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娘娘早上安撫夫人躺到床上去睡覺後,回瑤光殿用了午膳,然後就出宮了。」
「出宮?」昭尹皺了下眉頭。
「嗯。她去為江晚衣踐行了。」
「哦?」
秋葉飄零,染了點點霜,城郊孤亭,無語話淒涼。
姜沉魚一身文士打扮,身後跟著書僮打扮的懷瑾,來此為江晚衣送行。
半年前,江晚衣離開此地,百官雲集沿途歡送,風光一時無二;
半年後,他被貶出京,兩袖清風,連個僕從都沒有,只有一個藥箱,依舊沉甸甸地背在消瘦的肩頭。
這等境地,看在姜沉魚眼中,也只有一個「世態炎涼」的結論了。
她從食盒裡取出茶壺,再將茶倒進淺口竹葉杯中,雙手捧了呈到江晚衣面前:「沉魚以茶代酒,恭送師兄,此去天涯,山遙水遠,望君珍重。」
江晚衣也用雙手接過,一向溫文的眼角,竟有微微的濕紅:「多謝。」說罷,一口氣喝下,正要將茶杯遞回,姜沉魚擺手道:「此杯就當是臨行之禮,送給師兄。他日若遇到需要錢財的地方,將杯子送到最大的當鋪裡當了,也能解一時之急。」
江晚衣聽她這麼說,知道這必定是很值錢的杯子,一時間百感交集,最後低歎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沉魚,你要小心。」
姜沉魚淡淡一笑:「那要看是什麼風,什麼雨……」
「你……」江晚衣躊躇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姜沉魚的眼中依稀有了淚光,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用夢囈般的聲音低聲道:「如果我收了手,那麼,公子的枉死算什麼?頤非的冤屈算什麼?曦禾的發瘋算什麼?師走的殘疾算什麼?而師兄你的被貶……又算什麼?」
江晚衣心痛地喊道:「沉魚!」
姜沉魚深吸口氣,面色恢復了平靜,彷彿剛才一瞬間的失態不過是看見的人眼花而致,然後,唇角彎彎,盈盈一笑:「無論如何,恭喜師兄脫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還歸你原本就想要的生活……你放心,曦禾我會好好照顧的。」
江晚衣久久地望著她,眼中明明滅滅,最後一一沉澱成了別離:「如此……保重。」
幾隻烏鴉飛過長亭,風聲嗚咽,芳草衰黃,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要早。
江晚衣離去的身影,被夕陽長長地拖在地上,愈顯淒涼。
「小姐,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回宮吧。」懷瑾將一件披風披到姜沉魚身上。
而姜沉魚凝望著長路盡頭幾乎已經看不見了的江晚衣的背影,幽幽道:「懷瑾,我要是能跟師兄一起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該多好啊……」
「小姐……」懷瑾沒辦法回答。
姜沉魚搖了搖頭,打個哈哈道:「不過師兄可不要我。算了,我還是乖乖回宮吧,別忘了,我可馬上就要當璧國的皇后了。皇后呢……」
皇后……
想當年,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幾曾想,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世事諷刺,莫過於斯。
是夜,當昭尹抵達寶華宮時,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
各色宮燈明媚又柔和地照耀著五色斑斕的琉璃宮,晶石鋪就的地板上,鋪著純手工編織的長毛地毯。曦禾坐在地毯上,穿著一件新衣,因為剛剛沐浴過的緣故,她的頭髮都還是濕的,像浸了水的白紗。而姜沉魚,就坐在她身後,用一塊乾毛巾幫她擦頭。
光影交錯,姜沉魚的手,細緻溫柔。
兩位絕世的美人,就那樣構築成了一幅極為賞心悅目的畫面,久久留在了在場的每個人心中。
羅橫正要喊駕,昭尹抬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似乎也不忍心讓人打破眼前這溫馨祥寧的氣氛。
姜沉魚幫曦禾擦乾頭髮後,用根帶子幫她把頭髮紮好。這才起身,正要走,曦禾卻反身一把抱住她,著急地喊道:「娘……不走……不走!」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姜沉魚溫柔地對她笑了笑,「不過呢,我也是要做事情的呀,曦禾你先自己玩一會兒好不好?」
曦禾眨了眨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娘要去賣面嗎?」
姜沉魚想了想,點頭:「嗯……去賣面。」
曦禾眼睛一瞇,滿意地笑了:「好。帶點回來哦,晚上吃麵!」
