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璧國皇宮最著名的風景,鳳棲湖最美的地方是洞達橋,薛采曾在那裡用馬鞭驚嚇過曦禾夫人的馬車,害她落水。因此,一直以來,姜沉魚以為洞達橋便是鳳棲湖的全部了,如今看到這裡,才知道,原來湖的盡頭如此蕭條。
雖是夏天,草木卻稀稀落落,半綠半黃地耷拉著,幾間磚房東倒西歪,已經毀去了大半,顯見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偶有烏鴉自枯枝上飛過,發出啊啊的叫聲,平添幾分蕭索。
姜沉魚若有所思地望向昭尹——他來此地,是刻意?還是無意?如果她猜得沒錯,這裡……就是昭尹小時候的住處。
嘉平十一年,荇樞路過此處,聽聞有女子唱歌,美如天籟,一時興起,寵幸了那名浣衣局的宮女,事後也沒給名分,不料那名宮女就此珠胎暗結,十月懷胎,產下一名皇子。
但她地位低微,又被荇樞遺忘,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人問津。
十年後,宮女病死,有人將此事通報上去,被羅橫無意看到,告知荇樞,才始知還有一位皇子。當下命人將昭尹接回。但那時候的昭尹,因為自小缺衣少食的緣故發育不良,且目不識丁,跟其他皇子簡直是天與地的差距。
誰也沒想到那個瘦弱粗鄙的孩子後來會成為一國之帝。
就像誰也不會想到這位英姿煥發的帝王竟然會有那樣的出身……
而此刻的昭尹注視著夕陽下半紅半藍的湖水,無喜無悲,眼眸沉沉,神色平靜。
涼風從湖上輕輕地吹過來,湖面上泛開層層漣漪,他負手而立,陽光將他的面頰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千秋帝王夢。
古往今來,那麼那麼多的人想當皇帝。但當上皇帝,是不是就圓滿了,無憾了呢?
昭尹,這位年僅二十的帝王,十三歲時迎娶前長公主之女薛茗,借此得到了薛家的支持,由最不受關注的皇子搖身一變,成為帝位的強勁競爭者,但當時薛家的勢力尚不足以與王氏抗衡,因此,十四歲時,他又在姬府門前當街下跪,懇求姬忽為妃,姬老侯爺這才應允了這門親事,從此,姬家也成了他的強力後盾。嘉平二十七年,璧王荇樞病危,本欲將皇位傳給太子荃,昭尹與薛懷、姬嬰商謀後,於十月十日夜發動兵變,殺死昭荃,逼荇樞改立自己為帝——那就是有名的雙十之變。次年昭尹登基,改國號圖璧,並選納姜氏長女為妃。至此,在姜、姬、薛,三大世家的輔佐下,坐穩了帝位。
圖璧四年,他又逼薛懷謀反,將其家族連根拔起。
可以說,這位帝王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得雷厲風行。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並毫不留情地施行之。
薛家如此,姬家……也如此。
雖然姬嬰之死是父親授意,但若沒有昭尹點頭,父親還是不敢走這一步險棋的。那麼現在昭尹這副雖然平靜但說不出悲傷的表情,又是為了什麼?
是惋惜姬嬰的痛逝?還是郁惱曦禾的癲狂?
如果說他要剷除薛家,是因為薛懷功高蓋主,已經威脅到了他的皇權。可姬家卻沒有啊——起碼,目前來說,還沒有。為什麼他竟會默許父親那個瘋狂的舉動?為什麼他要姬嬰死?
難道說……真的是因為……曦禾?
姜沉魚瞳色漸深,雙手慢慢握緊,心底一個聲音撕開重重迷霧冷酷卻又堅決地響起——不信!
她姜沉魚不信,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的男人,會色令智昏,為了一個女人而犧牲自己最有力的名臣。
這樣的昏君也許會是吳王夫差、會是紂王子辛、會是幽王宮湦,但獨獨不會是他——璧王昭尹!
