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相府千金,生來衣食無憂,原本沒什麼挫折磨難好去不開心。但家族一大,是非就多。雖然年幼,但天生敏感的她,還是意識到了很多潛藏在融融表象下的陰影。
那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跟孝成爭寵。總覺得因為他是兒子,自己是女兒,所以母親更偏愛大哥。但有了妹妹後,又覺得母親好像也不是重男輕女,起碼比起草包大哥,母親更喜歡自小聰穎的沉魚。
不過,她也喜歡沉魚。
小時候的沉魚,實在是個讓人沒法不去喜歡的乖孩子。
她記得九歲時,母親準備帶三個孩子去菩提台參佛,不料臨出發的前一夜,自己卻突然染了風疾,高燒不退。
母親以跟菩薩約好了不能取消為由咬咬牙,最後還是出發了。她獨自一人躺在病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依稀有人走到床邊,替她換掉敷在額頭的濕巾。她原本以為是丫環,但那人最後還脫了鞋子上床,鑽到被子裡。
睜開眼睛,那人原來是沉魚。
沉魚見她醒了,便衝她燦爛一笑:「姐姐,大夫說你的燒退了,明天就能好啦。」
「你怎麼沒跟娘一起去菩提台?」她很吃驚,因為,那是母親最重視的一趟出行,已經有個孩子因為生病沒能去,怎麼會允許另一個孩子也不去?
沉魚將小小的腦袋往她肩膀下窩了窩,笑嘻嘻地說:「我跟菩薩約好了,等姐姐的病好了再去拜她。她說行。所以我就留下來陪姐姐了。」說罷抱住她,兩人枕著一個枕頭睡。
她當時太過乏力,沒法再去質疑,因此沉魚這麼說,她也便這麼聽了。後來才從奶娘那兒得知,沉魚怕她一個人寂寞,所以怎麼也不肯走,還取來六爻對母親說:如果連得三爻俱是單,則是菩薩讓她陪在家中。
最後銅板搖出來,果然三爻全是單。
於是沉魚就名正言順地留了下來。
事後她追問沉魚,沉魚眨眼笑了笑,摸出那三枚銅板給她看,竟然有一枚兩面都是字,而剩下兩枚全無字。也就是說,無論她怎麼搖,都是單。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玩意兒?」
「從哥哥那裡拿的。哥哥為了跟人賭錢,特地從外頭買的。」
「那他看見了怎麼不揭穿你?」
「他怕娘知道他賭錢,所以雖然看見了,也不會揭穿我的。」
「你……你連菩薩的事都敢作假……」她挑無可挑,最後只能搬出這個理由來訓斥,不料沉魚聽了,卻是張開手臂將她抱住,撒嬌道:「可是姐姐的病是真的好了呀。而且後來我也跟姐姐一起去菩薩面前還願了呀。菩薩胸襟寬廣,不會跟我一個小丫頭計較的。」
那一年,沉魚六歲。
六歲,就會撒嬌,會使詐,還特別會說話,讓人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也沒辦法。所以就只能跟著大人們一起慣著她。忘記孝成只欺負她不欺負沉魚;忘記母親相比之下更疼愛沉魚……她當時想,無論如何,爹爹是不偏心的。
不但不偏心,爹好像最不喜歡沉魚,對沉魚的要求最嚴格。
夫子安排下的作業,明明沉魚寫得最好,但父親還是會要求沉魚重寫。琴棋書畫裡,沉魚其實不愛彈琴,但父親命令她每天都必須練一個時辰的琴,有時候沉魚彈著彈著,手指破了皮,忍不住哭,她看著心疼,跑去求父親,父親卻冷酷地說了一句「時間長了就不會破了」。
那時候她想,父親對沉魚真苛刻,沉魚真倒霉。
但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有跡可循:那分明是在用一個栽培皇后的方式,在栽培沉魚啊……
也就是說,三個孩子裡,父親最愛的……也是沉魚。
十四歲時,她意識到自己喜歡跟在父親身邊的畢師爺,他總是穿一身繡著竹子花紋的淺藍長袍,眉心還有一顆美人痣,一派仙風道骨的樣子,和其他人都顯得好不一樣。然而對她的一腔小女兒情懷,卻總是裝作不知,最後甚至為了避她,辭官遠行,臨走前,還把他的琴送給了沉魚……
自己那會兒多難過啊,難過得飯都吃不下。再隔半年,皇宮開始選秀,她被內定為其中之一。母親連夜來勸她,說她那樣的命天生就是要做娘娘的。
好,反正畢師爺那兒是沒有希望了,此生她也不指望能跟心上人白頭偕老什麼的了,那就挑個最富貴的夫婿來長臉,好叫所有人都艷羨她、恭維她。
於是就狠一狠心,進了宮。
也就是那晚,她第一次見到了璧國的新帝——昭尹。
雖然一直知道皇上才比她大半歲,但紅巾掀開,闖入視線中的臉,竟然那般俊秀年輕,還是讓她的內心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他對她笑,眨眼都是情趣。
他來拉她的手,指尖都溢著溫柔。
一顆少女心,就此淪陷下去,再難自醒。
在畢師爺身上所失去的一部分,好像在昭尹身上獲得了補償,並且,遠比對畢師爺的更為刻骨,更加銘心。
家人見她嫉恨曦禾,只當是為了爭位,殊不知,她真正恨的是曦禾搶走了昭尹。自曦禾入宮以來,昭尹的眼中便只有她,惦的念的都是她。這讓她,一個所謂的舊人,情何以堪?