「好。晚上吃麵。」總算哄好了,姜沉魚又將清洗過的姬嬰的袍子遞給曦禾玩。在曦禾理所當然地伸手接衣袍的時候,她眼底閃過一絲躊躇,似乎是有點不捨得,但最終還是鬆了手,接著便看見曦禾抬起頭甜甜地對她笑,笑得天真又無邪。
姜沉魚想,她終歸是沒辦法對這個人心硬。
曦禾身上,彷彿寄托了她的一部分情感,那部分情感在她自己身上被壓制了、磨滅了、不復存在了,但卻在曦禾身上得到了延伸。
多想跟她一樣,無牽無掛,肆意妄為地一瘋了之,那樣就不用清醒地面對姬嬰已經死去的事實;不用面對心中一向敬為天人的父親的醜陋一面;不用面對片刻都不會平息的風雲際幻的宮廷爭鬥;不用面對人來人去,緣散緣盡……
姜沉魚在心中暗暗歎息著,站了起來。把毛巾等物交遞給一旁的宮人後,走至殿門處參拜昭尹:「給皇上請安。」
昭尹「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姜沉魚莫名其妙,只好茫然地抬頭看他。
昭尹將一隻手伸到唇邊輕咳了一下,雖斂了笑,但眼波依舊似笑非笑,於是姜沉魚便更茫然了,忍不住問道:「皇上?」
「把你的手伸出來。」
姜沉魚聞言一呆,第一個反應卻是將手縮到了身後,然後又想起這個舉動不對,只好僵硬地將手收回,顫顫地伸到昭尹面前。
修長潔白、保養得當的十指上,有幾道新添的傷口,是剛才替曦禾洗澡時弄破的,因為曦禾不肯讓別的人碰,所以全過程都只能由她獨自完成。不想昭尹眼睛那麼尖,一眼就看出她受了傷。
而昭尹的笑,自然是笑她一介千金,笨手笨腳。因此,姜沉魚雙頰微紅,慚愧道:「自小父母寵溺,倒是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了……惹皇上見笑了。」
昭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悠悠地囑咐了一句:「別忘了上藥。」說罷,轉過了身子,抬頭看著夜空。昭尹成日裡笑瞇瞇的,偶爾發火,要不陰笑要不暴怒,總之,表情一向很生動,鮮少有太平靜的時候。因此,一旦如此刻這般不笑,就顯得心事重重,有種難言的抑鬱。
見他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的模樣,姜沉魚忍不住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皇上。」
昭尹輕輕地歎了口氣:「你看此地風和日麗,怎能想像千里之外的江都百年大旱,顆粒無收。」
此事姜沉魚倒也有所聽聞。
江都是璧國出了名的魚米之鄉,一個都的收成就佔了全國糧倉的五成,因此可以說,江都富,天下足。今年本也好好的,卻不知為何,自入夏後就沒再下雨,烈日暴曬,河道枯竭,竟將莊稼都給活活曬死了。再趕上老城主任滿、新城主交接的當口,等大旱的消息奏報到朝廷時,已經晚了。
「皇上想好前往江都處理此事的人選了嗎?」
昭尹斜睨了她一眼,挑眉笑了:「怎麼?你又要毛遂自薦麼?」
姜沉魚回頭看了看曦禾,搖頭道:「臣妾倒是想去,卻怕是不能了。」
「哦?真看不出,你竟然會把曦禾看得比國事重要。」昭尹說這句話時的口吻很難說清是嘲諷還是感慨。
姜沉魚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臣妾只是覺得,江都之事,有人可以比臣妾做得更好,臣妾不是必需的,但是曦禾夫人……卻只有臣妾了……」
昭尹整個人一震,久久,忽然伸出右手,慢慢地貼在了她的眼皮上。力道輕柔,沒有懲罰的意思,彷彿只是不想再被那樣一雙眼睛所注視。
姜沉魚連忙後退一步,低下頭,再不與帝王對視。
昭尹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有點失儀,便笑了笑,收回手道:「朕給你個立功的機會如何?」
「嗯?」這位帝王的心思,她是越來越無法捉摸了。
「這個抗旱賑災的人選,就由你代朕挑選吧。」昭尹說著還眨了眨眼睛。
姜沉魚忍不住問:「誰都可以麼?」
「嗯。」昭尹擺明了一副「朕不信你敢說個不好的人選出來」的樣子。
姜沉魚幾乎想也沒想,就說出了名字:「薛采。」
昭尹又露出一副「果然是他」的表情,輕輕地歎了口氣,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跟上前追問道:「不行麼?」
昭尹還是不表態,於是姜沉魚又問:「真的……不行嗎?」
昭尹繼續前行,姜沉魚咬唇道:「皇上?」
回應她的,是如細沙一樣滑入耳中、不輕不重、不緊不慢,有著責備的色彩卻絲毫沒有責備的語氣的一句——
「你真煩。」
姜沉魚停下了腳步,注視著那個漸行漸遠沒再回頭的背影,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
前往江都處理旱災的人選在第二天早朝時就宣佈了,果不其然地選了薛采。
面對璧王的這一決定,朝臣自然是大為意外,震驚之後,便開始百般阻撓,高呼不可。
給出的理由不外是:賑災不是兒戲,不是殿前娛君那等場面上的小事,怎能派個毫無經驗的黃口小子去?更別說薛采不但已經不是貴族公子,還是個低三下四的奴隸,怎能擔任此等重任?
