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13章 璧碎 (13)
    姬嬰把目光投放到很遙遠的地方,輕輕歎息:「我們都成於家族,卻又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無自我,無善惡,無是非。我十四歲掌權,也就是那時候起,看到了光鮮外衣下的醜陋,千姿百態。堂叔貪污,表舅受賄,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無一個,是乾淨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撐下去,因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難道真忍心他們窮途末路?因此雖自知這毒瘤越大,危害越廣,卻不能動手剷除之。我本以為時機成熟,可以靜下來好好整頓,但老天,卻不給我時間……」說到這裡,他將目光轉回到薛采臉上,用一種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報應到了吧。我一死,姬氏這個毒瘤也終於可以割掉了。」

    薛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緊緊抓著姬嬰的手,像小動物一樣地顫抖。

    姬嬰摸著他的頭,目光輕軟:「盛衰之理,雖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別無選擇,不是嗎?所以,小采,如果你選第二條路,就要為我做一件事情。」

    薛采看著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嬰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這個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滅。

    「其實以姜仲的實力,早就可以反控時局,但他遲遲不動手,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等姜沉魚長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朝野流傳——姬家,有一本四國譜。」

    薛采抿了抿唇,開口道:「我知道。」

    姬嬰笑了:「看,連你也知道。」

    薛采沉聲道:「我爺爺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過。不止四國譜,姬家還有一塊連城壁。所謂的四國譜,是姬家自太祖以來便向其他三國密派出去的奸細,經過幾百年的累積掌握所得到的訊息,裡面所記載的任何一個秘密,說出來都足以驚動天下,引起政變。每個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傳、想要守護的秘密,而得知了該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這點操控他們。這,就是四國譜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姬嬰靜靜地聽著,沒有發表看法。

    於是薛采繼續說了下去:「而所謂的連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預料到幾百年後家族的沒落,因此,就把大量財富和珍寶藏在了某個地方。那塊連城璧,就是打開藏寶之地的鑰匙。姬家有了這兩樣東西,就可以維持長盛不衰。」

    姬嬰深吸口氣,用異常平靜的聲音道:「那麼,你信嗎?」

    薛采沉吟片刻,最後慎重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

    「因為……」薛采的眼眶濕潤了,低聲道,「如果真有那兩樣東西,你就不會這麼累了……」

    這個答案顯然在姬嬰意料之外,他微張著嘴巴,有些驚訝,有些動容,還有一些別的情緒。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麼四國譜和連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勞,四處奔走,從沒睡過一場好覺,連養病的時間都沒有。你說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拋卻一切,跟著晚衣去某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靜養的話,是可以調養回來的!」

    姬嬰垂下眼睫,靜默了一瞬間,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靈動卻又柔軟的東西,就那麼淺淺地看著薛采,道:「有的。」

    薛采乍然一驚。

    姬嬰扯出一絲笑容,卻更像是苦笑,低聲緩緩道:「四國譜、連城壁,都,確有其物。」

    這下,薛采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嬰深吸口氣,朝薛采俯過耳去,說了幾句話。

    薛采原本就睜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驚駭而變得更大。

    姬嬰說完,喘著氣恢復成原來的姿勢,沉聲道:「我本想明年開始施行改革之舉,但現在看來,時機需要往後再拖十年。十年後,一切,就拜託你了。」

    薛采站著一動不動,彷彿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復族之時,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們活著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姬嬰說著,真真切切地笑了起來,「當日受沉魚所托救你,現在看來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我很高興……雖然我一生於國於家,都無真正建樹,但我畢竟,為圖璧,為天下,為蒼生,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沉魚。」

    「不、不……不……」薛采顫抖著,抬起霧濛濛的眼睛,令他整個人顯得非常無助,「不要死不行嗎?求求你,不要死!姬嬰,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嬰聞言呆了一下,復長歎:「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來,氣急敗壞道,「你們求著我的時候,都不把我當孩子,取笑我時,卻又說我是孩子。我哪裡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這樣的孩子?我告訴你,姬嬰,從我能走路時起,我就不是個孩子!我沒有乳娘哄我睡覺,沒有同齡人跟我玩耍。別的孩子還在流鼻涕玩彈珠的時候,我就已經進宮獻藝取悅先帝了;別的孩子還在哭著背書歪歪扭扭地寫字的時候,我就已經代表一個國家去討好另一個國家了;父母誇我聰明,於是要我光耀門楣;姑姑誇我堅韌,於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託給了我——你憑什麼?全天下與我何干?你又憑什麼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脫了,憑什麼我要繼續活著承受一切?你們!你們!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大人們……我恨你們!我恨!我好恨!」說到這裡,仰起頭哇哇大哭。

    姬嬰看著他哭,也不勸阻,只是默默地看著,眼底始終流動著一種介於歡喜與悲傷之間的複雜情緒。

    暗幕逐漸散去,天邊透出薄薄的光。樹林裡風聲嗚嗚,彷彿也跟著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歲。

    這孩子甚至不能稱之為少年。

    然而,他卻經歷了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歷的事情,成就了一萬人都不能成就一個的輝煌。

    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御前彎弓射虎,六歲使燕,名動四國,七歲全家滅門,貶身為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況只是個稚齡童子?

    只是,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人生,殘酷如斯。悲哀如斯。

    姬嬰望著哭得淚流滿面的薛采,眼底的複雜情緒最終被憐惜所覆蓋,最後低低一歎,吃力地伸出手臂,將薛采摟入懷中。

    薛采反抱住他,哭得更凶。

    姬嬰輕輕拍著他的背,動作極盡溫柔。

    一旁的朱龍,眼眶也紅了起來,偷偷抹淚。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其實很短,但於在場的三人而言,卻像是一輩子那麼漫長。

    薛采終於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臉,強行止住了眼淚。

    姬嬰道:「哭完了?」

    薛采「哼」了一聲,寒著臉說道:「你還有什麼遺言,趕快一併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沒說完就死了,到時候變鬼再來煩我!」

    姬嬰失笑出聲,又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沒有了。」

    「沒有了?」薛采瞪著他,「你沒有其他未了的心願了嗎?」

    「未了的心願?」姬嬰看向遠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當全了了。」

    「那麼放不下的牽掛呢?」

    姬嬰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間就寂寥了起來,沉默片刻,才道:「朱龍,把他們都叫來吧。」

    「是。」朱龍應聲而去。

    薛采吃了一驚——怎麼?此地還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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