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10章 璧碎 (10)
    「如今,姜仲的暗探應該已經接到了計劃順利的假消息,想必就會有所松怠。趁此機會公子秘密回京面聖,將他的罪行一一道出,姜仲,便無可逃脫。」大概是因為怕刺激到沉魚,潘方在說這些話時,一直不看她的臉,「勾結他國,暗殺國之重臣,這兩項加起來,是死罪。」

    杜鵑道:「而我之所以留你在此,除了怕你一時衝動想辦法去救姬嬰,反而壞了我們的計劃以外,最大的原因就是讓姜仲放心,他最重要的棋子安然無事。」

    姜沉魚淡淡道:「恐怕也是為了以防萬一,為自己留退路吧?」她在杜鵑手上,就算父親識破了他們的計劃,也會投鼠忌器,有所顧慮。

    果然,杜鵑聞言嫣然一笑:「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那麼……」姜沉魚忽然也笑了笑,笑容裡卻有難言的酸楚,「你們打算如何處決我?」

    杜鵑等人聞言一僵。

    「姐姐你總不會認為,父親若是倒台了,我們姜家的其他人還能活吧?」

    「我要針對的只有姜仲,我已向淇奧侯求得了一個承諾,姜仲之死,不會牽連旁人。」杜鵑緩緩道,「就算你不相信我,也總該相信你的……公子吧?」

    姜沉魚幽幽一笑:她的……公子。

    呵呵。

    這場大夢做到現在,也不得不醒了……

    公子從來就不是屬於她的,不但不是她的,而且,還注定了是她的仇敵。無論是什麼原因,什麼形式,和什麼結局。

    想當初只盼望與君比肩,而今人間夢碎,卻原來,連陌路都不能夠。

    再見。

    公子,再見。

    這一刻,我姜沉魚,與你訣別。

    終究此生,無顏見,揪心見,不忍見。

    ——再不相見。

    窗外的雨依舊嘩啦啦地下著,給人一種錯覺,似乎這個夜晚,將要無窮無盡地延綿下去,光明不會到來,暴雨不會停歇,而所有快樂的、美好的、溫暖的事物,就此終結。

    正當今夕斷腸處。

    一寸相思一寸灰。

    接下去薛采和杜鵑還說了些什麼,但姜沉魚一個字都聽不見。眼淚早已在剛才聽聞杜鵑的身世時流乾了,而此刻,縱然更是傷心,但反而一點都哭不出來。

    只有麻木,深深深深的一種麻木,像絲錦一樣包裹著她的身體和她的心臟,她想,這樣挺好,因為裹住了,就再也不會受傷了,哪怕裡面腐爛殆盡,血流成膿。

    這時,一個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緊跟著,房門被重重地拍響:「夫人!不好啦!夫人!」

    杜鵑揚聲道:「什麼事?」

    那人在門外答:「夫人,大火已經撲滅了!但是!但是……不但淇奧侯,連城主也不見了!」

    杜鵑大驚:「什麼?」

    潘方立刻解開了她的穴道,再扶著她走過去打開門,門外,是一名衛府的下人。

    杜鵑深吸口氣,沉聲道:「喘口氣,給我好好說。」

    「是是!」那人撲地跪倒,哆嗦道,「是這樣的,我們這邊看那火起得蹊蹺,怎麼撲也撲不了,最後還是一個廚娘想了個法子,用濕麵粉倒過去,最後總算把火給撲滅了。但是,裡面找了半天,都沒有看見淇奧侯和城主……」

    杜鵑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是!」那人報完了訊,匆匆離去。

    潘方道:「怎麼回事?」

    「撲火的時間比預想的早了,應該是玉衡送侯爺走還沒來得及回來。」杜鵑皺眉道,「百密一疏,本以為這火怎麼也要到卯時才能停歇的。」

    薛采忽然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貴府的廚娘很厲害啊。不過可苦了城主大人了,若是他送完公子回來,還不知道外面的火已經沒了,從秘道裡打開暗門一躍而出……嘖嘖……」薛采沒有繼續往下說。

    杜鵑已跺足道:「亡羊補牢,我們現在就去疏散那邊的人,斷斷不能讓人發現秘道!」

    事不宜遲,連忙動身。

    薛采看了一動不動跟個木偶沒什麼區別的姜沉魚一眼,忽然道:「喂,你還能走嗎?」

    潘方道:「我扶著她。」

    話音剛落,姜沉魚忽然動了。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將自己臉上的眼淚擦得乾乾淨淨,然後,推開潘方的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深吸口氣,穩住身子,將脊背挺直,跨出了門檻。

