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23章 新後 (9)
    「是。」紫衣人從懷中摸出一本手冊,打開念道,「酉時二刻,薛姜兩人洗了個澡,換了身華貴衣裳,酉時三刻,兩人前往江都城主關東山的府邸赴宴,並點名要去玉江樓游耍……」

    姜沉魚插話道:「玉江樓是?」

    褐衣人代做了回答:「是當地著名的風月場所,因美人眾多而著稱,與京都的紅袖樓,羅山的孔雀樓,並稱璧國三秀。」

    昭尹啐了一口:「什麼三秀,璧國都淪落到要靠風月煙花撐場面的地步了麼?」

    褐衣人忙道:「臣立刻擬旨頒令廢除此說法。」

    「得了吧。這種東西,越禁越廣,還是隨著他們去吧。」昭尹挑了挑眉毛,「繼續。」

    紫衣人道:「戌時,一行人抵達玉江樓,當地的名流也都紛紛到場,所有人都不明白這兩位欽差大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開始都很忐忑不安,不過酒至半酣,關東山上前試探口風,姜孝成哈哈一笑道:『這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都是沒法子的事嘛。皇上派我們兩人來,無非也是過個形式而已。放心吧,皇上早已準備好五百萬兩買糧賑災,我們先行,銀兩後至。咱們就在這兒等著接錢,到時候漂漂亮亮地開倉救民,城主你好解決難題,我哥兒倆也好回去交差。』說罷,隨手打賞了送餐的一個小丫環百兩銀票。」

    昭尹瞥了姜沉魚一眼:「你哥夠有錢的啊。」

    姜沉魚抿唇笑道:「怎比得上皇上慷慨,一出手就是五百萬兩。」

    兩人相對而視,俱都笑了起來。

    國庫無銀,於他們而言,是心知肚明,但文武百官,卻是不清楚的。姜孝成和薛采此去賑災,其實兩手空空,一分錢沒有,但卻表現得信心十足,腰纏萬貫的樣子,擺明了是在設局。這種計策,姜孝成是決計想不出來的。昭尹點頭輕輕一歎:「薛採果然是個人精啊……」

    「眾人一聽這話,原本懸在半空的心全都放下了,開懷暢飲,相談甚歡。席間,薛采忽道:『久聞江都富裕,今日一見,才知竟是富到了這等地步。』眾人不明所以,紛紛詢問,他便指著不遠處看門的一條狗道:『連畜生用來盛食的盤子,都這般名貴。』眾人覺得很奇怪,忙湊過去瞧,那狗用的乃是只髒得都瞧不出花樣來的破盤子,哪裡名貴了?有人心存疑惑,便將那盤子洗乾淨了,還是個很普通的青瓷盆,看不出端倪。最後還是薛采上前,將盤子盛上水,放於燈下……」

    紫衣人口齒伶俐,聲情並茂,繪聲繪色,仿若說書一般,令人深入其境。因此,他這麼一停,在場立刻有人發出了疑問:「發生什麼了?」

    「說也奇怪,那盤子原本是青色的,但裝了水再被燈光一映,竟多出了朵牡丹,水紋流動,那牡丹也就跟著變色,宛若綻放一般。眾人見此異景,無不咋舌,再找玉江樓的小廝來問,他也不知道自己給狗盛食的盤子,竟然那般神奇。而更令人驚奇的卻是薛采,他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辨識出那盤子珍貴,此等眼力,無不令在場眾人心服口服。」

    昭尹嘿嘿一笑:「眼力嘛……多少是有點的,但做戲的本事,更是一等一的精彩。」

    紫衣人跪下拜服道:「皇上聖明。」

    「行了行了,這些恭維話就省省吧。快說說,薛采是怎樣設計騙的那些達官貴人們的。」

    紫衣人訕笑幾聲,清清嗓子正色道:「那出大戲,薛采可不止演了一晚上,而是整整三天哪……」

    二十九設局

    「薛公子果然不愧是燕王御賜的冰璃公子,見識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樣。」

    「是啊是啊,當年公子六歲壽誕時,小人有幸收得一張帖子,還前去貴府拜訪過,不知公子是否還有印象……」

    薛采聽著這些真真假假的恭維,只是淡淡一笑,忽然轉向鄰桌陪著姜孝成飲酒的美人道:「這位姑娘好漂亮的鐲子……」

    這句話令得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轉到了美人身上。美人受到這般矚目,越發高興,嫣然道:「小公子好眼力。這鐲子……」說著目光在關東山臉上轉了一圈,掩唇一笑,「這可是傳家寶,據說是真正的冰花芙蓉玉,價值傾城呢。」

    薛采道:「可否借在下一觀?」

    美人倒也痛快,欣然將鐲子脫下遞給薛采。

    薛采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番,遞還給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美人不禁問道:「小公子為何這副表情?是這鐲子有什麼不對嗎?」

    薛采輕歎道:「所謂的傳家寶,貴在心意。有心就好,又何必在意其真正的價值。」

    其實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美人自不肯就此放過,追問道:「公子有話但請直言,這鐲子難道不是冰花芙蓉玉麼?」

