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24章 新後 (10)
    「關城主果然是行家。」赫奕說著明眸一轉,「姜大人,您還要跟價嗎?」

    姜孝成摸著下巴嘿嘿笑道:「下官再財大氣粗,也不敢跟宜王陛下相比啊。原本出價就是為了博個綵頭,老實說,其實我大老粗一個,對這些字啊畫啊的,一看就頭痛呢。」

    此話一出,眾人都笑了起來,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其樂融融。

    「如此,那在下可就承讓了。」赫奕命侍從抬了個箱子上來,打開箱子,滿滿一箱的銀票,看得在場眾人的眼睛都直了。

    薛采道:「看來此次籌款賑災,陛下是做了十足的準備而來啊。」

    赫奕凝眸一笑:「別的也就罷了,但有一樣東西,我勢在必得。」

    眾人一聽,無不感興趣,究竟是什麼寶貝,竟令得這個商場出了名的鬼靈精不遠千里跑到這裡來買?

    關東山不禁問道:「什麼東西?」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自己收藏的哪幅字畫,讓這宜王如此垂涎?

    赫奕垂下眼睛,有一瞬間的深沉,復又揚起,依舊是神采奕奕淺笑吟吟的模樣:「我要姬忽的《國色天香賦》手稿。」

    大廳裡頓時一片嘩然,久久難以平息。

    眾所周知,姬忽是璧國第一才女,而她之所以如此有名,就是與《國色天香賦》有關。據說當年姬忽寫完此賦,被當時還是皇子的昭尹看見,驚為天人,立刻打馬前往姬府求婚。幾番周折,最終抱得美人歸。

    一首詩賦引出了一位皇妃,也最終成就了一位帝王的霸業。千百年來,哪還能有第二篇文章比它更加風光?

    但此賦雖然盛名,姬忽畢竟是個活人。活人的東西,總不會太值錢。因此眾人聽說赫奕竟是為了姬忽的手稿而來時,心中多多少少有點兒失望。

    赫奕目光一掃,將眾人的微妙表情盡數看在了眼底,嘿嘿一笑道:「當然,若有別的好物,也一併收了。」

    他沒有食言,其後薛采所拍出的四幅書法,三卷古畫,全被赫奕一氣買下,總金額高達三十七萬。大廳內的氣氛至此,達到了最高潮。

    薛采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繼續。宜王陛下沒能買到《國色天香賦》,真是對不住了。」

    赫奕擺了擺手道:「好東西總要留到最後,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無妨,我明兒還來。」

    就這樣,宴席散場,眾人各自離去。薛采剛回到府中,關東山便請他進了書房,把門一關,撲地就拜道:「活財神,你可真是我的財神爺啊!」

    薛采笑罵:「虧你還是三品大官,竟然跪拜一個奴才,被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

    關東山腆著臉上前抱住他的腿道:「不不,我就要拜,我就要拜。薛公子啊,早就聽說你的神童之名了,連燕王那樣的人物都被你哄得是服服帖帖,今兒又讓我大賺一筆,我可怎麼感謝你才好哦?」

    薛采踢了他一腳,正色道:「閒話少說,你想不想賺大錢?」

    「這還不夠大啊?」關東山咋舌。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果然是邊塞小城待久了……」

    關東山忙賠笑道:「是是是,小人一輩子除了科考那年進過一次京城,就一直在窮山溝裡待著……薛公子倒是說說,如何賺大錢?」

    「宜王今天的樣子你也看到了,他對《國色天香賦》是勢在必得。」

    「可咱們沒有《國色天香賦》啊。」

    薛采詭異一笑:「他若說要《洛神賦》自然沒有,但《國色天香賦》的主人可還活著,抄一抄,也不過只是半個時辰的事吧……」

    關東山的眼睛亮了起來,一拍大腿道:「對啊!咱們要是弄到了《國色天香賦》的手稿,再轉賣給宜王……」

    「那價兒,還不是任你隨便開麼?」

    關東山瞇著眼笑了半天,卻突又把臉一皺,宛如菊花般的萎縮了:「可是,怎麼才能弄到《國色天香賦》的手稿呢?」

    薛采反問道:「你覺得呢?」

    關東山想了想,沉吟道:「要說能跟那位姬貴嬪扯得上點兒關係的,恐怕咱們之中也只有姜大人了。他的妹子馬上就要封後了,若是開口管姬貴嬪要,姬貴嬪一定不敢不給……」

    薛采對此不置可否。

    「好,那小的就先去找姜大人試試。」關東山說著,匆匆地去了。

    到了姜孝成那裡,自然是拍著胸脯一百個沒問題,不過呢,話題一轉,姜孝成開始感慨京官難做,在天子眼皮底下撈點兒油水如何如何難,可不比這邊天高皇帝遠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連區區字畫一天都能賣出三十七萬兩的天價,真是有錢啊有錢……如此自怨自艾了一番後,關東山會意地塞了個紅包過去,笑道:「一切就有勞姜大人了。」

    姜孝成掂了掂紅包的重量,又開始訴說姬貴嬪是如何如何的眼中無人,向來不與外界接觸,若非自己妹妹身份特殊,恐怕還差使不動,只不過要妹妹放下身份管一個妃子討東西,真是難為了她如何如何。

    關東山連忙又塞了一個紅包過去:「姜大人如果能幫小人這個忙,事成之後,另有厚謝。」

    姜孝成這才起身,背著手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很嚴肅地伸出了三根手指:「一口價,三百萬兩。」

    嚇得關東山撲通一下坐到了地上:「啥?三、三、三百萬兩?」後半句話沒出口,但在心裡已經罵上了:你搶啊!