雖然早知後宮殘酷無長愛,雖然早知皇帝是不可能專屬一人的,但是昭尹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皇上,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啊。
若說曦禾的出現,是源於後宮的宿命,那麼她雖然不甘心,也咬咬牙認了,誰能笑到最後,各憑本事。可是沉魚呢?為什麼沉魚也會捲進來?成了比曦禾更可怕的對手?她與曦禾鬥,起碼家族會站在她這邊,但她與沉魚爭?父母哥哥會幫誰,答案一目瞭然……
老天真是殘忍,知道她最怕什麼,就給她送什麼,知道她最想要什麼,就不給她什麼……一次次的,讓她傷心……
為什麼?
為什麼?
她姜畫月所一心嚮往的,也不過是有個專一深情的夫君,有個甜甜蜜蜜的家庭啊……
「姐姐?姐姐……」嬌美清靈的語音穿透濃霧,柔柔傳來。
姜畫月緩緩睜開眼睛,視線起先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點燈火,搖搖晃晃,緊跟著,火光中間一個人的臉龐逐漸清晰,看著她,看定她,嫣然而笑,笑容裡還帶著幾分塵埃落定的歡喜。溫柔而美麗。
是沉魚……
是這個世界上,自己最在乎也最畏懼、最想疼惜又最想嫉妒的人……
夢裡那種酸澀的滋味還縈繞在心頭,姜畫月怔怔地望著守在床頭的姜沉魚,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
而這時姜沉魚已撲過來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喜極而泣道:「姐姐!你有身孕了!恭喜你,姐姐!你懷孕了!」
姜畫月大驚,大腦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顫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姐姐,你有了身孕,我特地找了江太醫來為你檢查,證實無誤。」
姜沉魚身後,江淮出列,躬身跪拜道:「恭喜貴人,賀喜貴人,貴人確實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姜畫月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抓住妹妹的手,幾次張口想說話,但一句都說不出來。這個消息給她的震撼實在太大,大到即使有太醫院提點的保證,依舊無法置信。
她……明明、明明是……不能受孕的啊……
以往的太醫那麼說的,江晚衣也那麼說……
怎麼、怎麼就會突然……突然又有了呢?
這、這、這……
「姐姐……」姜沉魚靠過來摟住她,凝望著她的眼睛,輕輕道,「姐姐,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麼?老天終於大發善心,把虧欠你的通通補償給了你。」
姜畫月終於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緊緊反抱住姜沉魚,哽咽道:「妹妹!妹妹!我有了!我有孩子了!」
「恭喜你,姐姐。真的,恭喜你。」姜沉魚說到這裡,內心百感交集。一方面固然是為畫月高興,誰能想到,明明被那麼多大夫都說成不孕體質,在遍尋了那麼多奇方妙藥都不見效,已經對此不抱希望的畫月,竟然就懷上了龍種?另一方面,則是對世事無常的嘲諷。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爹爹算計了那麼多,想讓她成為皇后,但最終皇上之所以封她為後,卻是因為她和父親的決裂。
爹爹放棄了畫月,甚至畫月自己都放棄了自己,但老天卻沒有放棄她,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給了她最大的一份補償……
人算,幾曾能鬥得過天?
但無論如何,這真的是近段時間以來最好的喜事。
太好了,姐姐。
真的……太好了……
姜沉魚的這份喜悅,在她當晚去御書房時依舊不減,看著埋首奏折裡的昭尹,也越看越順眼:這個男人,在撇開帝王的尊貴身份外,儀容也是一等一的出色。眉長入鬢,鼻方口正,配以尖尖的下巴,相貌頗為精緻。而他最好看的便是眼睛,瞳仁是暖洋洋的茶色,總是含著水汪汪的笑意,睫毛又長又密,一垂一揚間,說不出的撩人。
他和姐姐所生出來的孩子,不管像誰,都會很好看呢……
想到這裡,姜沉魚忍不住笑了。
而那笑意被昭尹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便瞥了她一眼:「什麼事情,美成這樣?」
「皇上難道不高興?畫月……懷了龍種呢。」
昭尹扯開唇淡淡一笑:「高興。」
「皇上好敷衍。」
昭尹見姜沉魚難得一見地露出小女兒般不高興的表情,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這下子,眉也開了,眼也瞇了,算是真正地笑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要做父親的是朕,你卻比朕還要激動。」
「當然激動,我可是要做姨娘的。」
昭尹眼底閃過一線異色,再一笑間,便多了幾分淡然:「做姨娘不好,你還是想想怎麼做好母后吧。」
姜沉魚一怔。皇上這話是什麼意思?