    薛采沉聲道:「眾所周知,此玉是因楊貴妃而得名,當年唐明皇送給楊氏的定情信物就是此玉,貴妃小名芙蓉,又因它的紋理宛若碎冰一般,所以,後人取名為冰花芙蓉。由於其顏色非常罕有,是粉紫色的,又形成於泉眼部分,長期佩戴,可美白養顏,所以異常珍貴。」

    眾人連連點頭。

    「也因此,造假者眾,工藝精巧者,甚至可以以假亂真。」

    「公子的意思是我這個是假的?」

    「是否真假,一辨便知……」薛采說著,環視四周,朝另一位美人道,「可否將你的鐲子也借給在下一用?」

    那美人連忙摘下鐲子遞給他,她的乃是一白玉鐲子。兩隻鐲子疊在一起,粉白二色煞是好看。薛采將鐲子疊好後,開始扭動摩擦,片刻之後,將兩隻鐲子一起遞給第一個美人:「聞聞看。」

    第一個美人輕嗅了一下,驚呼道:「這是什麼味道?」

    「人造石的味道。」薛采解釋道,「從你的鐲子上發出的,這就說明,她的鐲子是真的,而你的,是假的。」

    美人頓時花容失色,轉頭看向關東山,關東山連忙別過頭去假裝與別人說話。美人又氣又怒,當即將那鐲子一摔,哭著跑了。

    滿堂哄笑。

    而在場眾人的態度立刻變得不一樣起來。雖然薛采和姜孝成同是此次出使江都的欽差,但那些達官貴人們,主要巴結的對象還是姜孝成,面對薛采時,總有幾分難言的尷尬。

    薛族已亡,薛家人可以說如今就只剩下了兩個——冷宮裡的廢後薛茗,和這個雖有欽差之實卻仍是奴籍的薛采。眾人不敢太與他親近,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露了這麼一手,大家心中歎服,再也顧忌不了許多,紛紛上前表達仰慕之情,並邀請他去家中做客。

    薛採來者不拒,通通答應了。

    當夜,他與姜孝成留宿城主府邸,順便參觀了一下關東山的書房,當關東山向他展示這些年所搜羅的書畫時,他只是微笑不語,並未發表任何看法。

    第二日,去諸位名流家中做客也是。

    第三日還如此。

    其實大家請他,除了巴結拉攏以外,還有個目的就是用他那雙慧眼鑒定下自家的珍寶。可他看歸看,卻不發表任何看法,著實令人鬱悶。最後還是關東山最先按捺不住,問道:「我家的字畫就那麼不入公子的眼睛麼?為何公子不肯點評一番呢?」

    薛采悠然一笑道:「關大人為何喜歡字畫?」

    「為何喜歡?這個……就是喜歡啊……」

    薛采又道:「關大人為了這些字畫,花了不少錢吧?」

    「這個當然,你可不知,這些字畫比金銀珠寶什麼的還要貴呢……」說到這裡,關東山忽然想起對方的身份,忙解釋道,「不過我這些,都是托了關係弄到手的,所以還是很便宜的,很便宜的,嘿嘿……」

    「有沒有十萬兩?」

    「沒有!絕對沒有!」關東山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關城主可知光這一卷《列女傳仁智圖》,若是顧愷之真跡,便起碼要在五萬兩以上?更別提黑市有競價者抬價後的價格。」

    關東山聽得雙眼放光:「是麼是麼?那看來我果然是賺到了,才花了三萬兩銀子便到手了呢。」

    薛采垂首,揚睫,一笑:「所以,這必然是假的了。」

    關東山原本興奮的表情頓時變成了錯愕:「什麼?等等,薛公子,為、為什麼這麼肯定就是假的?」

    「因為很不幸,據我所知有一個人也非常喜愛字畫,且他的財勢遠在大人之上。這個《列女傳仁智圖》,他在三年前便開出了十萬兩的天價收購。如果你是這畫原來的主人,且有意將它出售,你會不會放著十萬的買賣不要,三萬賣給別人呢?」

    關東山顫聲道:「但、但我跟那人是有交情的!」

    薛采冷笑。

    「薛、薛、薛公子?」

    薛采轉身望著窗外天邊的雲朵,幽幽道:「想當年,家父也以為自己跟很多人都有交情,要什麼東西,吩咐下去,響應者眾,人人趨之若鶩。但他出事時,一個敢於站出來幫忙的都沒有,交情……關城主,你浸淫官場這麼多年,居然還會相信『交情』二字?」

    關東山被說得一張老臉一陣紅一陣白,極為尷尬,但仍不死心道:「光憑價格,不能推斷它就一定是假的吧?」

    薛採回身,接過《列女傳仁智圖》,翻開道:「城主請看,我們都知道此圖是根據《列女傳》的第三卷《仁智傳》所繪,每節畫後錄其頌語,註明所繪人物,一共收集了十五個。」

    「沒錯,是十五個呀。」

    「錯就錯在了這裡。」薛采輕歎道,「事實上,久經戰火禍及,此畫除了《楚武鄧曼》、《許穆夫人》、《曹僖氏妻》、《孫叔敖母》、《晉伯宗妻》、《靈公夫人》、《晉羊叔姬》七個還得以保存完整,其他已經丟失。而城主收藏的這個,卻完完全全毫無缺失。這,就是最大的漏洞。」

