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官場,無非兩物:權,錢。圖璧伊始,權在薛懷手中,錢在姬氏一族。朕雖為帝王,卻因這兩樣而處處受制。如今,權回來了,但是錢呢?」昭尹將視線收回,對她笑了笑,笑容裡有很多苦澀的味道,「錢不見了。」
姜沉魚的心一下子抽緊了。
「姬家像個無底洞,把璧國的錢都源源不斷地吞掉了。姬嬰活著時,還不明顯,他一死,所有請求撥錢的折子如同雪片一般飛來,每一件都是要緊事、大事,但國庫……卻是空的。」昭尹負手而立,垂睫望地,長長的睫毛遮住了表情,「事實上,朕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江都之災。」
所以……才派的兩個替死鬼……麼?
姜沉魚忽然意識到:一切原來……比她想像的還要複雜。
窗戶開著,一陣風來,吹到身上意外之涼,姜沉魚搓了搓紗衣中的手臂,這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秋天,真的來了。
聖旨還沒正式頒下,姜孝成便已得知了自己被點為欽差的消息,當即招呼了一批狐朋狗友們大肆慶祝。在著名的銷金窟花天酒地了一番後,又去溫柔鄉胡搞亂搞了一通,最後喝得酩酊大醉,在帝都第一名妓蜜小仙的床上沉沉入睡。
半醒半醉裡,依稀察覺到床頭坐了個人,以為是蜜小仙,當即雙手一伸,腆著臉就靠了過去,嘴裡嘟噥道:「來來來,我的好小仙,讓大爺親一個……」
一股淡雅的香氣湧入鼻息,與蜜小仙平日裡所用的花蜜大不相同,仔細嗅了嗅,還有那麼點兒熟悉,眼睛不由得就開了一線。不開還不要緊,一看嚇一跳——
坐在床頭,被自己摟著正在掙扎的,哪裡是蜜小仙,分明是自己的妹妹!
姜孝成嚇得酒一下子就醒了,從床上跳起道:「沉魚?怎麼是你?」
姜沉魚整了整被拉亂的衣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姜孝成連忙跳下床,連鞋也顧不得穿,光著腳在屋裡跑了一圈,確信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後,這才重新走回到姜沉魚面前,急聲道:「我的姑奶奶,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就來了啊!有其他人看見沒有?爹娘和你嫂子知道不?」
姜沉魚吹了吹自己的指尖,悠悠道:「原來哥哥來這裡還是保密的?公然在紅袖樓用十串明珠買了蜜小仙的綵頭,然後又開了三天流水宴任由別人吃喝——這樣的豪舉一出,我只當是全帝都的人都知道呢。」
姜孝成頓時面色如土,結結巴巴道:「不、不會吧?我真、真那麼做了?」
姜沉魚給了一個「你說呢」的眼神。
姜孝成看看那張號稱全帝都最難上的一張花床,再回想一下昨晚的情形,有了點印象。但隨即而來的,是更大的恐懼:「完了完了完了!這要是被爹和你嫂子知道,我就完蛋了!事不宜遲,快走!」說著就開始匆忙地穿衣服。
他雖然好色貪杯,但自小家裡管得嚴,因此鮮少有醉宿在外的事情發生。昨天實在是喝得太多,最後都不清楚自己在哪兒了。如今看到姜沉魚出現在這裡,第一個反應就是——完了,爹和媳婦肯定也都知道了!爹知道也就算了,最多是一陣責罵,堵上耳朵當聽不見也就算了。但李氏知道了,起碼半年休想安生,而且這一輩子都要被她時不時地拿出來冷嘲熱諷……
一想到那悲慘境地,他就後悔連連,手忙腳亂地穿好外衫套好鞋後,正想走人,卻見妹妹依舊跟個沒事人一樣坐在床邊,就伸手去拉她:「等什麼呢?還不快走?」
姜沉魚挑了挑眉:「走?去哪兒?」
「當然是回家……」話說出口了,才意識到有點不對,姜孝成將妹妹上上下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一拍腦袋道,「對哦,你不是在宮裡嗎?怎麼來的這裡?你私自出宮?」
「哥哥,你坐。」
「坐什麼坐啊,現在什麼時辰了?我看看還來不來得及在爹發現前趕回去。」
姜沉魚咳嗽了一聲,沉聲道:「哥哥,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素來在家中就最受寵,年紀雖小,卻最具威嚴,可以說,姜孝成對這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妹妹還有點怕,因此當她板起臉那麼嚴肅地讓他坐時,雖然心裡頭急得要命,但身體還是乖乖地坐下了。
「哥哥,皇上決定讓你和薛采前往江都抗旱賑災……」
