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發瘋
絲竹聲聲,旖旎悅耳。琉璃宮中,歌舞昇平。
曦禾倚在金絲編織的白玉榻上,喝著冰鎮過的廿年陳釀,眼波慵懶。
舞池中有一紅衣的少年跳得極好,比得週遭的鶯鶯燕燕,皆為陪襯。
曦禾摘下頭上的珠花,朝少年擲過去,少年凌空一個翻身,穩穩接住,目光閃動道:「多謝夫人賞賜。」
曦禾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眉梢眼角,頗為妖冶。如此公然地眉目傳情,全然不顧旁人的存在,而一旁的昭尹也不生氣,見曦禾的杯子空了,還幫她把酒斟滿。
如此玩樂到差不多戌時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名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上長階,邊跑邊喊:「皇上,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住口!什麼地方,也敢大呼小叫?」隨身的大太監連忙過去訓斥。
小太監撲地跪倒,再抬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啟稟皇上,淇奧侯以及出訪程國的使者一干人等在回城遭遇程國叛逃皇子頤非的暗算伏擊,侯爺身中毒箭,不治身亡!」
「你說什麼?」曦禾一下子跳了起來,長裙拖得矮几上的美酒佳餚,就那樣稀里嘩啦地砸了一地。
隨著她這一聲驚呼,絲竹立停,歌舞頓止,大殿內一片寂靜。
昭尹斜瞥了曦禾一眼,不緊不慢道:「聽見了嗎?再說一次。」
小太監泣道:「皇上,淇奧侯抵達回城時,慘遭程三皇子的暗算,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了!其奴薛采目前攜了他的遺骨在殿外等候,要求面君!」
曦禾立刻衝了出去,她沒有穿鞋,雙足踩過地上的碎瓷殘片,被割出數道血口,但她卻好似沒有知覺地疾奔著,長髮和裙擺一蕩一蕩,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跪在門外等候的薛采,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個景象。
而下一刻,那團火焰就衝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整個人都幾乎提了起來,嘶聲道:「姬嬰呢?他在哪裡?叫他出來!叫他出來——」
薛采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地上。
曦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口箱子。她呆了一下,然後走到箱子面前,停住,盯著那口箱子,臉上的表情又是畏懼又是惶恐又是懷疑又是猶豫,最後,猛一咬牙,伸手將箱子啪地打開——
那張魂縈夢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就頓時呈現在了面前。
姬嬰閉著眼睛,表情祥和,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
但是,卻只有一個頭顱。
曦禾怔怔地看著那個頭顱,退後一步、兩步、三步,啪地摔倒在地上。
這時,其他人也紛紛從琉璃宮中走了出來,看見那口箱子,無不驚駭。
只有昭尹,面無表情地望著姬嬰的頭,一挑眉毛,厲聲道:「大膽奴才,你竟敢這樣處置姬卿的遺體?」
薛采叩拜於地,朗聲道:「回稟皇上,主人中的那支箭上有劇毒,除了這顆頭以外的其他部位,已經全都爛光了。」
昭尹張了張嘴巴,眼底略現心痛之色,正想說些什麼,就在那時,一聲長笑直上雲端。眾人驚駭地回頭,發現原來是曦禾夫人在笑。
「夫人?」一名宮人小心翼翼地試探。
曦禾坐在地上,仰天狂笑,眾人不知道她笑些什麼,又是迷惑又是驚恐。
有名宮女走上前,想扶她起來,卻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宮女發出一聲慘叫,連爬帶滾地逃開。
曦禾接著笑:「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小小聲道:「夫人……夫人好像有點兒不太對勁兒啊,去找太醫過來看看?」但眾人見昭尹在一旁冷眼旁觀不表態,哪裡敢擅自行動,便都只好跟柱子一樣地杵著。
曦禾一邊笑一邊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跑回寶華宮。
眾人只好也跟著她,衝進殿內。
之前跳舞的那些人因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又沒得到可以離開的准許,正在舞池中央交頭接耳,看見曦禾夫人回來了,剛想松氣,就見她歪歪扭扭地跑到紅衣少年面前,少年又驚又喜,臉上笑容剛起,下一瞬就被曦禾狠狠推到了牆上。
「夫、夫……人?」
曦禾雙手用力,開始脫他的衣服。
一旁的宮人們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攔阻:「夫人,不可!夫人,住手啊,你這是要做什麼啊?」