    關東山面色如土,被打擊得不輕,最後小小聲道:「這麼說,難道下官的其他那些字畫也都是假的?」

    「雖不全是,但也差不多了。」薛采仰起頭,神色淡然,似嘲諷似感慨又似一種居高臨下的寂寞如雪,「這世上,又哪裡來那麼多珍寶好供人分刮收藏呢?絕大部分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最後那句附庸風雅深深刺激到了關東山,他拿起字畫就要撕,最後還是薛采勸住了他,薛采說的是:「這些雖是贗品,但仿得也算不錯了。城主若是不甘心,我倒有個辦法可以變廢為寶。」

    「哦?怎麼個變廢為寶法?」

    薛采神秘一笑:「明天我和姜大人準備在玉江樓回請各位,還請城主不吝光臨。別忘了帶著你的這些字畫來。」

    就這樣,兩位欽差到了江都,頭三天,除了吃喝玩樂,啥也沒幹。而第四天,依舊是吃吃喝喝,不過比平時多了一項玩樂,那就是——籌款賑災。

    酒至半酣,薛采示意關東山將字畫取了出來,朗聲道:「諸位,國難當頭,吾等臣子也應為皇上獻一份力才對。自江都大旱,關城主一直夜不能寐,憂心忡忡,思謀解決之方。但正如姜大人所言,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這老天爺不肯下雨,咱們凡人有啥辦法?」

    姜孝成聽聞連薛采都要引用他的話,不禁大是得意,連連點頭。而在席眾人不明白薛采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全都靜靜地觀望著。

    薛采一番場面話後,很快切入正題道:「因此,昨夜關城主來找我,表示願意將他這些年的收藏所得全部捐出,折合成現錢銀兩,捐助此次災旱,為國分憂,為民解禍……」

    關東山聽得眼珠子都瞪了出來,連忙去扯薛采的衣袖,但薛采說了句「少安毋躁」就沒再理他,而是將那幅《列女傳仁智圖》最先取了出來,高聲道:「這幅《列女傳仁智圖》,經我鑒定,乃是顧愷之的真跡,價值十萬兩。但城主厚道,願意賤賣,只收八萬兩即可。有要的嗎?」

    關東山聽到這裡,也算明白了。原來薛采所謂的變廢為寶,就是把贗品當正品出售啊。也好,折合成錢後接著買,不信他就那麼倒霉,一輩子都遇上假貨。只不過……在座各位也不是吃素的,哪會輕易就買?果然,好一段時間過去,四下依舊靜悄悄的,無人競價,更無人出聲。

    薛采想了想,轉向姜孝成道:「姜大人,大家靦腆,都不願先開這個口,你可要支援一下啊。」

    姜孝成哈哈一笑,大手一揮:「好。收了。這卷畫我買了。」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雖說姜孝成是右相的公子,又高居羽林軍騎都尉一職,但一出手就是八萬,還是著實嚇人。姜孝成笑道:「為國效力,匹夫有責。再說了,只要江都這事解決了,皇上一高興,一通打賞下來,不就都回來了麼?來人啊,去點八萬的銀票來交給關大人。」

    他身後的小廝應了一聲,正要離開,一聲音忽自廳外傳來道:「我出十萬兩。」

    聲音清越明朗,宛若四月的風、晨曦的光、萬家的燈火,旭暖而宜人。

    眾人順著聲音轉頭望去,見一個年輕公子帶著兩個侍從施施然地從廳外走了進來。樓內燈光璀璨,卻不及他笑容明媚;大堂美人眾多,卻不及他眸光妖嬈……在場有認識他的,頓時驚得站了起來:「宜、宜、宜王陛下!」

    原來這位公子不是別人,正是宜王赫奕。

    薛采趁眾人的注意力全在赫奕身上,壓低聲音轉頭對關東山道:「我昨日說的那個一直開價十萬兩的買主,就是他。」

    關東山感激道:「公子妙招,竟連他也給請來了。」

    而赫奕揮手朝眾人一一打了招呼,目光落到薛采臉上時,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程國一別,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就又見面了。」

    薛採行禮道:「恭請陛下金安。」

    「行了,這些繁文縟節就免了吧。我今兒可是來做買賣的,你們就以經商之禮待我即可。」赫奕說罷,手臂一揚,將那卷《列女傳仁智圖》接了過去,細細打量。

    關東山的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撲撲直跳,生怕被他看出是贗品。

    但赫奕最後摸了摸邊角上磨損的地方,歎道:「千年前的東西了,還能保存得如此之好,不錯,真不錯……」

    關東山這才放下心去,乾笑幾聲道:「下官別的本事沒有,就是珍愛這些書畫,專門請了兩個工匠打理,時不時就拿出來掛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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