當朝上吵得一塌糊塗不可開交之時,龍座上的年輕帝王悠悠然地說了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都給鎮住了。
昭尹說的是——
「既然如此,就譴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一同前往,隨程主持大局吧。」
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是誰?
右相姜仲的兒子,姜貴人和姜淑妃的哥哥。不止如此,眾所皆知,他還是個——大草包。因此,皇上居然說讓他跟著薛采一起去,不是亂上添亂麼?
群臣無不被震得風中凌亂,便連姜仲自己也萬萬沒想到,皇上竟然會把這個山芋丟給自己。剛想反對,但昭尹已經起身道:「此事就此決定,退朝。」
一干宮人連忙擺開陣仗伺候主子退朝,於是昭尹就在滿堂臣子或不敢置信或痛心疾首或莫名其妙的癡呆目光中優雅退場。
而等他回到御書房時,姜沉魚已在百言堂中等候,看見昭尹,雖然矜持,但眼底的笑意遮掩不住,自眉梢唇角處盡數流了出來。
昭尹似笑非笑地睨著她:「你滿意了?」
姜沉魚盈盈下拜:「皇上英明。」
「哦,你倒是說說看,英明在哪兒?」昭尹施施然地往錦榻上一靠,像貓一樣地微微瞇起了眼睛。
姜沉魚恭聲道:「臣妾淺薄,妄度聖意,若有失言,請皇上恕罪。」
「朕賜你無罪。」
「臣妾以為,皇上讓孝成跟薛采同去,理由有三。第一,現在的薛采確實不能服人,派他前往江都,名不正言不順,但若讓我哥同去,就大不一樣。雖然我哥……」姜沉魚說到此處,有點兒想笑,但又生生忍住,「不是干實事的料,但起碼資格、身家都擺在那兒。而且這是他第一次擔任如此重要的事務,也是一個可以揚名立萬的好時機,我爹怎麼都會暗中幫他把路鋪得順順當當,做起事來,自然也就事半功倍。」
「嗯。」昭尹點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第二,旱災,與雪災不同,非一夜之難。地方官員早該有所警覺,卻遲遲不肯上報,********,而今終於拖得無可收場了就隨便找個借口將原城主調離,找個新人去收拾爛攤子。若收拾好了,自然是皆大歡喜,收拾不好了也沒關係,皇上追究起來,反正有替罪羊在……」姜沉魚冷笑,「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他們仗著天高皇帝遠,事事欺上,皇上就索性將計就計,派薛采和我哥去,一個年幼,一個草包,看在他們眼中,想來也不會太過重視。孰料這才是皇上真正的用意——賑災固然重要,清污更是勢在必行。等他們紛紛被定罪抄家之時,就知道自己錯得究竟有多麼離譜了。」
面對她如此恭維,昭尹也只是淡淡一笑,依舊不肯表態:「第三呢?」
「第三……」姜沉魚深吸口氣,表情忽然變得凝重了起來,「繼薛氏垮台,姬嬰離世,如今,滿朝文武,可以這麼說——大多碌碌,無出挑者。」
昭尹原本慵懶如貓的表情也霎時變得很嚴肅。姜沉魚此話說得極重,若是換了別的時候,或是被第三人聽去洩露了,都是一場大禍。可她,就那麼柔柔弱弱地站在他面前,一臉平靜地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什麼東西擊中了,變得又是酸澀又是疼痛起來。
「是時候該重新選拔人才了,皇上選中薛采,就是要昭告天下——高官重任,有才者居之。無論你是什麼身份,無論你曾有多麼不光彩的背景,都沒有關係。」
姜沉魚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不料昭尹聽了卻是一笑:「是麼?」
和這位帝王相處久了,也就逐漸掌握到了他的一些性格特徵。比如他此刻眼皮也不抬,只是左唇輕輕一揚——這種笑容,就說明他並不認同。
於是姜沉魚便停了下來,問道:「皇上,臣妾說錯了麼?」
昭尹的目光掠過她的肩膀看向後方,用一種很難描述的表情道:「薛采……是不可能重回官籍的。」
停一停,補充道:「可重用,但不可賞。」
雖然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姜沉魚已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意自腳底油然升起,一瞬間,手腳冰涼。
是對美玉蒙塵的痛惜。
是對帝王無情的悲傷。
亦是對世事殘酷的醒悟。
親自亡於昭尹之手的薛氏,是不可能在昭尹之手重新站起的。那是一個帝王的尊嚴。也是一個朝代的規則。
縱觀歷史,為什麼很多冤案都在當時無法申訴,要等改朝換代後才能翻案昭雪?就是因為有這樣的規則在。
所以,薛采無論多麼出色,無論為國立下多少功勞,都不可能加官晉爵了。起碼,在昭尹還在位時,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