曦禾全都充耳不聞,用力脫下少年的紅衣,怔怔地盯著衣服看了半天,而被脫了外衣的少年也一頭霧水地站著,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舔舔發乾的嘴唇,訥訥出聲:「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一扭頭,又跑了。
眾宮人只好繼續跟著她。
只見她衝出宮殿,跑到箱子前,把手中的衣袍抖開,圍在頭顱上,邊圍邊道:「不冷,不冷,小紅,不冷。小紅,小紅……」
這世間最普通的兩個字,由她之口發出,竟是說不盡的纏綿,道不清的糾結。
薛采重重一震,想起那一日船艙中姬嬰對他說過的話:「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小紅……
雖然一直知道姬嬰有個刻骨銘心卻有緣無分的情人;
雖然知道那個情人稱呼姬嬰的暱稱就是小紅;
然而,此刻親耳聽到,親眼看見,那個情人竟然是這個人時,薛采還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手縮入袖,摸到了姬嬰臨終前給他的扳指,只覺扳指在火辣辣地燒著他的手,一時間,整個人都發燙了起來。
而曦禾誰也沒看,誰也沒顧,只是把紅衣圍了一圈又一圈,聲如夢囈:「不冷了,對不對?小紅,我唱歌給你聽,我一唱,你就不冷了。」
然後她便開口唱了起來。
這是薛采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也是眾宮人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甚至也是昭尹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一直以來,紙醉金迷的曦禾夫人,從來都只聽人彈奏唱曲,因此,縱然眾人都知道她喜愛歌舞,卻真不曉原來她本人也會唱歌。
她專注地看著姬嬰的頭顱,很認真地唱著,歌聲清越脆亮,像拂過山谷推開千層綠浪的風;像淌過屋簷滴墜成珠飛濺起晶瑩無數的雨;像月夜下冉冉自湖上升起的霧;像被風鼓動飄逸蕩漾的紗。
她唱得比任何樂器都要美。
或者說,她的聲音,便已是妙絕天下的樂器。
她唱的是——
月起兮,水依依,
似璧兮,如卿儀。
疑是仙山雲遊子懵懂落塵世。
溪流兮,雨習習,
倚小樓,靜聽雨。
依稀相識故人曲道得萬年癡。
滄海有淚幾人見?
總有瀟瀟雨未歇。
春日正好枝頭艷,
怎堪飄零無人憐?
求來仙侶采芍葯,
三生系得今世緣。
天地浩闊紅塵遠,
千載春秋長相伴。
……
她一遍一遍反覆唱著,歌聲在宮殿上方飄蕩,久久不散。
薛采咀嚼著那句「求來仙侶采芍葯,三生系得今世緣」,一時間也不禁有點癡了。如果沒有猜錯,這首歌應該是姬嬰寫的,當年的姬嬰,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書寫這首曲子,又是以一種怎樣親暱的方式把這首歌教給了曦禾,其中情愫,不想而知。
一時間,眾人都被這美如天籟的曲子所震撼,靜謐無聲。
只有昭尹,眼中恨意漸起,最後上前一把抓住曦禾的手,叱道:「夠了!」
曦禾卻反手狠狠地推開他,把整個箱子都抱了起來,步步後退道:「不許你過來!你要搶走小紅的衣服,你要凍死他,不許你過來!」
昭尹呆了一下,繼而怒道:「你在胡說什麼,快把淇奧侯的遺骨放下!」
曦禾將箱子緊緊護在懷內,繼續後退:「這是我的,小紅是我的,你不可以跟我搶!」
「來人!」昭尹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幾名侍衛上前搶奪箱子,曦禾拚命掙扎,又撕又咬,就是不鬆手,侍衛們對她也不敢真的動手,雙方就那麼僵持著。
昭尹氣得夠嗆,罵道:「你們幹什麼吃的?給朕抓住她!」
侍衛們說了聲得罪,兩人上前抓住曦禾的胳膊,將她死命固定住,另一人硬生生地掰開她的手指,只聽「卡嚓」一聲,曦禾的指骨斷了。
昭尹面色頓變,跺腳道:「住手!住手!給朕住手!你們竟敢弄傷她!廢物!通通都是廢物!」
侍衛們沒搶到箱子,又因為弄傷了曦禾而被皇上斥責,就又不敢動了。
正在束手無策之際,一聲音細細軟軟地冒了出來:「皇上,讓臣妾試試看吧。」
昭尹回頭,就看見了姜沉魚。
將落未落的夕陽下,姜沉魚穿著一身淺藍紗衣,烏黑的長髮柔順地梳在腦後,雖然面帶倦容,但眼波明亮,纖塵不染,竟似從天而降的仙姝。
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昭尹腦中的疑惑一閃而過,但立刻就又被焦慮所取代,點頭道:「好,你來試試。」
姜沉魚緩步走向曦禾,對侍衛們說道:「放開她吧。」
侍衛紛紛鬆手。
曦禾一得到自由,就立刻抱著箱子往後退,戒備地盯著姜沉魚,面色極為惶恐。
姜沉魚笑了笑,輕啟朱唇,一開口,竟然也唱了起來:「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她唱的正是曦禾剛才所唱過的曲子。
一字不差。
聲線雖不及曦禾美,但音調更準。如果說曦禾的歌聲是牡丹傾國天下驚艷的華美,那麼,姜沉魚的歌聲則是檀香棋旁綠蟻新醅的清香,餘韻更長。
曦禾睜著霧濛濛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聽著,臉上戒備之色逐漸淡去。
姜沉魚一遍唱完,停下來,笑笑地看著她:「這首曲子真美。不是嗎?」
曦禾呆呆地看著她,不說話。
