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笑了,以為大家真的都得讓她教嗎?講得那麼仔細,還蹲下去糾正別人的助跑姿勢,真是太好笑了。」
「真傻X,一遍一遍地示範,跳了十幾次。你都沒看見,她的汗水快流成小溪了。」
「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要引男生注意。校衫那麼薄,汗水浸透都看見那個了,要是我早羞愧死了。」
「如果她知道廉恥的話,那些照片不是就讓她抬不起頭了嘛!」
「就是一個沒有什麼羞恥心的人!」
在上課鈴聲中,幾個女生依依不捨地結束了八卦。女生廁所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一扇一直掩著的門徐徐地開了,柳瑜婧盈盈地走了出來。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面鏡子,你說了什麼樣的話,鏡子裡就折射出什麼樣的形象。她沒說百里的壞話,一句都沒有。
五官精緻的女生笑了一笑,陽光輕輕落在她的身上,格外的暖。
[六]
流言是什麼?
是一隻耳朵貼著一隻耳朵,一張嘴對著一張嘴而產生的。
校園永遠是滋生流言和謊言的地方。
特別是學校BBS上的某個帖子被封了之後,關於百里的傳聞令得許多不同年級、不同班級的男女生特意地跑來一睹真人。
身處漩渦中心的百里卻寧靜得如同一泓深潭。
為什麼她可以這樣若無其事?
憑什麼在醜聞纏身之後還可以這樣平靜?
那些漠不關心、毫不在意都是裝出來的吧。總有一天,會撕破面具。
[七]
下午放學後,季南和幾個男生一起去球場打球。
一個男生一邊走一邊運球,被說了「裝逼」之後乾脆用食指練習起炫目的轉球技巧,經過拐彎處的時候,男生手上的籃球在轉了第十幾圈後脫手而去。
一旁數著圈數的另一個男生剛說了一聲「十三圈,數字不吉利啊」,拐彎處視線觸及不到的地方便爆出了一句響亮的回答:「他X的,是哪個不長眼睛的亂扔球。」
眾人連忙繞過拐彎處,看見的卻是一個圓滾滾的胖女生撲倒在校道旁的灌木叢中,籃球滴溜溜地在一旁旋轉著。
「不是吧,胖到走路看見籃球都躲不過去?」幾個男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胖女生正呲著牙倒吸冷氣,哼哼唧唧了幾聲,又罵上了:「他XX的那個誰誰,還不快來扶一下姑奶奶。」
幾個男生面面相覷。
胖女生撲倒在灌木叢裡,尖利的刺、粗糲的樹皮令她渾身難受,見那幾個男生都磨磨蹭蹭的,不肯過來扶她,一股邪火冒了上來,便撂下狠話:「哎呀,我的大腿疼得厲害啊,怕是要上醫院了。」
扔籃球的男生一聽到這話臉就白了,上醫院就成大事件了,父母都要被請到學校來,一急,便趕上前幾步,躊躇了半天卻不知道該揀什麼好話開頭。
胖女生嚎得更厲害,周圍很快就多了一圈圍觀的人。
「誰來救救我,我願意做牛做馬報答他。」扔籃球的男生仍舊躊躇不前,心裡默默地淚流滿面。
就在這時,一個女生走至胖女生身旁蹲下,聲音又輕又軟:「嗨,同學,你沒事吧,我先扶你起來吧。」
扔籃球的男生只看到走過來的女生的側臉,眼睛卻一下子發直了。
她的微笑乾淨得像一朵潔白的茉莉。
她的眼睛清醇得像一泓秋日的湖泊。
胖女生抬起頭一看,馬上開始自慚形穢——這個女生好漂亮。她也不好意思再賴下去,藉著女生的手站了起來。
鬧劇最終以這個女生湊到胖女生耳邊說了一句話而匆匆結束了。
胖女生離開的時候匆匆忙忙,臉色潮紅地朝著季南看了一眼。
事件的罪魁禍首鬆了一口氣,連忙跟女生道謝。
「你是哪路仙女?」跟過來的男生耍上了嘴皮子。
「誰是仙女啊,」女生眨了眨大眼睛,「我是柳瑜婧。」
幾個男生都圍了過來,一連串地自我介紹:「我是凱彬,你叫我阿彬好了。」「我是葉揚子。」「我是大熊張。」聲音像爆豆一般辟辟啪啪地響了一陣,季南微笑著站在外圍。
柳瑜婧掩著嘴笑,忽然看向季南,說:「嗨,季南。」
又美好又迷人的微笑。
雖然同班,但兩個人基本上是沒有任何交流的,特別是在程立辰下了「好假」的評價後。
這一次,幫忙解圍的女生鄭重地跟自己打招呼,作為男生再拿著架子就有些不好了。
所以,男生舒展開眉眼,回應道:「嗨,你好。」
從校道走到球場大概兩分鐘,柳瑜婧被幾個男生眾星捧月般擁在中間。
「剛才你和那胖女生說了什麼,她一下子就走了。」一個男生好奇地問。
柳瑜婧將被風吹到眼眸的柔軟髮絲捋到耳邊,聲音又糯又輕,像一陣輕輕的風搔著耳朵般舒服,「我跟她說,校草季南在旁邊看著你呢。沒想到效果那麼好呢。」
——沒想到效果那麼好呢。
含蓄的讚美最讓人飄飄欲仙。
[八]
程立辰在老師離開教室後便立刻站了起來,匆匆跟季南說了一句:「下午集訓我不去了,幫我跟教練請假。」然後便背著書包離開了教室。
季南一定很納悶吧。