一念至此,姜沉魚的眼神由熱轉冷,微低下頭,垂睫看地,陽光將影子拖拉得長長,再然後,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幕,降臨了。
但昭尹,卻一動不動,無意離開。
一干人等,全在丈外屏息等候,不敢催促。
姜沉魚想了想,開口道:「皇上,夜涼了,回去吧。」
昭尹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這聲音驚醒,回過頭,臉帶驚訝,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表情,隨即就恢復了平靜。
「嗯。」他點了點頭,轉身先行。
華燈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宮牆之內,但他們行走的這一段路,卻與各殿恍如兩個世界一般,遠處的溫暖、喧囂,都透不過來,顯得格外淒清。
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昭尹的背影,單衣難掩消瘦,細細一道,忽然間就領悟到了某個事實: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見過的男子裡,最瘦弱的一個呢……
就在她出神之際,昭尹忽然開口道:「你幾時回來的?」
姜沉魚呆了一下,連忙答道:「剛進宮門,就被領著去寶華宮拜見陛下了。」
昭尹「噢」了一聲,停了停,才又緩緩道:「此次出宮……感覺如何?」
姜沉魚眼底泛開許多情緒,許久,才回答道:「世界之大,非一宮、一都,甚至一國……可比之。」
昭尹沒想到她的回答竟是這個,吃了一驚,再轉過頭來看她時,眼中就帶了許多探究:「怎麼說?」
姜沉魚慎重地選擇措辭:「臣妾自懂事以來,受夫子教導,受父母告誡,受周旁一干人的影響,一直以為,做好一個會女紅、擅廚藝、知詩文、懂禮節的大家閨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宮,才發現,女紅、廚藝、詩文,甚至於以往所學的那些禮節,都變成了無用之物。它們並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寵愛,也不能讓我成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臣妾都在自問——我應該學些什麼?我又應該做些什麼?這樣的我,所存活的意義是什麼?」
昭尹笑了笑:「你想的真多。」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顏悅色的表情,因此,雖是責備之語,卻又含著幾分親切的揶揄之氣。
姜沉魚便也跟著笑了笑,繼續道:「但是此趟出宮,去了以往從沒去過的地方,見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有的活得很開心,有的活得不開心,有的很積極,有的不積極……那些畫面就像刺繡上面的針腳,一針一針交織在一起,逐漸拼成了圖形,拼成了,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麼?」昭尹明顯來了興趣,眼神亮亮地看著她。
姜沉魚沒有賣關子,很痛快地答道:「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來。
「所謂的利人,便是對他人有利。再說得通俗點,便是你的存在對別人來說,是有益的。」
「說下去。」
「皇上,你覺得老虎為什麼總是獨處呢?」
昭尹想了想:「唔……因為強大?」
「那為什麼比老虎更強大的人類,卻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問倒,不過,姜沉魚馬上就做出了解釋:「因為,人類啊,是要互相保護、互相關愛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創造萬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種族。」
昭尹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因為認同。
「秦朝末年,一共有2000多萬人,但是到了漢初,原來的萬戶大邑只剩下兩三千戶,甚至出現了『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的局面。三國鏖戰,戰火連綿,赤壁後人口僅剩90萬。再看唐武宗時,國有496萬戶,到得周世宗時,僅120萬戶……可以這麼說,每次戰爭,令人口驟減的同時,也導致了那段時期的經濟、文明,全都變成了空白。當人類不再互利互助時,當人類開始自相殘殺時,社會就停滯向前,甚至後退了。因此,作為浩浩歷史長河裡的一分子,哪怕再怎麼微不足道,我也應該於人有益,於世有益——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昭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深吸口氣,低聲道:「你……長大了,沉魚。」
眼前這個侃侃而談,渾身散發著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視的女子,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梳著墮馬髻,將自薦書呈到他面前的少女了。當時的姜沉魚,也許只是大膽而已,而如今的姜沉魚,卻有了更高層次上的智慧,儼然等同於第二個姬嬰。
想到姬嬰,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個原本屬於忌諱的問題就那樣脫口而出:「姬嬰他……走得好麼?」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他,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動,不說話。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道:「怎麼了?」
姜沉魚的睫毛微顫了一下,然後才開口,用一種異常鎮定從而顯得有些冷酷的語氣緩緩道:「淇奧侯的臉,皇上不是已經看到了麼?」
昭尹一驚,姜沉魚的第二句話緊接而至:「至於他為什麼會走,皇上與臣妾應該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這句話明顯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輕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現,正要訓斥妃子失禮,卻在看見她的臉後又是一驚——
兩行清淚毫無聲息甚至毫無生氣地就那麼直直從眼睛裡湧了出來,姜沉魚分明在哭,卻不是悲傷,更像是一種憐憫。
而那種憐憫,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氣,繼而瀰漫起的,則是同等的憐惜。
