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推開內室的門朝裡面走去,裡面是臥房,看似沒什麼異樣,但血腥味卻極重,薛采吸吸鼻子,循著味道走到床邊,拉開床帳——果然,又是一堆屍體!疊元寶似的壘在床上,而且全被脫掉了外衣。
潘方檢查了他們的傷口,道:「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夥計。他們全都不會武功。看來他們是被外面那些人所殺。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假設?衛城主帶著侯爺從秘道出來,發現這裡的夥計被調包,於是衛城主殺了夥計,護送侯爺離開,所以才遲遲未能返回驛所?」
薛采「嗯」了一聲:「看起來似乎是這樣……杜鵑做事縝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會招募真正的夥計。」說到這裡,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喃喃道,「好奇怪……」
「什麼奇怪?」
「你數數。」薛采指指那堆屍體。
潘方數了數,床上一共是十八具屍體。
「為什麼裡面是十八人,外面卻是十七個呢?如果一共就來了十七名暗衛,沒有道理脫十八個人的衣服。如果脫了十八件衣服,說明應該有十八名暗衛需要喬裝打扮。那麼少了的那名暗衛去哪了呢?」
「有道理。」潘方點頭沉吟道,「會不會那名暗衛跟著侯爺一起消失了?也就是說,是他殺了外頭的十七人。」
「要一口氣殺十七人,可不是一般的武功所能辦到的……」
「是啊,我本來覺得是衛玉衡殺的那十七名暗衛,畢竟他可是武狀元,一等一的高手,但現在看來,卻又不像那麼簡單了……」
薛采踱了幾步,目光忽然被某樣東西吸引了過去,他失聲「啊」了一聲。
「怎麼了?」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點開裂了,因此稜角處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歎了口氣:「是主人的。」
天羅緞、紡銀絲、獨一無二的精絕繡工——當今天下,只有姬嬰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邊角上,染了些許血跡,縱然不能確定是姬嬰的還是別人的,但這個發現已夠讓人心驚。
薛采拿著布料,又開始四下搜索,最後被他找到極陰暗的牆角里,靜靜躺著的另一樣東西。如果說,薛采看見布料,還只是皺眉,如今看見這樣東西,則完完全全變成了驚懼——
那是一枚熟皮縫製的扳指。
邊角處都已被磨得起了毛,顏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認出原本是紅色的。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細細搜尋,眼睛又亮,真難發現地上還躺著那麼一個東西。
潘方好奇道:「這也是侯爺的東西?」
「何止。」薛采喃喃道,「我一萬分地肯定,主人寧可放棄一切,也捨不得這個扳指。」
「這麼重要?」潘方吃了一驚,「那……」
「扳指出現在這裡,說明……」薛采轉過頭,巴掌大的臉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亂——一個八歲孩子應有的正常的慌亂,「主人死了。怎麼辦?潘將軍,我們……怎麼辦?」
西院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
一對紅色繡花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有一碗濃湯,顏色黑綠,很是詭異。
聽聞聲響的杜鵑皺眉,問道:「是誰?難道我沒命令過,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入內嗎?」
那人發出一聲輕笑:「是我呢,也進不得嗎?」
「梅姨?」杜鵑一驚之後,更是疑惑,「你怎麼來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們放倒了嗎?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將軍那一記手刀還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兩個時辰都還站不起來。若非有人來救我,老奴也許就死在柴房那兒了。」
杜鵑的腦袋轟地一下炸了開來,意識到了不對勁。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親自從死囚中挑出來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惡貫滿盈的山寨頭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獄後,也一併被判處了死刑。她證實過沈梅的身份背景無虛,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貼身僕人。而且這四年來,此人也確實相當可靠,明裡暗裡都幫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縝密,雖是心腹,這次姬嬰之事,也沒有對伊明說。東院大火時,只是裝模作樣地讓梅姨去攔阻衛玉衡。聽聞她被潘方放倒,心裡還鬆了口氣,沒想到她現在又出現了,而且還出現得如此詭異。難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杜鵑雖然滿腹狐疑,但仍是沉住氣,淡淡道:「今夜府中亂成一片,我的確是忘了你。回來就好。你帶著什麼進來了?是藥嗎?」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沒錯,老奴聽聞夫人得了急病,於是帶來了一副良方。」
隨著她的走近,湯藥味更濃,杜鵑垂下眉睫,沉聲道:「梅姨真是太客氣了。不過我覺得好多了,這藥已經用不上了。」