    雖然她一個字都沒有說,卻用行動給予了肯定答案。可是,薛采看向她的眼神,卻一下子深邃了起來,似是憐憫,似是探究,又似是若有若無的悲哀……

    走過長長的木廊,穿過拱門,風中枯焦的氣味越發濃郁。

    姜沉魚看到一片黑黑白白的空地,黑的是焦木,白的是麵粉,基本上已經燒得沒什麼東西了,僅剩的斷壁殘垣也稀稀拉拉的,高不過人腰,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到裡面的確是沒有人。

    倒是週遭圍了大片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好不熱鬧。見到杜鵑到了,霎時靜默了下來——光一個細節,便可看出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杜鵑還沒開口,薛采突然快步衝入廢墟之中,四下奔走了一番,最後回到杜鵑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急聲道:「怎、怎麼連屍骨都無存了呢?主人呢?主人呢?」

    杜鵑怔了一下,忽然察覺到薛采的手探入她袖中,在她手心上寫了個「哭」字。她立刻反應過來,嘴唇顫動,失聲痛哭。

    她一哭,底下的人更是慌亂,紛紛勸慰。

    薛采又寫了一個「暈」字。

    杜鵑頓時喘不上氣,直直向後倒下,毫無意外的,被一旁的潘方接住。

    「夫人!夫人?夫人你怎麼了?夫人……」眾人亂成一片。

    薛采高聲叱喝道:「你們還等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請大夫?」

    立刻有一部分人轉身奔離,薛采對剩餘的人道:「你們,去廚房煮薑湯,這裡的人都淋了大半夜的雨了,可別全病了。你們,去傳命封鎖城門,這場大火來得蹊蹺,現在又莫名地丟了人,未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前,不許放任何一人出城!還有你們,都別在這兒杵著,該幹嗎幹嗎去,等大夫一到,速速請去為夫人看病……」

    他雖然是個外人,又年齡幼小,但在璧國卻是街頭巷尾耳熟能詳的大人物。此番踏足回城,眾人終於看到了真人,自然也是對他議論了許久,全部認得他。因此此刻他反客為主施號發令,眾人也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紛紛照辦去了,不一會兒,就散得乾乾淨淨。

    薛采最後命令剩餘的人將東院封鎖,不得放人入內後,便領著一干人等將裝暈的杜鵑又抬回了西院。

    而潘方則趁著眾人慌亂地抬著杜鵑回屋時,身影一晃消失得無影無蹤。

    姜沉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無比清楚:薛采是利用杜鵑暈厥的機會,將所有的閒雜人等全部調離,又讓潘方留在暗處等衛玉衡回來,這樣一來,就算父親起疑,想派暗衛過去查些什麼,也不能夠了。

    好計啊……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薛采的背影,他的衣服和頭髮都被雨打濕了,粘在消瘦的身軀上,明明只是個八歲都不到的孩子,卻有如此之智,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亡姜家,遇到一個姬嬰不夠,還要再遇到一個薛采。

    父親啊,饒是你機關算盡,但生不逢時就是生不逢時,燕有彰華,宜有赫奕,而璧,有薛采,就注定了,不會是你的天下啊……

    當年一念之差,留他去牽制姬嬰,到頭來,卻成了姬嬰最強勁的臂膀。

    天意。天意!天意啊……

    但天意有時候也並不是完全偏幫一邊的。

    一個時辰後所發生的事情,就很好地證明了這點。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當第六名大夫因為對城主夫人的所謂病症無法下藥而被請出房間後,一直默立窗邊沉吟不語的薛采終於忍耐不住,回身問杜鵑:「為什麼衛玉衡還沒有回來?」

    杜鵑也是一臉焦慮:「不知道……我跟他說好,送侯爺到出口,他就立刻返回。算算時間,半個時辰前他就應該回來了。會不會是什麼事耽擱了?」

    「這種時候有所耽擱,即意味著計劃失敗。」薛采咬了咬嘴唇道,「除了你和衛玉衡,還有誰知道秘道之事?是有人洩露了……」

    未等他說完,杜鵑便搖了搖頭:「不可能。」

    「你肯定?」

    「我肯定。」杜鵑的口吻很堅決,「挖秘道的一共四人,他們彼此之間都不認識,每人只負責其中一段,四處交集在一起,才能通往出口。而且,為了保險起見,我已將四人全都滅口。」

    薛采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說不清是欽佩還是感慨,最後道:「你把秘道告訴我,我和潘將軍去探一下。」

    杜鵑猶豫。

    薛采冷笑:「怎麼?你信不過我?」

    杜鵑歎道:「這種關頭還談什麼信與不信?侯爺若是出了差池,我們全都得死。你附耳過來。」

    薛采湊上前,杜鵑在他耳旁如此這番,他點點頭,轉身跳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窗外。

    杜鵑豎起耳朵聆聽了一番,感慨道:「此子天縱奇才,小小年紀,便有此膽識武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姜沉魚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仿若未聞。