——因他不能為姬嬰而哭,所以看見姜沉魚哭,就彷彿自己的悲傷也跟著她的眼淚被釋解了一般;而又因為其實他和她出於一樣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麼多麼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閃爍著,慢慢地伸出了手……
姜沉魚顫顫地接住。
兩人的手就那樣輕輕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涼,不像姬嬰那樣永遠暖暖的,能讓人感應到一種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這卻是當今天下璧國最權威最高貴的一隻手。
姜沉魚凝望著自己與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湧動著讓人難以解讀的情緒,片刻後,抬起頭,對昭尹嫣然一笑。
於是昭尹也笑了笑,拉著她繼續前行。
姜沉魚低聲道:「皇上……」
「嗯?」
「師走死了。」
「嗯。」昭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關於那兩名暗衛的境況,他自然早已從其他途徑裡知悉:據說那個為了保護姜沉魚而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的倒霉鬼,在床上苟延殘喘了一個月後,最終還是在回帝都的途中掛了。
「你還要暗衛嗎?那再給你兩個好了。」
姜沉魚仰頭道:「皇上還會讓臣妾出宮嗎?」
昭尹反問:「你想出宮嗎?」
姜沉魚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想。」
昭尹看著她,又笑了,用帶了點寵溺的語氣道:「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過,確實不該關著你。這皇宮……實在是太小了……」
姜沉魚從他話中察覺到了點什麼,不由得問道:「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嗎?」
昭尹目光微變,瞬間就陰沉了起來:「不。朕,不去。」
雖然他面色不悅,但可以感覺到,他並不是因為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而生氣,更像是因為無法回應那樣的問題而對他自己生氣。
昭尹……好像……從來沒有出過皇宮吧?
在他縱容她外出歷練的同時,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擁有的渴望呢?
想到了這一點的姜沉魚,心中一時間,不知是何感覺。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說道。
姜沉魚呆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是。」
昭尹所謂的「跟」,並不是真正和他一起出席,作為皇帝的智囊,在帝王上朝時,都是站在一側的暗室裡旁聽。而之前的翰林八智已經全部死了,正是需要挑選新人的時候。昭尹這麼說,分明是意指她會成為其中之一。
這……算不算是被認可了呢?
姜沉魚唇邊浮出一絲苦笑,本該高興的事情,但因為造就其走上謀士一路的原因的消亡,就變成了十足的傷心。
想當初,千般逞強,萬般執念,皆為那人。
而如今,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她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鬆了昭尹的手,當昭尹驚訝地回頭時,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跟前:「沒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請皇上責罰。」說罷,屈膝跪下。
昭尹接過冊子,打開看了幾眼,挑眉道:「程國的冶煉術……你是在變相地求朕賞你麼?」
「沒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職……」
「得了吧。」昭尹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眉梢眼角都笑開了,「頤殊那個女人人盡可夫,擅織綠帽,朕還真捨不得糟蹋了江愛卿和潘愛卿呢。」
姜沉魚聽他如此評價頤殊,明知刻薄,但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如此邊走邊談笑間,已到瑤光宮,昭尹鬆開手道:「你遠途歸返,必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沉魚叩拜了,轉身踏進宮門。才進門,就對上一雙眼睛,心頭頓時一顫。
因為背光的緣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姜沉魚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姐姐?」
那人緩步走出陰影,廊前的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落在素白無血的臉龐上,照得她的眼神越發幽怨——果然是畫月。
「姐姐?」姜沉魚下意識就去握她的手,卻被她用力揮開。姜畫月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就快步離開了。
這時握瑜才從屋內神色緊張地走出來,低聲道:「大小姐來了有半炷香的時間了,剛要走,就看見……」
姜沉魚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姐姐必定是聽說自己回宮了,聯繫之前所謂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莊靜養」的傳聞,所以擔心她有沒有康復,匆匆過來想探望,沒想到卻正好撞上皇上親自送她回宮,還一路牽手相談甚歡的模樣……
於是,原本的擔憂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會用那樣充滿恨意的目光瞪她。
一時間,心頭惆悵,百感難言,而這時,握瑜說了句讓她更難平靜的話:「還有小姐……老爺也來了,正在屋內等候。」
姜沉魚轉過頭,就看見盤龍雕鳳的門柱內,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質樸,彷彿只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書生,但當今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此人才是璧國真正的夜帝。
國之右相——姜仲。
她的……父親。
二十六白髮
秋蟬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