    姜孝成悠悠然地坐下,蹺著二郎腿,邊喝茶邊道:「關大人嫌貴,我也能理解。三百萬兩,都夠買幾千畝良田,蓋一片屋子,雇一堆下人,過上衣食無憂的土財主生涯了。不過呢,大人你也說過,待價而沽,什麼東西都要賣給識貨的人才矜貴。現在有宜王要買那《國色天香賦》,我大可以自己去宮裡求了賣給他,幹嗎非要讓你夾在其中賺一票呢?」

    關東山雙目圓瞪,剛要說話。姜孝成又道:「不過嘛,有錢大家賺,也不能全把財路給堵死了對吧?這樣吧,我再讓兩成,一口價,二百四十萬兩。大人也不要覺得自己虧了,先去打聽打聽宜王的底價是多少,再看看這二百四十萬兩,是值還是不值得。退一萬步說,朝廷撥的款就要下來了,等銀子送到了,該怎麼買米,買多少米,還不是關大人你一句話的事情?呵呵呵呵……」

    關東山一邊恭恭敬敬地退出客舍,一邊在心裡頭把姜孝成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想到這麼大筆錢要拱手讓人,心裡頭就一千一萬個不捨,可要他放棄這麼大塊肥肉,又不甘心。沒辦法,只好派人去赫奕那兒打聽了一下底價,再去找薛采時,激動得話都快說不出來了:「薛公子!我的財神爺啊……」

    眼看他又要往薛采腿上撲,薛采連忙一個閃避躲了開去,皺眉道:「有話好好說,少來這套噁心人!」

    關東山訕笑幾聲,收了手道:「薛公子,好消息啊,天大的好消息啊!」

    薛采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懶洋洋道:「姜大人答應幫你弄《國色天香賦》了?」

    「那倒不是,不過也是早晚的事情。是這樣的,小人剛才派了個人去探赫奕的口風,不曾想赫奕他,居然肯出五百萬兩買那《國色天香賦》!五百萬兩啊!薛公子,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薛采幽幽一笑:「心裡頭有了執念,就陷入了魔障唄。一樣東西渴望久了,自然也就稀罕了。」

    「哦?宜王他就那麼想要《國色天香賦》?」

    薛采將手中的書一放,勾了勾手指。關東山乖乖地湊上前。

    「我且問你,赫奕今年幾歲了?」

    「他和燕王一樣,今年都是二十三歲呀。」

    「那麼他成親了沒有呢?」

    「這個……沒聽說啊。」

    「他有沒有妃子呢?」

    「這個……也沒聽說啊……」

    「他身為宜國的皇帝,竟然這麼大把年紀了還沒大婚,你可知是為什麼?」

    「那個……有暗疾?」

    薛采對著他的額頭彈了一記,啐道:「這種話也是可以亂說的?我給你提個醒——拜倒在《國色天香賦》裙下的,可不止咱們皇帝一人啊……」

    關東山恍然大悟:「噢!哦哦哦哦!原來如此!」

    「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想不到,宜王他還是個癡情種啊……」關東山說到這裡,倒是替赫奕可憐了,「做皇帝的也沒想像中好啊,也有得不到的東西啊,真難為宜王他苦苦相思了這麼多年,這麼說起來還是咱們皇上命好,一個姬忽,一個曦禾,都被他娶進宮了。聽說最近要冊封的那位姜皇后,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薛采垂下眼睫,望著地面出了一會兒神,再抬起頭時,表情冷淡道:「我累了。」

    「哦哦,是是,的確時候不早了,打攪薛公子了,下官這就告退,安寢。安寢……」關東山一邊說著一邊退了出去。

    待房門「吱呀」一聲關上了,薛采眼中這才露出厭惡之色,看著自己剛才被關東山拉扯過的衣袖,立刻脫下來扔到了地上。

    原本沒有第二人的房間裡,忽然響起了第二人的笑聲:「我查過了,這個關東山沒有戀童癖,你又何必對他的碰觸如此介懷?」

    「一方父母官,竟然如此齷齪卑鄙愚昧無能,每一條都夠他去死一百次了!」

    紗簾動了一下,朱龍出現在燈光下,看著薛采的眼底,有著淡淡的唏噓:「官場向來如此,你從小見的難道還少麼?」

    薛采望著地上的衣服,脾氣發過了,就平靜下來了:「小時候不懂,只覺得那些官員們都不過是裝飾用的人肉背景,偌大的宮廷讓我一人出盡風頭。現在才知他們對著皇帝和職位比他們高的是一個樣子,對著百姓下人又是另一個樣子。如果說對著皇上的那一面表現出的不過是平庸拍馬和乏善可陳,那麼對著百姓的一面,就是真真正正的醜陋骯髒了。」