「咦,夫人這是哪裡話?越是病快好時,就越該下劑重藥,將病根徹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經帶來了,夫人好歹也喝一點。」梅姨說著,在杜鵑背上輕輕一按,將碗放到她唇邊。
杜鵑終於無法再********,掙扎道:「大膽!你敢逼我喝藥?」
梅姨根本不為所動,臉上帶著一種甜蜜親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該吃藥。乖,別怕,這藥很甜的,一點兒也不苦……」
「放、放開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鵑雖然用力掙扎,但仍是被灌了許多藥下去,她的反抗逐漸變成了絕望,「為、為什麼?咕……為什麼?梅姨?」
梅姨灌完了藥,鬆開手,笑瞇瞇道:「夫人不用這麼害怕。不是毒藥。」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鵑尖叫一聲,從床上滾了下來,整個人開始不停地抽搐,慘叫道,「是什麼?這是什麼?」
「這只不過是給你的一點懲戒而已。」說這話的人不是梅姨。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姜沉魚順著聲音回頭,就看見了門外的衛玉衡。
晚風吹拂,光影斑駁,他站在門口,衣訣飄飄,恍如天外來客。
這個時候他居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實在是詭異到了極點。但是此刻的姜沉魚卻已經不吃驚了,或者說,天下再沒有可以令她吃驚的東西了。她就那麼淡淡地看著,看著淺笑溫文俊美颯爽的衛玉衡,也看著地上呻吟不止狼狽萬分的杜鵑。
杜鵑用手支起上半身,面朝衛玉衡的方向,驚恐道:「玉衡?你回來了?是、是、是你讓梅姨逼我喝那碗藥?為什麼?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懲戒我?」
衛玉衡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丟到了杜鵑面前。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緩緩落下,悄無聲息。
但姜沉魚鼻尖卻嗅到了熟悉的氣味——佛手柑。
杜鵑伸手在料上一摸,便驚恐地縮了回去,停一會兒,再顫顫地伸出手抓住該物,抖開。那是一件長袍,後背上破了一個大洞,還星星點點地染了些血跡。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而杜鵑已經尖叫出聲:「這是淇奧侯的衣服!他怎麼了?他怎麼了?我不是讓你護送他離開的嗎?為什麼他的衣服會被脫了下來,而且上面還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裡還有毒葵的氣味,怎麼回事?」
「很簡單。」衛玉衡用冷酷得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緩緩道,「我把他殺了。而這,是我的戰利品。」
「不可能!」同時叫出這句話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杜鵑。一個是姜沉魚。
衛玉衡陰陰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變成了仰天長笑,用一種近似瘋癲的聲音道:「五年!五年……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們垮台,等了足足五年!」
姜沉魚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什麼?」
「為什麼?」衛玉衡轉過頭來,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她,「當然是因為……」
一個時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擋在了上方。
狹窄的通道因火而變得很悶熱,姬嬰跟著衛玉衡走了一會兒,忽然停步,神情間若有所思。
衛玉衡回頭:「怎麼了?」
姬嬰的眼神有剎那間的發怔,最後笑笑道:「沒什麼,繼續吧。」
衛玉衡「嗯」了一聲,走到暗道盡頭,就要開門,姬嬰忽道:「等等……」
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一股白煙從門外直衝而入,站在前方的衛玉衡沒什麼,姬嬰卻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張臉都白了,痙攣著倒了下去。
衛玉衡冷冷地看著他。
姬嬰倒在地上,額頭冒出顆顆豆大的汗珠,一瞬間,就已渾身濕透。他睜大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看得出呼吸十分艱難。
衛玉衡道:「這煙的滋味如何?對常人無害,但對心疾者,卻是至毒。」
姬嬰一手摀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張到極致,似乎想抓住什麼。饒是如此狼狽的時候,依舊沒有如常人那樣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說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衛玉衡眼中閃過些許憐憫之色,但下一刻就轉成了嫉恨:「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要強忍著麼?嘖嘖嘖,姬嬰啊姬嬰,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烏龜。遇事縮頭,一聲不吭,說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幾步,抓住姬嬰的衣襟,將他用力拖了起來,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六個字,在狹窄的通道裡久久迴盪。
白煙逐漸散去。
