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深處 第五章 (1)
    [一]

    是這樣的情景。

    灰黑色的雲拖下長長的烏線,窗外是爆蔥花的香,她拖著你的手,忽然停下來,捏著你的指尖,細細的眉皺著,問你指尖的那一道血結成枷的小傷痕是怎麼回事。你回憶不起來,你不耐煩地說沒事。可是她卻連續好幾天偷偷地跟在你上學的路上,她怕你是不是在學校和同學發生矛盾了,是不是和同學關係不好啦。

    你的一小道傷口對她來說就是一個世界。

    世界上你最親的那個人,她懷胎十月生下了你,她抓著你的小腳丫幸福地笑,她在你頑皮的時候手重重地揮起卻又輕輕地落下,她擺出不理睬的表情卻堅持不到一刻鐘,她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尊嚴都給你。

    世界上你最親的那個人,你在她懷裡哭著笑著鬧著,你依戀地伏在她的胸口聽著她緩慢的心跳,你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讓她驕傲,你從未有一刻離開她,你願意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尊嚴回饋給她。

    你與她是這個世界上一對普通的母子,除了她,你沒法想像自己把「母親」這兩個字眼給另外一個人,而相同的是,除了你,她無法簡簡單單地對另一個男生喊出「兒子」這個稱呼。

    不過,這都是你臆想中的世界。

    現實中。

    她冷漠地對你說:「現在你也見到我了,可以回去了。」她露出了「不要再來找我,你是一個麻煩」的表情,她看著你的樣子讓你覺得渾身冰涼。

    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

    這些都不是你能想像到的。

    男生渾渾噩噩地走出了那間住著他朝思暮想的母親的陰暗平房。

    [二]

    有一種人,即使他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卻會讓你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聯想到「假正經」、「小人」、「猥瑣」這樣的詞語。

    池武就是這樣一種人。

    高高大大的池武穿著西裝,廉價的皮鞋擦得珵亮,頭髮用摩絲一絲不苟地往後梳著,粗略一看,像是一個日子過得挺滋潤的小老闆。

    穿過胡同的時候他看見了一輛銀灰色的山地車倚在自家的門外,一個五官英俊的男生幾乎是逃一般地從門裡衝了出來。從男生騎上山地車到一陣風一般從他身旁飛馳而過,也不過一兩分鐘的時間,但他還是看到了男生的校服外套上「X中」的獨特刺繡徽章,讓他眼睛發亮的是男生穿著昂貴的某品牌的鞋子,以及男生因用力蹬車而從褲兜裡掉出來的東西。

    一個長方形的、閃著月光般的銀白色機器,池武以為是手機,但走近一看卻是寫著英文Logo的一個MP3。

    胡同裡沒人,池武突然以和他的體型完全不相符的速度迅速地蹲下去,將那個閃閃發光的MP3快速地撿了起來。他把MP3塞進自己的褲袋後,四下看了看,臉上又恢復了那種有些猥瑣的笑容,哼著小曲往前走去。

    胡同間光線幽暗,即使外頭仍然有毒辣的太陽,但池武進屋時還是沒能一下子適應,過了一會兒,他便看見了坐在地板上玩的女兒,而徐美鳳木然地望著空空的牆壁,似乎沒發現他進來一樣。

    「鳳,鳳。」池武喚了幾聲卻沒得到回應,陡然提高了音量,「徐美鳳——」

    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池武拉過了塑料凳,坐在了徐美鳳旁邊,涎著臉,手搭上了徐美鳳的肩。

    徐美鳳紅腫著眼睛,側過身,突然用力地拍下了池武搭在她肩上的手,一股不耐煩泛上了眼底,聲音尖利刺耳:「你還認得回家的路?不會是又賭光了,回來要錢的吧?我告訴你,老娘一個子兒也沒有。」

    「說得那麼難聽幹嗎,」池武討好地笑了一笑,「這不是我的家嘛,你和小妮都是我的寶貝,我想清楚了,從此以後我不再賭了,正正經經找一份工作,賺了錢帶你和小妮到那個……馬什麼代夫玩。」

    「呸!」徐美鳳冷笑,「池武,我以前就是被你這一番甜言蜜語給哄了,現在你還想騙我?沒門!我現在一見你就噁心,當初我怎麼就瞎了眼,跟上你這個騙子。」

    池武臉上的笑容一瞬間收了起來,變臉比翻書還快:「哼,那時不知道是誰每天夜裡開著門等著我。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一個丈夫不在家忍受不了寂寞的婊子!」

    徐美鳳空洞的眼睛裡漸漸多了一點什麼東西,嘴唇顫抖著,變成了烏紫色,眼裡是恨不得把池武撕成碎片的劍光,她站起來,直接一頭撞上了池武的胸口。

    池武被撞得胸口一陣發痛,他仗著身材高大,扯住了徐美鳳的頭髮狠狠地往後一拉,只聽見砰的一聲,徐美鳳的前額一下子撞在了擱著鍋碗瓢盆的簡陋鐵架上,一陣辟辟啪啪的破碎聲中,徐美鳳抬起頭,右前額滲出了血。

    一直坐在旁邊的小妮哇哇地大聲哭了起來。

    池武放開了徐美鳳,拍了拍手,說了一聲「瘋女人」,惱羞成怒地往大門走去,但走到大門旁的時候,池武詭異地回過頭,笑了一笑:「剛才那個穿X中校服的男生,是你有錢的前夫的兒子吧。」