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聲音越發輕柔:「小紅困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曦禾呆呆地低頭去看手裡的箱子,這一看,視線就粘在了上面,眼中萬千悲傷,一瞬間,蒸成了水氣盈盈。
於是姜沉魚又朝她走了一步:「小紅有了衣服,不冷了,但他現在很困很睏,需要睡覺。把他給我,好不好?」
曦禾立刻警惕地抬起頭。姜沉魚攤開雙手,坦然一笑道:「放心,我不搶你的,只是讓他好好睡一覺。在小紅睡覺的時候,你可以在旁邊看著他陪著他繼續唱歌給他聽,好不好?」
曦禾半信半疑地把箱子遞給她,送到半途卻又反悔縮手,重新抱回懷內,拚命搖頭。
姜沉魚並不氣餒,繼續微笑著靠近:「這樣啊……我用其他東西跟你換?」
曦禾一邊緊緊地抱著箱子,一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儘管一直被外界評價為妖姬,但其實她的五官並不妖艷,這一刻,沒了平日的尖銳張揚、狂傲刻薄,余留下來的,便只有少女獨有的天真、軟弱,和怯生。
姜沉魚看著這樣的曦禾,心裡隱約升起了四個字——
我見猶憐……
罷了。
她黯然地垂一垂睫,強行抑下心頭那種莫名的酸澀痛楚,朝著曦禾又是一笑:「我用這樣東西跟你換,你把小紅給我,讓人帶他回去睡覺,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示意身後的懷瑾把東西遞過來。
懷瑾連忙取下背上的包裹,輕輕打開,裡面是疊得非常平整的一件白袍。
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炙熱了起來。
姜沉魚從懷瑾手中接過白袍,緩步走到曦禾面前,什麼話也沒再說,只是平靜地把白袍遞了過去,然後就見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五官瞬間扭曲——那是一個人,在情緒醞釀到頂點後轟然崩潰的樣子。
「啪」的一聲,木箱落地,曦禾顫抖地抓住白袍。而侍衛們這次不用再吩咐,就已飛身過去拿起了箱子,回到昭尹身旁。
昭尹看了箱中的頭顱一眼,目光一痛,連忙別過臉,沉聲道:「拿去好生放置,準備厚葬。」
「是!」兩名侍衛連忙護送箱子離開。
而另一邊,曦禾將臉埋在白袍中,貪婪地嗅吸著袍上的香氣,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嗚嗚哭泣。
失態如此,昭尹又是氣恨又是憐惜,不由得走過去道:「別鬧了,快給朕起來……」手剛觸及曦禾的肩,就被她重重咬了一口,再連滾帶爬地躲了開去。
「你!」
眼看昭尹就要發怒,姜沉魚忙柔柔地喚了一聲:「皇上……」
昭尹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曦禾,目光閃爍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暗了下去,歎道:「罷了……來幾個人,扶夫人回宮,總不能讓她一直坐在地上。」
宮人們全都面有難色。曦禾那模樣,擺明了是拒絕任何人靠近,連皇帝都給她咬了,更何況是區區奴才們。而且都這樣了,皇上還不捨得傷了這位寵妃,他們出手輕也不是,重也不是的,怎麼辦才好?
就在眾人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際,姜沉魚上前一步道:「我來試試看吧。」
眾人心中各舒口氣,對這位淑妃的好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添了幾分。
姜沉魚走到曦禾面前,默默地凝視了她一會兒,見曦禾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顯然是真的悲傷到了極點,心中不由得又是憐憫又是悲傷,還有點似有若無的羨慕,最後凝結成了溫柔:「你……不幫小紅把衣服補好嗎?」
曦禾震了一下,呆呆地抬起頭。
姜沉魚指指白袍:「衣服破了呢。」
曦禾像是這才發現衣服上還有個洞一般,呆呆地舉著雙手展開袍子,看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大洞,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什麼話都沒說,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捧著衣服就回殿了。
她一進屋,眾人也都紛紛鬆口氣跟了進去。
等姜沉魚走進殿門時,曦禾已拿了針線開始織補白袍,神情專注而平靜,夕陽從大開著的四壁窗戶照進來,疊加到她身上,黑色的長髮和雪般的白袍兩相映襯,如此對比鮮明的兩種顏色,構成了一幅極為素雅的畫面,久久地留在了每個人心中。
昭尹忽然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姜沉魚略作沉吟,跟了過去。
其他侍衛太監們也紛紛跟上,不過倒是很有眼色地與二人保持著一段距離,沒有太靠近。
走了一段時間後,姜沉魚發現昭尹並不準備回御書房,而是漫無目的地在皇宮中行走,並且越走越偏僻,屋舍稀少,草木荒蕪,竟是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地方。
繼而姜沉魚發現,這裡原是鳳棲湖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