姬嬰的臉,越發蒼白,瞳孔開始渙散,這會兒,便是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還給我……還給我……你把忽兒還給我……」衛玉衡的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嘶聲道,「你們為了榮華富貴,硬是拆散我和忽兒,將她送進皇宮。我為了見她一面,拚死考上武狀元,本以為若能當上御前侍衛,縱然此生結合無望,好歹能在近側保護,趕逢大典之時也能遠遠見上一面。我所求的不過如此,但你們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為婿,想斷了我對忽兒的念頭!我怎肯如你們所願,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們給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寧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聯同左相將我貶逐,讓我在這個窮山惡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衛玉衡有才有貌,文武雙全,對忽兒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憑我的才華,封侯拜相也未嘗不可,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硬是半點機會都不肯給我?為什麼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兒?為什麼非要她嫁給皇帝?我、我、我恨你們……」
衛玉衡說到這裡,激動的表情忽然變成了平靜,但在那平靜之下,卻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種憎恨:「所以,我對自己發誓,我要你們姬家不得善終。我要你們機關算盡卻成空。我要你死。姬嬰。」
姬嬰的表情很悲傷。
那是一種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所以無法解讀的悲傷。
那也是一種因為洞悉了一切卻又無能為力的悲傷。
那悲傷很濃很濃,卻是為了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後,他只能將雙眼一閉。
衛玉衡卻被他的這個動作刺激到,用力將他粗暴地拖出暗道,邊走邊道:「你以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嗎?你以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訴你姬嬰,你想死,還沒這麼容易!來人!」
染布坊裡立刻冒出了很多夥計打扮但卻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準備好了。」
「嗯。」衛玉衡點點頭,將姬嬰拋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嬰已經毫無抵抗能力,但他們還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腳緊緊綁住。
姬嬰微微睜開眼睛,氣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溫和而靈動。
「奇怪我為什麼還不殺你嗎?」衛玉衡走到姬嬰對面,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姬嬰淡淡一笑。笑容裡並無輕蔑、嘲弄的意思,彷彿此刻被五花大綁忍耐痛楚的人並不是他。但看在衛玉衡眼裡,這個笑容無疑是諷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臨頭,你沒什麼話要說嗎?」
「死?」姬嬰淺淺地喘著氣,笑容越發鮮明瞭起來,「我為什麼要死?或者說,我怎麼可能會死?」
衛玉衡嗖地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只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喪當場,你還覺得,你不會死嗎?」
「我死了,誰給你四國譜?」
這句話一出,就像一記霹靂,將衛玉衡劈了個正著,他重重一震,眼皮開始不停地跳動。
姬嬰吐字艱難,但神情看來卻更輕鬆了:「你若不帶著四國譜去見姜仲,他會放過你?」
衛玉衡手上用力,鋒利的刀刃立刻切入姬嬰的肉裡,鮮紅的血慢慢地流了下來。
姬嬰的眉毛微微地悸了一下,但依舊不肯發出任何呻吟聲。
「既然你知道,那麼識相的,就趕快把四國譜,還有連城璧都交出來!」
「你們沒有去我家找嗎?」
「哼,我們如果找到了,你還能在這裡苟延殘喘嗎?在身上嗎?」衛玉衡說著,開始搜身。但是姬嬰懷內空空,除了一枚扳指,再無別物。
衛玉衡看了那枚不值錢的扳指一眼,隨手扔掉。
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開著的窗戶飛進屋子裡,消失不見。
姬嬰目光一緊,閉上了眼睛。
若是衛玉衡能再細心些,就能發現他雙手在顫抖,不過就算看見了,也只當做是因為體內的劇痛而導致的正常反應而沒有在意。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麼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姬嬰呵呵地笑了起來,剛笑兩聲,就轉成了劇烈的咳嗽,這下,不止脖子,嘴裡也流出血來。
「說,你把那兩樣東西放哪了?只要你說,我就讓你少受點罪。」
姬嬰定定地看著衛玉衡,最後開口道:「酷刑對我無用。」
「你!」衛玉衡暴怒,收刀退後幾步,對夥計們使了個眼色。
兩個夥計上前,一人手裡拿著個圓筒狀的機關,另一人拿了個布袋,將布袋往姬嬰頭上一罩,再發動機關,又是一股白煙,盡數噴進了布袋中。姬嬰的身體,立刻瘋狂地抽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