姜孝成聽到這裡,嘿嘿一笑,得意道:「皇上他果然是慧眼識人,看出了我過人的才華和能力。我啊,也總算是升天了,不用再被別人暗地裡說是仗了我爹的面子。你別說,江都可是個好地方,每年選秀女,就屬那兒出的美人最多!」說到這裡,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姜沉魚在心裡暗暗歎息,正色道:「哥哥可知江都大旱,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下過雨?」
「哦,這個,聽說了。」姜孝成滿不在乎地把手一揮,「放心吧,我已經想好對應之策了。」
這個答案真是出乎姜沉魚的意外,不由得問道:「什麼對應之策?」
「你想啊,江都年年風調雨順的,很少出現災旱,為什麼呢?因為那是咱們璧國的風水寶地啊。為什麼現在就旱了呢?肯定是風水被破壞了。」姜孝成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還有人說姬嬰死得蹊蹺,沒準兒也跟風水有關呢。」
姜沉魚竭力壓下胸口的悶氣,逼緊了聲音:「然後?」
姜孝成拍胸道:「於是乎,我就找了個最靈驗的風水師父,到時候讓他在那兒開個壇作個法,求求雨什麼的就行了。」
姜沉魚眼前一黑,差點兒沒暈過去。她知道哥哥肯定沒什麼好法子,但聽到這句話,還是超過了心靈所能承受的範圍,一時間,悲哀深濃,覺得好生絕望。
偏偏,姜孝成還在自鳴得意中:「這個風水師父可是很貴的呢,而且沒關係的話根本請不動。你哥哥我,是平日裡會做人,認識了些個好朋友,關鍵時刻靠得住,幫得上忙。」
姜沉魚深吸口氣,開口緩緩道:「哥哥知不知道為什麼皇上不選別人,偏偏選你處理如此重要的大事?」
「當然是因為我能力過……」姜沉魚一記冰冷的眼光殺過來,姜孝成吞了吞口水,後半句話就吞進了肚子裡。
姜沉魚冷冷地看著他,沉聲道:「因為皇上要你當替罪羊。你和薛采,是兩枚要被犧牲掉的棋子!」
姜孝成嚇了一跳:「什、什、什麼?」
「江都大旱,顆粒無收,今年收成必差,收成一差,糧價上漲,百姓們就要餓肚子了!饑荒一旦蔓延,朝廷就要開倉濟糧……而事實是,現在國庫空虛,根本沒錢買糧!」
「啥?」姜孝成的眼睛頓時瞪到了最大。
「你以為這是個求個雨施個法就能解決的問題麼?現在最關鍵的難題根本不是下不下雨,而是——錢啊!哥哥!現在國庫沒有錢!所以,抗旱也好,賑災也罷,皇上一分錢都不會給你,所有的錢財都要你自己掏腰包!」
姜孝成雙腿一軟,啪地坐到了地上,嘟噥道:「怎、怎麼會這樣……」
「你還以為裡面有油水可撈,美滋滋地覺得自己受了重視被提拔了……卻不知禍從天降,稍有差池就百死一生!」姜沉魚又氣又痛,一口氣岔在胸口沒提上來。
姜孝成看見了,連忙爬起倒水餵她:「妹妹,你別急,慢慢說,來喝點,慢慢說……」
姜孝成的舉動喚起了姜沉魚幼時的記憶:小時候,哥哥也曾這樣餵她東西吃,見她病了,和別人一樣站在旁邊直著急……
哎。
畢竟是兄長。再怎麼無用,再怎麼壞,也不能讓他去死。更何況,裡面還牽扯了薛采,以及江都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
「哥哥,你信不信我?」姜沉魚一把抓緊姜孝成的手,如此問道。
「信信信,一百個信,一萬個信!這個世上我最信的就是沉魚你了!」
「那麼,江都一事,你聽我的,好不好?」
「好好好,什麼都聽你的,你說什麼是什麼……」
姜沉魚手上用力,加重語氣道:「哥哥!我不是開玩笑!你應了我,就必須做到,不得有絲毫閃失,否則,不止是你,整個姜家,都會受到牽連,成為第二個薛氏!」
姜孝成原本敷衍的表情變成了震驚,張著嘴巴,手足無措地站了半天,最後輕聲道:「那麼嚴重?」
姜沉魚點頭:「很嚴重。」
「那……現在去請皇上撤旨,還來得及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姜孝成好生失望,往地上一坐,沉默片刻後,悶聲道:「原來皇帝沒錢……豎子的,我說怎麼突然間就想起我這麼個人才了要提拔我呢,敢情是不安好心啊。皇帝那小子還真是陰險,當年那麼對薛懷,這會兒輪到對付……」
「哥哥!」
「好好好,不說這個……本以為是花差花差去的,還高興終於能出趟京城了……」姜孝成鬱悶地嘟噥了幾聲後,突又扭頭一本正經地問道,「你說說皇帝他怎麼就沒錢了呢?那錢都哪兒去了?四月份抄薛家那會兒不還抄出三百萬兩充了公嗎?怎麼才半年就又空了?咱們朝也沒那麼貪的官啊……啊!難不成是爹為了訓練死士什麼的給用掉了?」
姜沉魚給了他一個憐憫的目光,低聲道:「不是爹。」
「那是誰?」姜孝成轉動著他那比豬聰明不了多少的腦袋,「啊!那就是曦禾夫人!肯定是她!天天燈紅酒綠揮霍無度的……」
姜沉魚在心裡哀嚎,嘴上卻只能道:「哥哥你留點口德吧,曦禾夫人都瘋了。」