    杜鵑見她沒有反應,便又笑道:「這麼消極,倒不像你了。」

    姜沉魚反問:「我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杜鵑悠然道:「我所聽聞的姜沉魚,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任何時候都是積極的,果決的,不會原地踏步,更不會任人擺佈。」

    「所以?」

    「所以,如果我是你,這個時候就該想想怎麼在大勢已去的危機下自救,將傷害與損失減到最低。」

    姜沉魚一直平靜得像是死去了一般的臉上終於起了變化,她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杜鵑,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道:「可我不是你。所以,我不需要自救。」

    杜鵑一震。

    姜沉魚笑了笑,清淺的笑容綻現在素白的臉上,映得她眉目如畫,分明是極致的一種美麗,卻又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一人之力,實在是太渺小了。」

    杜鵑剛要說話,沉魚已繼續說了下去:「我不需要自救。因為,我既不能明善惡辨是非捨棄家族深明大義地救公子於危難之際,又不能盡孝道全親情地偏幫家族於關鍵之機。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正視我自己。所以,這個多餘的我,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你……」

    姜沉魚又道:「而且,我之所以不自救,也許不過是因為我知道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麼事吧。」

    「你什麼意思?」杜鵑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場玄機裡,我承認父親小看了你,這是他的失誤。但是,反過頭來說,你又何嘗不是小覷了他?」說到這裡姜沉魚唇邊浮起幾許嘲諷,「我雖然頑愚,但是一個人,如果能將他朝夕相對的家人都蒙在鼓裡十多年,我不信,他會在做任何一步前不留好退路。」

    杜鵑面色頓時大變。

    「說不準,尊夫的遲遲未歸,便是他的退路之一呢……」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幽幽散開,一陣風來,吹得桌上的燭火搖了幾搖,陰影裡,姜沉魚的臉蒼白似雪,冷漠如霜。

    二十四吉日

    薛采籠緊身上的斗篷,跟著潘方走進秘道。

    秘道本身沒什麼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燒燬,殘留下來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進去後,卻另有乾坤。正如杜鵑所說,這條從東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個人分別挖掘連貫而成,因此走到每條通道的盡頭時,就會發現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機,便在於通道與通道之間,交接點各不相同。有的在頭部,有的在中間,更有的需要往上跳,將頭頂上方的燈連同圓弧形石頂一起掰開,才能發現另一條的入口原來在上面。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尋找出口便要耗費許多時間。

    最後一條通道明顯可以感覺到在向上傾斜,滿地泥濘,濕答答的。

    盡頭處有一扇石門。

    薛采照杜鵑所教的方法將門旁的暗格打開,拉住裡面的扣環三長兩短地敲了敲,然後對潘方說了句「憋氣」,「咯」的一聲後,石門緩緩打開,無數水流頓時湧入。

    幸好兩人都事先做了準備,憋氣向上游,沒多會兒,就冒出水面。

    原來秘道的出口處,乃是一口水井。

    兩人沿著井壁爬出去,外面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曬著許多布匹,看樣子是家染布坊。不遠處的屋門沒有閉緊,被風一吹,吱吱呀呀作響。空氣中充盈著大雨過後的氤氳氣味。

    潘方沉聲道:「我先進。」

    薛採點了點頭。

    潘方豎起手指數到三,一個縱身悄無聲息地躥了過去將門拉開——

    門內的油燈頓時因為這股風力而搖晃起來,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著前方,臉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跡。

    橫七豎八的屍體。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夥計,一十七人,無一生存。

    潘方上前檢查了眾人的傷口,駭然道:「這些人雖然打扮成夥計的樣子,但骨骼強健,武功不弱。他們全死了。由此可見,殺他們的人,武功極高。」

    薛采沒說什麼,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屍體前開始搜身,邊搜邊道:「衣服是舊的,起碼洗過三次以上,但裡衣卻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東承縣盛產的烏龍麻。裡衣和外衣之間無太多的磨損,可見他們的衣服剛換上沒多久。」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薛采直起身,望著一地的屍體,「這些人不是衛夫人安排在這裡等著接應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你是說他們是姜仲派來等在這裡埋伏侯爺的?」

    「如果是衛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選這家染布坊作為出口,必定不是一兩天之內的事,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換夥計,也不可能一天之間全部更換,要知道,外面就是鬧市,這家店白天還是會打開門做生意的。如果夥計突然換了新人,街坊鄰居什麼的,會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夥計,也不可能同一天內十七人同時換上新的裡衣。所以,根據這兩點我推斷,他們絕對不是衛夫人的人。」

    潘方點了點頭道:「不錯。會在行動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蹤的線索的,只有一種人——殺手。而換諸璧國朝堂,他們還有一個稱呼——暗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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