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會兒,三位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跟著朱龍出現在視線中,走到近處,齊齊拜倒:「主人。」
姬嬰「嗯」了一聲。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們已在路上,很快就會趕來。」
「無所謂了……」姬嬰拉住薛采的手,將他推到眾人面前,「找你們過來,是要宣佈一件事,你們三個也對那些沒來的傳令下去——從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澤的繼承人。」
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番,看看薛采,再次拜倒:「拜見新主。」
薛采咬住下唇,腳步輕挪,像是想要後退,但最終還是朝前邁了出去,就那樣以荏弱的童子之軀站在年長他許多的大人面前,開口道:「起……起吧。」
「謝新主。」三人起身。
一旁的姬嬰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轉頭吩咐朱龍:「把我抱到那邊的山崖上去。」
「是。」朱龍立刻抱著他朝山崖走過去。
林木依次落在身後,一方山崖高聳,站在崖頂,整個回城盡收眼底,而更遠的地方,鬱鬱蔥蔥,隨著光線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是鮮明,呈展出一種大自然獨有的壯闊美麗。
姬嬰將頭自朱龍懷中抬起,望著遠處的風景,像是癡了一般。
身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現在飛車趕往宜國,也許還來得及……」
姬嬰搖了搖頭。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雖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經全部封鎖,我們回不去了,但去燕國,還是可行的……」
第三人急聲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無不可解的毒!我們這就去接江神醫,再去找翁老,齊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開的!」
「主人!不能放棄啊!」
「主人!求您了!我們走吧!先離開璧國!姜仲勢力再大,皇上權威再重,只要出了璧國,就什麼都不是……」
「主人……」
這些哀求,姬嬰全都恍若未聞,逕自問朱龍道:「那邊可是帝都的方向?」
「是。」
「毒發作得太快,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姬嬰瞇了瞇眼睛,「不過,我能想像得到它的樣子……圖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氣候宜人,紅園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開了,美不勝收……美不勝收……」
薛采想起一事,連忙從懷中摸出那枚扳指,遞了過去。
姬嬰顫顫地接過扳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萬緒紛紛湧動,然後,將扳指慢慢貼到唇邊,保持著那個親吻的姿勢,一動不動。
三人的哀求還在繼續。
薛采忽然道:「你們別再說了,沒用的。」
三人一呆,悲痛地抬頭看他。
薛采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離開姬嬰,緩緩道:「因為……他鄉非故國。」
他鄉非故國。
所以,別說姬嬰根本就走不了了。就算有機會,他也不會走。
雖然知道璧國充滿危機,雖然知道姜仲要追殺他,皇上也放棄了他,但是,他還是不會就此逃亡別國。
人生之中,有些堅持,有些依戀,也許在旁人看來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頑固,卻也是異常珍貴的。
姬嬰遙望著晨光下的山巒,親吻著他最心愛的物件。他的表情是放鬆的,柔軟的,也是最最真實的。
他在想什麼?
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個製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輕熱情的他,曾經深深、深深愛過那個嬌俏美麗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後借口買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地說過要娶她,最後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了別人?是否想起最絕望的時候想過拋棄一切,帶著她遠走高飛,卻硬生生地被人破壞了計劃,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風燭殘年的老父親?是否想起了再相見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呼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涼冰涼?
……
這一切,除了姬嬰自己,沒有人知道。
永遠沒有。
便連朱龍,所看見的也不過是染布坊中,姬嬰放棄了安全逃脫的機會,固執地要回去撿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飛來,就那樣射進了他的後背,直穿而出。
如果當時那枚扳指沒有被衛玉衡扔掉……
如果姬嬰當時沒有回去撿那枚扳指……
如果衛玉衡的箭上沒有毒……
只要其中任何一條沒有成立,結局就不會如此。
這枚扳指,烙刻了姬嬰對曦禾的思念的同時,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對姬嬰的怨念?所以,才在最關鍵的一刻裡,用最可怕的方式,毀滅了姬嬰。
禍水!禍水啊……
朱龍心中深深歎息。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姬嬰會一直親下去的時候,姬嬰卻突然朝薛采看過來,最後,把扳指慢慢地遞回到了薛采面前。
雖然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但薛采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枚扳指他曾經開口要過,當時姬嬰沒捨得給,如今,臨終之際送給他,也算是圓了他當年的遺憾。
然而,此情此景,又讓他如何去接對姬嬰來說那麼重要的一樣東西?
薛采搖了搖頭。
姬嬰又將扳指往他面前遞了遞。
薛采還待搖頭,姬嬰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無比晶瑩的液體,滾落為珠,自那張秀雅無雙的臉上滑落,天地頓時遙遠,萬物頓時消失,只剩下眼前的這麼一張臉,一滴淚,哀絕浮生。
薛采大駭,不敢再拒,乖乖地平攤開手。
姬嬰拈著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剛到中途,就無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滾了幾個圈,隨之響起的,是朱龍和其他三人的痛哭聲:「侯爺!主人!侯爺!主人……」
薛采連忙轉身做出一副專心撿扳指的樣子,不敢去看。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樣子。
不敢看那人死時的表情。
不敢看那人在鬆手的一瞬,是悵然是留戀是悲傷還是解脫……
那些,他都不敢看。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臉,旭日從遙遠的海平線那一端,升了起來。
薛采看著這輪比之以往顯得更為艷麗的太陽,目光閃爍,瞳仁由淺變濃,手心攥著那枚扳指,緊緊攥住。
扳指上彷彿還殘留著那個人的體溫。
但那個人,永遠地離開了。
八月初二,甲寅,晴。大吉。諸事皆宜。
那一天的姜沉魚,在衛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馬車,隨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一路上,民眾叩拜,呼聲重重,她平視前方,面容沉靜,一步一步,儀態萬千。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臥榻間,酒興所至,翩然入池與群姬共舞,琉璃宮中,一派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那一天的姬忽,據說詩興大發,赤足散發,提筆直接往牆上揮毫,該詩稿自宮內流出,為眾文人爭相抄送,立成名作。
那一天的姜仲,午間陪同妻子遊園,對著一盆蘭花細細賞析了一番,氣候正好,景致正妙,夫妻恩愛,其樂融融。
那一天的昭尹沒有上朝,將自己緊閉書房之中,滴水未進,書房外,惶恐難安的太監們跪了一地。
那一天的彰華,在彈琴時琴弦突然斷了一根,他怔怔地盯著琴弦看了半天,最後一挑眉,嘿嘿笑道:「從你店裡買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堅實,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這個奸商吧,赫奕。」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折時突然打了個噴嚏:「唔……是誰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嗎?身為一個帝王,長得還這麼英俊,惹了這麼多相思,真是罪過啊罪過……」
那一天的頤殊,梳頭時發現鏡子裂開了,頓時摔鏡大發雷霆,並賜死了兩個宮女。
那一天,據說是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
【第四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