    朱龍靜靜地望著他,久久,才說道:「在上位者,一般是看不到這一面的。你只有走下來了,才看得見。所以,主人,其實,你還是幸運的。」

    薛采眉頭一蹙,繼而舒展開來,轉移話題道:「我交代你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幸不辱命。」

    「嗯……這是我接手白澤以來的第一場仗,我一定要……贏給他看。」

    朱龍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低聲道:「公子在天上看見了,一定會很欣慰的。」

    薛采想起一事,問道:「他下葬了嗎?」

    「後天未時,五松山。」

    薛采的眼神,一下子寂寥了起來。

    而當薛采與朱龍在臥室中談論此事的時候,關於江都第四日所發生的事情還沒有回饋到帝都,因此,在聽紫衣人說了前三日的狀況後,昭尹便宣佈散了。

    姜沉魚退出百言堂時,昭尹忽然叫住她:「沉魚,你……替朕走一趟吧。」

    「是。去哪兒?」

    昭尹沉默片刻,才道:「淇奧侯府。」

    姜沉魚吃了一驚。

    昭尹解釋道:「淇奧侯定於後天未時下葬,我已請了言睿全程主持。但你也知道,姬嬰他……只剩下了一個頭顱……所以,我要你明日去一趟淇奧侯府,看看有什麼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東西,多放一些,好讓他此去天上,不要太過寂寞。」

    姜沉魚還沒說話,昭尹又道:「這事本該姬忽去做,但她自從得知弟弟的噩耗後就病倒了。而姬氏一族的宗家,也沒有更親的了。其他人去我也不放心,所以,沉魚……」

    他的話沒有說完,姜沉魚已屈膝跪倒在地,斬釘截鐵道:「臣妾願往!」

    昭尹停下來,凝視著她,過得片刻,將手緩緩搭在了她的肩頭。

    姜沉魚抬起頭,眼圈濕紅,聲近哽咽:「謝、謝謝……皇上。」

    這一刻,不管昭尹最初的用意是什麼,是想試探她還是因為對姬嬰心懷內疚真的想為他做些什麼,但因為他選了自己去為姬嬰做這件事情,姜沉魚就決定要感恩。

    她實在是……太喜歡這個機會了。

    喜歡到,情不自禁地在帝王跟前哭泣。

    昭尹沒有責怪她,茶色的眼瞳裡,陰影深幽,令人無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他搭在姜沉魚肩膀上的手,輕輕地拍了拍,用他獨有的方式表達了溫柔。

    無論他和姜沉魚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差異,性格多不相同,在這一刻,有一種情緒是相同的。

    那就是——悲傷。

    姜沉魚第二天在聽完早朝後,回到瑤光殿匆匆更換了套白衣,披上黑色的斗篷就出了宮。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後,抵達淇奧侯府。

    天色陰霾,雲厚無雨,壓得整個世界都覆上了一層青灰色。

    她自車窗處看著熟悉的建築由遠而近,一顆心,如滾動在盤子上的珍珠,久久不能平靜。

    淇奧侯府——她當然不是第一次來。

    在入宮前,她曾來過一次。那一次,她向姬嬰要了一份禮物,而那份禮物至今還留在她的耳朵上。

    姜沉魚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明明早已癒合的傷口,卻彷彿再次疼痛了起來,疼痛過後,則是久久的空虛。

    那個人,怎麼會突然……就不在了呢?

    那個人,明明替她穿過耳洞,在她被殺手追殺時救過她,他拉著她的手去跟赫奕他們討價還價,他的體溫似乎從來沒有消退過,依舊殘留在她的身體裡……

    可是那個人,怎麼就,突然不在了呢?

    太監放下墊腳石,姜沉魚推門而出,仰望著侯府,門口掛著兩盞白燈籠,被風一吹,搖搖晃晃,顯得說不出的淒涼。

    一個年約六旬的老婦人腳步蹣跚地來開門,自稱是侯府的管家,接下去便由這位崔姓的婦人領著她進去。

    先去的祠堂。

    祠堂位於府邸的正北方,並不像尋常人家的祠堂那麼陰暗偏僻,上百支蠟燭擺放得整整齊齊,映照著羅列如林的牌位,顯得莊嚴肅穆。

    這裡,就是姬家的祠堂……每個牌位上的名字,都曾顯赫一時。令姜沉魚有些意外的是,女主人的牌位也有,分別放在各代當家之主旁邊。

    也就是說,如果當年她與姬嬰的姻緣未斷的話,這裡,本也有她的一席之地的……而此刻,最末端的牌位是空的,還沒有往上填字,姜沉魚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感應著細膩的紋理自指尖滑過,忽然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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