其年齡的犀利與高潔。

    他就那麼一隻手垂在腰畔,一隻手負於身後,後背筆挺,站姿端正地看著她——像個大人一樣。

    很難描述這一幕對沉魚來說是何感覺,有點欣慰,有點酸澀,還有那麼點悵然若失,但最終全都化作了微笑。她對他笑,走過去,從懷裡取出一個非常精緻的錦囊。

    「是什麼?」薛采皺眉。

    「你打開看過了不就知道了?」姜沉魚眨眼。

    薛采狐疑地瞪了她一眼,接過錦囊,打開來,表情明顯一呆。

    錦囊裡,是一塊玉。

    一塊絕世名玉。

    一塊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有名的玉——冰璃。

    薛采將目光從玉上轉到了姜沉魚臉上。姜沉魚撲哧一笑:「我送你的這份生日禮物,你不喜歡麼?為什麼這麼惡狠狠地瞪著我?」

    「你怎麼得來的?還有……你怎麼知道……我的……」聲音越說越低,到了最後兩個字時,幾不可聞,「生日。」

    「玉是我從曦禾那兒討回來的。而你的生日……是崔管家告訴我的。」

    薛采垂下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她的病……好了麼?」這個她,顯然指的不是崔管家。

    姜沉魚歎了口氣,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幽幽道:「我們看她是瘋子,也許她看我們才是瘋子……不管如何,我想她現在肯定比以前快活得多,也單純得多。這樣,也不錯吧?」

    薛采目光閃動,忽換了個話題:「公子……下葬了麼?」

    「嗯。九月廿五未時落的葬。」

    「你去了嗎?」

    姜沉魚淡然一笑,搖了搖頭。讓她為姬嬰挑選陪葬品,已是昭尹的法外施恩。真正的入殮下葬,她一個皇妃,是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去的。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自那夜她從姬府歸來,在曦禾面前失儀而泣,而曦禾親吻了她之後,面對姬嬰之死,她就好像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和痛苦。

    佛家總說要悟要悟,姜沉魚想,自己也許就是在那一刻,悟了。

    領悟到這個人終究是從自己的生命裡逝去了,再也不會歸來;

    領悟到這個人其實從來就沒有屬於自己過;

    領悟到人生原來就是一場不停地拋棄與納新的過程。她與姬嬰的緣分已經終結了,卻與其他更多的、原本以為不會有交集的人,產生了新的緣分……

    就好比她與曦禾。

    當年她奉旨進宮為曦禾彈琴時,幾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這個女子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而眼前的這個小薛采,又何嘗不是呢?

    若薛家沒有出事,這位眼高於頂的小神童又怎會與自己成了幾乎可以無話不談的好友?

    一想到這點,姜沉魚唇角的笑意就變深了,令她的五官稜角看上去異常柔和溫暖。

    薛采看在眼中,忽然有那麼一瞬的迷離,為了擺脫這種異樣的情緒,他皺了皺眉頭,一本正經道:「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在聽呀。」

    「嚴肅點。」

    姜沉魚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笑。

    果然,薛采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然後,低聲說了一句話。

    這一句話後,姜沉魚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顆心,像沉入水中的墨汁,蕩漾著、散溢著,幽幽地沉了下去。

    薛采說的是——

    「我在姬家,沒有找到錢。」

    這句話很嚴重。

    令她目前所掌握到的信息全部變成了一場虛無。

    因此,姜沉魚懵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整理思緒,顫抖著反問:「什麼?」

    薛采環顧了下四周:他們站的乃是鳳棲湖的正東方,為了便於觀賞風景的緣故,這一帶的岸邊並沒有栽樹,而是修築了半人高的欄杆。另一頭,就是設宴所在的大殿。也就是說,此地十分空曠,沒有可以隱藏的地方,無論從哪邊來了人,都可以第一時間看到。

    因此,考慮到不可能有第三人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後,薛采才開口繼續說了下去:「我之所以回來得這麼晚,是因為江都事畢後,我沿途拜訪了姬家的各個分家,並讓朱龍徹查了他們每一個人。最後證實,姬家的子孫雖然良莠不齊,但整體而言,都有兩個特點。一,手無實權;二,身無餘財。」

    「怎麼可能!」姜沉魚發出一聲驚呼,「據前翰林八智統計所得,圖璧一年,九卿罷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

    「薛氏已亡。」薛采在說這話時,素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姬家的三卿也都在圖璧三年期滿告老了。」

    「圖璧二年,都尉將軍更替,晉級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奧侯門生!」

    「請注意,他們是門生,他們都不姓姬。」

    「圖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費者巨……」

    「但是效果很明顯不是麼?今年夏汛,華河兩岸安然無事。」

    姜沉魚捧住了自己的頭,呻吟道:「等等……你且等一等,讓我好好想一想……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翰林八智是被你父親收買,故意用了些舊數據栽贓姬氏禍國!而真正的事實是,自姬嬰執掌姬氏以來,他在慢慢地、不動聲色地、一步一步地削弱了姬氏子弟的權勢,讓他們無權可攬,無錢可貪。」

    姜沉魚握住自己的雙手,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快要跳出胸口。

    這、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是……國庫是真的空了啊!」她每日跟著昭尹上朝下朝,國庫空虛是不是真的,一看數據便知,不可能造假,昭尹也沒有理由說這個謊。

    薛采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道:「你覺得,師走,比之你父親訓練的那些暗衛來如何?」

    姜沉魚原本就是一點就透的聰明人,聽了這個後,立刻就沉默了,過得片刻才答道:「若論間諜之術,師走不及,但若光論武功,我父的暗衛,則不是對手。」

    「那麼,師走他們是從哪兒來的?」薛采說著,諷刺一笑,「可不要跟我說他們都是堂堂正正地從御林軍裡訓練出來的。」

    姜沉魚垂眼看地。是啊,師走那樣的武功,不是一年半載可以訓練出來,必定是和父親的暗衛一樣,自小培訓。而從昭尹答應再給她兩名暗衛上可以得出,這樣的資源皇帝有很多,那麼是誰,在替他秘密訓練那些死士?又是誰,在源源不斷地提供這些人才給昭尹?不管是誰,有一點很明顯,那就是——錢。

    做這種事情,需要大量的錢。

    而這種錢,是不會記在明賬上的。

    薛采繼續提示:「培養一個師走,已經很不容易,那要培養一個像田九那樣的,又要多少錢?」

    田九是昭尹的貼身侍衛。他沒有任何名分地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比起紅得發紫的大太監羅橫,和位極人臣的右相姜仲,他才是昭尹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心腹。

    「你的意思是,國庫的錢其實並沒有被誰貪污掉,而是用來訓練暗衛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支出,反過來花在了皇帝身上?」姜沉魚終於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薛采毫不猶豫地點了頭:「是。」

    「那麼皇上應該是對這些錢的去處最心知肚明的人?」

    「是。」

    「但在翰林八智指責姬嬰時,皇上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卻沒有為姬嬰辯解,不但如此,反而落井下石,默許了對姬嬰的暗殺?」

    薛采直直地盯著她,目光裡露出了幾分同情。雖然他沒有再說是字,但姜沉魚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她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幾乎站立不住。

    薛採下意識地扶了她一把:「你沒事吧?」

    姜沉魚扶住岸邊的欄杆,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從湖面上吹來的風很涼,她覺得好冷。

    薛采打量著她,又問了一遍:「你還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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