「是是是,不說她不說她,唐突美人,罪過罪過……哎,想不出了。」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聲道:「是姬家。」
「姬家?」姜孝成的眉毛滑稽地揚了起來,「你在開玩笑吧?姬嬰是出了名的清儉,他的門客都還要自己耕田種地才能溫飽的……」
「不是姬嬰,是姬家。」姜沉魚一字一頓加重語氣道,「整個姬家。」
姜孝成撓了撓頭皮:「你的意思是他不貪,但他家親戚貪?就好比咱家,爹不貪你不貪,但我貪了,所以錢也就全被我給吞了?」
姜沉魚點頭。
姜孝成又張著嘴巴發了會兒呆:「那掩飾得夠好的啊……不對,不對……妹妹!這事不對!姬家可是有傳說中的連城璧的,不缺錢啊!」
「什麼連城璧?」
見居然有妹妹都不知道的事情,姜孝成總算男子漢雄風又起來了,他挺挺胸,凹凹肚,正要詳細解說一番,忽聽外頭一聲淒厲的叫聲:「姜大傻,你給我滾出來!」
姜孝成頓時嚇得一哆嗦,原因無他,那尖細的嗓門,那鬼哭的叫聲,以及那毫不留情面的「大傻」二字,充分說明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髮妻兼母老虎——李氏。
他把窗戶一開就要往外跳。
姜沉魚悠悠道:「哥,這是三樓。」
姜孝成連忙把一條都踩到窗沿上的腿收回來,急得汗如雨下:「怎麼辦怎麼辦?她怎麼會來的?怎麼辦怎麼辦?」
「我替你擺平大嫂。」
姜孝成喜出望外:「真的?」
「但是如之前所說,這次江都……」
姜沉魚的話還沒說完,姜孝成已拚命點頭道:「都聽你的都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怎麼做就怎麼做,我還等著你救命呢我的好妹妹!」
「成交。」姜沉魚起身,走過去打開房門,柔聲道,「我們在這兒。」
領著一堆家丁氣勢洶洶地準備來抓奸的李氏在看見門內的人是誰後,還沒來得及吃驚,就被姜沉魚抓住手腕拉了進去。
緊跟著,房門閉上了,將家丁都關在門外。
因為只有李氏一個人看見了姜沉魚,所以門外的家丁都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剛要進去,就聽李氏在房中喝了一句:「你們不許進來」。眾人連忙停步。如此在門外站了大概半盞茶工夫後,房門又開了,李氏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如果說進去的李氏是狂風暴雨;那麼出來的李氏就變成了風和日麗。
只見她挽了挽髮髻,笑瞇瞇道:「沒事了,回去吧。」
一小丫環不懂分辨臉色,還愣頭愣腦地問道:「少夫人?大少爺呢?」
「少什麼爺?」李氏啐罵道,「也不看看這什麼地兒?你們家少爺會來嗎?蠢得跟豬一樣,快跟我回去,少丟人現眼了!」說罷,一步一扭地上了轎子。
小丫環被罵得不敢吱聲,連忙跟著轎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紅袖樓。
此事傳出去後自然又被街頭巷尾當成笑談議論了好一陣子,當然,眾說紛紜,離事實越來越遠。
而當田九將此事的真正內幕稟報給昭尹時,昭尹只是淡淡一笑,一邊用硃筆在奏折上批了個准字,一邊道:「朕本就要這效果。姜家要不捨得這個寶貝兒子,就在江都一事上好好琢磨琢磨,該如何自救。」
田九欲言又止。
昭尹挑眉道:「有話就說。」
「是。皇上真覺得淑妃娘娘會有辦法解決此事?」
「她會。」
「萬一她失敗了呢?江都一事畢竟不是兒戲,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昭尹低歎一聲,放下手中的筆和奏折道:「田九以為,目前璧國,最有影響力的兩個家族是哪兩個?」
田九略作沉吟:「姜、姬二族。」
「那麼,在這兩族中,最具影響力的人,是誰呢?」
「前者當然是右相姜仲,而後者……」田九搖頭道,「姬家與別家不同,姬氏子弟各個都可獨當一面,出色者眾,但正因為大家都挺能幹,所以反而想不出除了姬嬰以外,還有誰可以力壓群雄統帥全局……」
昭尹搖了搖頭,笑笑地睨著他道:「錯了。」
「錯了?」田九一愕,「還請皇上明示。」
「姜、姬二族,如今盡在這兩人。」昭尹提筆,在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單中畫了兩個圈,而被圈中的兩個名字,正是——
姜沉魚、薛采。
二十八天算
「我要你拋卻對薛采的成見,此趟江都之行,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竭盡全力地配合。因為,目前只有他,能從姬家要到錢。你想要得到足夠的錢解決問題,就對他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