    徐美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嗓音又尖又利:「你要是敢打他的主意,我就要你死。」

    「哈哈,我好害怕啊。」池武聳了聳肩,不合身的灰色西裝像一條跨下來的線。

    「滾!」伴隨著這一聲喝罵,徐美鳳摸起地板上一個早已碎成一半的碗用力地扔了過去。

    「光」,破碗撞在了門上,四分五裂地散成了更多的碎片。

    驚恐的、害怕的、顫抖的一聲「媽——」,喚醒了怒火中燒的女人。

    徐美鳳看見小妮正朝她走來,地板上到處都是鋒利的碎片,她趕緊兩步並作一步跨了過去,緊緊抱住了女兒,眼淚嘩嘩地淌下。

    小女孩並不完全明白剛才的那一幕,但她瘦瘦小小的手指卻輕輕地撫上了徐美鳳額頭上的傷處,呼了呼氣,帶著哭腔說:「媽媽,不疼。媽媽,不哭。」

    鏡頭再拉遠一些,是聽到了打鬥聲、鍋碗碎裂聲的鄰居們,但誰也沒有出來勸架,似乎對於池武和徐美鳳的吵架已經司空見慣。

    一個低低的女聲說:「哎呀,真是陰功啊,那家男人,就是個不務正業游手好閒的賭徒,三天兩頭不回家,一回家就是要錢,那個女人其實也挺可憐的,一個人養女兒,還被丈夫打。女人啊,就怕嫁錯人。」

    另一個女聲也低聲附和道:「那女人剛來的時候,斯斯文文,白白淨淨的,命歹啊,後來被那男人逼得像母夜叉一樣,讓人一看就害怕。」

    更瞭解內幕的聲音說:「哎呀,那女人以前住在平安胡同,丈夫總是出門做生意,也不是什麼良家婦女,聽說是發燒暈倒,被那池武遇到,送回家後就勾搭到了一起。後來她丈夫賺到錢回來,她卻已經懷了池武的孩子。嘖嘖,眼睜睜地看著賺到錢的丈夫離開,也並不好受吧。」

    「……」

    所有背後的議論,不管是陰冷惡毒的,還是幸災樂禍的,反正都傳不到此時徐美鳳的耳中。

    她抱著女兒,站在由破碎的瓷片、散開的鍋碗瓢盆,混雜著一地剩菜的地上,覺得渾身冷極了。

    黑暗伸開了章魚一般的觸手,將她緊緊地纏繞了起來。

    她望著今天程立辰來時站著的那個位置發愣,面對六年沒見的兒子,她的第一反應不是「長高了長帥了」、「像一個大人了」,而是「這樣陰暗的地方會污染了像美玉一般的兒子」,她一個人待在這陰森的地方發霉已經夠了,絕不能讓兒子也跟著她一起去面對這些污穢與骯髒。

    甚至,她很慶幸,在池武回來之前自己冷言冷語地把程立辰趕走了。即使兒子在離開的時候那樣哀痛地看著她,她也沒有一瞬的心軟。

    ——我無法給你美好的、溫暖的、絢爛的、富足的,但至少,不能讓陰險的、醜陋的、冰冷的、惡毒的、污穢的那些接觸到你。

    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的污穢的醜陋的歲月,已經變成一條奔騰的渾濁的河流,我的腳夠不著底了,我將被吞沒,我罪有應得。但你不一樣。

    你活著的意義是世界裡任何美好的詞彙都可以用來形容的。

    有些殘忍是迫不得已。

    [三]

    夏日的白天相當的長,直到晚上七點鐘,似乎一點也沒有要暗下去的徵兆。

    百里喜歡夏天,站在22樓的觀景陽台上,看著天邊一片美麗的流光,心底浮起一種滿足感。

    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呢。

    廚房亮起了一盞皎白的燈,燃氣跟平底鍋接觸發出的「滋滋」聲緊接著便響了起來,不一會兒,食物的香氣就慢慢地擴散開來。

    可是程立辰怎麼還沒回來呢?

    程輝煌和宋蘭蘭又飛到另一個城市了,而之前程輝煌鄭重地拜託她照顧程立辰時,她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在百里的字典裡,像程立辰這樣一個十六歲的男生還需要別人的照顧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她沒想到的是,才第一天,程立辰便玩起了失蹤。

    餐桌上的菜慢慢地沒了熱氣,天色也暗了下來,等待中的開門聲遲遲未響。

    猶豫了一下,百里在客廳歐式台几上的小冊子裡找到了記在第一行的程立辰的手機號,按著數字鍵撥打了起來。

    幾乎是手機接通的同時,百里便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陣模糊的音樂聲,像是被什麼隔斷了一樣,帶著一種朦朧感。她握著無線話機循著音樂的聲音往右走,在程立辰緊閉著的房門前聽到了清晰一些的樂曲聲。

    是程立辰根本就在房間裡,抑或是忘記帶手機出門了?

    百里俯身,用耳朵貼近房門聽,沒想到那門竟是虛掩著的,她腳步一傾過去,身體重量一下子讓門匡啷一聲向後打開,整個身子失去平衡,衝進去好幾步才穩住腳步。

    第一次看到程立辰的房間,是來了程家近一個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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