昭尹手中毛筆未停,一邊批著奏折,一邊很平靜地說道:「你若真心喜歡那個孩子,那麼,等畫月生下來後過繼給你撫養,才是對他最好的方式。」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巨石一樣,猝不及防地沉了下去。
皇上明明知道畫月非常想要個孩子,要是誰搶走她的孩子,她肯定會瘋掉的,為何還要暗示自己將孩子搶過來?難道是覺得自己身為皇后沒有子嗣,名不正言不順?還是如他所言,真的是為了孩子好?難道有人要害那個孩子?
一時間,心頭大亂,她忍不住開口道:「皇上,臣妾不明白。」
昭尹又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幾分憐惜之色,朝她招了招手。
姜沉魚連忙走上前。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淺粉色的紗衣,有著長長的裙擺和袖子,被風一吹,就四下漾開,端得是風姿綽約,楚楚動人。五官也是一等一的美麗,比起初進宮時長開了許多,就像一朵花,過了含苞待放的階段,正在嫣然綻放。
可她那麼一仰頭,一抬眼,清澈的眼底,依舊是孩子般的純真。
果然……還是個孩子……
昭尹心中暗暗一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緩緩道:「朕的第一個孩子,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如果生下的是個男孩,按照我朝例律,他就是太子。可以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關鍵因素。所以,有很多人會期盼著他出世,而更多人會希望他不要出世。在這些利益的牽扯之下,這個孩子就會變得很危險。」說到這裡,眼底泛開了幾分陰霾,冷冷道,「你以為,朕的第一個孩子,是怎麼沒了的?」
他的第一個孩子?難道不是……啊!姜沉魚忽然想起來,昭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而且那個孩子,也是當著她的面沒有了的。
那一日,她進宮彈琴,曦禾夫人突然嘔血,然後姬嬰帶著江晚衣入宮,再然後,江晚衣宣佈曦禾流產,皇上震怒……
那是薛氏一族滅門的由始,因此事後很多人都說所謂的流產一說是皇上跟江晚衣串通對外的說辭,目的就是陷害薛茗。
可聽昭尹現在的意思,好像曦禾真的懷過一個孩子?而且還真的弄沒了?
姜沉魚怔怔地望著昭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而昭尹,擺明了不想就此事繼續深談,合上奏折道:「時間到了,咱們進百言堂,聽聽從江都那邊探回來的消息吧。」
姜沉魚連忙應了一聲是,跟他一起進入百言堂,其他七人已經到齊了,見他們進去,紛紛起身叩拜。
昭尹帶著姜沉魚入座,才剛坐定,坐在末尾的紫衣人已開口匯報道:「經過七日七夜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後,薛采與姜孝成終於與九月十九的酉時一刻,抵達江都。」
一褐衣人奇道:「七天就到了?怎麼做到的?」
這點也正是姜沉魚和昭尹的疑問。此去江都雖不說千里迢迢,但也相隔甚遠,換了平時,走上一個月也不稀奇。而那兩人,是怎麼用七天時間就到了的?
紫衣人恭聲道:「是這樣的,薛采臨出發前,命人選了四匹最好的千里馬,又選了最輕巧的一輛馬車,車上一切用具盡數拋卻,只用最軟的毛皮鋪上,備了一包乾糧若干清水,上了車倒頭就睡。再選兩名車伕,依次輪班各趕六個時辰。如此一日一夜後,抵達下一個城市,立刻另換四匹好馬、兩名車伕,繼續趕路。就這樣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江都。」
姜沉魚心中不由嘖嘖讚歎。這番做法聽來容易,做起來卻非常辛苦,想想,七天七夜都要在極速奔馳的馬車上度過,餓了只能吃乾糧,還要嚴格控制飲食,避免如廁太多浪費時間,薛采倒也罷了,他本來就是個很能忍耐的小孩,就不知道他是如何讓哥哥也能跟著吃苦,乖乖睡到了江都的。
紫衣人彷彿看出她的心思,下一句就道:「據說姜大人才睡了半天就忍耐不住,直喊腰疼。」
姜沉魚掩唇,對嘛,這才是她哥哥。
「所以,當他第二次喊疼的時候,薛采就把他給敲暈了。」紫衣人說到這裡,彷彿也有點想笑,卻又要生生忍住,因此表情顯得有點滑稽,「就這樣,姜大人是一路暈著到江都的。」
昭尹瞥了姜沉魚一眼,笑道:「不管怎麼去的,到了就好。繼續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