程立辰站在單車棚,彎下腰開鎖,想起自己的死黨,心底便湧上陣陣的暖意,但再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就又如亙古不變的冰山一般,冷冷淡淡了。
天邊是燃燒著的雲霞,校園高大的梧桐鬱鬱蔥蔥,和漫天的雲霞互相映襯著。
男生單腳一蹬,銀灰色的山地車迅速地消失在放學的人潮中。
從玗琅島回來後,男生便一刻也等不了了。程輝煌給了他一張紙:「這是你媽的地址,是她不讓我告訴你的。」
不可能,怎麼都不能相信。
媽媽怎麼會忍心不讓自己去見她呢?那麼愛自己的媽媽。
夏天時蒲扇一下一下地送來涼風讓自己安眠。
每天清晨遞來熱氣騰騰的牛奶。
帶著自己到海洋公園玩。
柔軟而富彈性的後背背著玩累了撒嬌的自己。
做美味的食物,帶著滿足的眼神看自己吃。
平安胡同外傷痛欲絕地衝自己揮手道別。
……
十歲的記憶並不太清晰,但對於一個母親和一個兒子來說,朝夕相處的三千六百多天足以令人刻骨銘心。
讓程立辰沒想到的是,父親瞞了自己六年的地址,居然就是與平安胡同相鄰的另一條胡同。
夏日的白天特別的長。
熟悉的淺灰色胡同被一片強光籠罩著,卻並不顯得亮堂,反倒更讓兩旁堆著垃圾、箱子、雜物的胡同顯得逼仄。
一個女人蹲在胡同口不遠處賣菜。
地上是當季的蔬菜,不太新鮮,像是泡了過量的水發白髮腫。巷子口人來人往,有燙了過時卷髮的中年婦女圍過去,咋咋呼呼地挑著菜。
「哎呀,你不買菜別這樣挑來揀去,這菜都不能賣了呀。」賣菜女人的嗓門很大,尖尖利利的。
「哪有這麼金貴的菜,嘁!」扭轉身走了。
賣菜女人黑了臉,朝著燙了過時卷髮的女人嘟嚷了幾聲,距離太遠,但大概可以猜測是「晦氣」或者是別的罵人的話。
天氣非常的燥熱,日光亮晃晃地照著。
賣菜女人將身子蜷縮在牆角的陰影下,一下子望望天,一下子望望地上擺著的菜,開始大聲地吆喝起來:「吐血價,虧本大甩賣啦,白菜一斤一塊五,韭菜一斤一塊八……」
程立辰在距離菜攤一百米遠的牆下,攥著車把的手滿滿都是汗,一動不動地盯著賣菜的女人,血液像是要凝結成塊,又像是胸口突然被誰推進了一把鋒利的刀,咚的一聲,直接掉進了最柔軟的黑暗裡,狠生生地剜下一大片血肉。
那個隨意地綁著頭髮、臉色灰黑、眼睛像死魚眼一樣鼓著、聲音又尖又利甚至讓人討厭的賣菜女人就是自己的母親徐美鳳嗎?這個形象,與記憶中溫婉、柔和、恬靜的媽媽怎麼都不能重合在一起。
鏡頭再拉近一些,可以看到賣菜女人臉上掙扎在生活底層的無奈表情。
男生的眼睛慢慢地紅了。
徐美鳳低著頭,眼角的餘光看到一輛銀灰色的山地車停在了她的菜攤前,拿著一個水灑正在給菜澆水的她頭也不抬地說:「買什麼菜?」
強烈日光照著的影子一動不動,也沒發出一點聲音。
「不買菜別擋著人家做生意。」徐美鳳火了,騰地放下水灑,雙手叉腰,尖利的嗓子才發出一個「你」字,聲音便戛然而止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見了鬼一般張大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保持著這個尷尬的姿勢,直到男生輕輕地、試探地叫了一聲「媽……」
聲音化作滾滾春雷在徐美鳳的耳中爆炸了。
[九]
狹窄而潮濕的胡同。
那麼強烈的陽光竟然照不進這陰暗的老房子。
沒有想像中母子相擁互述衷腸的場景,甚至沒有過多的激動,兩人默默地來到了距菜攤不遠的一處老房子裡。
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女孩歡快地撲到了徐美鳳的懷裡。
小女孩穿著一件似乎洗不乾淨的紅色T恤,赤著腳,髒兮兮地獨自玩耍著。
「叫哥哥。」徐美鳳低聲地教小女孩叫程立辰。
男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環顧了一下家徒四壁的老房子,拳頭不由得握得緊緊的,這一刻他對程輝煌的恨膨脹到了極點,看到被拋棄的媽媽生活境況可以用「糟糕」來形容後,男生恨不得把怒火全都宣洩出來。
怒火之下,更多的是痛。像是一把鈍鈍的鋸子,在無法知曉和分辨不清的源頭,有一下沒一下地鋸著,疼痛經由神經迅速地傳到了腳踝、手臂、胸口、肚臍,甚至頭也突突地抽痛起來。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找不到一個放鬆的地方,那些密密麻麻的疼痛像一個個小圖釘,把他釘在了某處虛空。
根本就問不出「媽,你還好嗎」這樣的話,帶著質問意味的「為什麼六年了你都不找我」也無法說出口。
倒是徐美鳳看著他,面無表情地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地址?是不是你爸給你的?我早跟他說不要給你,現在你也見到我了,可以回去了。」
——可以回去了。
六年沒見的母親第一句話是趕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