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深處 第四章 (1)
    [一]

    就像熱鬧並不一定讓你覺得快樂,安靜也不一定伴隨著寂寞。

    一棵被雨淋濕的花樹。一隻從落葉上謹慎跳過的松鼠。

    一個不在自己掌控中的夜晚。

    耳蝸裡聽到的是一陣陣海潮翻捲的聲音,令人似乎有一種自己並非是在陸地上,而是正睡在一葉泛在海上的輕舟裡的錯覺。

    就似宇宙的潮汐吞吐,你在其中卻奇異地覺得安全。

    小小的房間裡關了燈,月色像雨水淌了下來。

    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男生翻身起床,輕輕地開了門,通往屋頂的樓梯是漆黑的一片,摸索著上去,腳趾撞到樓梯突起的一角,卻還記得把呼疼的慾望憋在胸腔——不要吵醒別人。

    屋頂用石灰水泥混鋪的海邊人家必有的曬台,正中央搭的是竹架子,一匾一匾一串一串的全是帶著海腥味的魚乾。

    「嗨,睡不著啊?」

    角落裡突然站起了一個身影,聲音清脆地打著招呼,一盞充電照明燈亮了起來,隔得遠,女生的聲音帶著一點模糊的意味:「小心點,下邊有磚塊呢。」

    程立辰低著頭,瞧見了腳尖三厘米處的一個用磚頭搭的好像小凳子的東西,之前走樓梯的小心翼翼變成笑話,男生的臉變得冷而生硬,但是這時候又不是掉轉頭下去的時機,杵在中間一會兒,還沒想到要到怎麼辦的時候,聽見了百里輕輕地說:「幫我擰一下水龍頭。」又解釋著說,「我剛剛在剖魚。」

    男生的目光移至百里坐著的角落,一大匾的魚出現在男生的視線中。

    「剛好想休息一下,明天再來做。」百里伸了一下腰,舒展坐太久麻痺了的身體,白棉T恤有些短,女生的胳膊一伸展開,便露出了肚臍,男生一下子移開了視線,但臉卻漸漸地紅了。他訕訕地走了過去,擰開了水龍頭。

    嘩嘩的水流沖在女生的手上,順著水槽流了下去,甩一甩手,有幾滴水珠濺到了男生裸露的胳膊上。

    「你睡不習慣嗎?」女生一邊說一邊找什麼。

    在男生的右側前方,一條白色的手絹掛在竹竿上輕飄飄地蕩著。

    「找這個嗎?」

    「是啊。原來放在這裡呀。」

    百里走過去,手伸出的一剎那,卻被一層陰影遮住了。更長一些的男生的手先一步觸碰到的手絹,輕飄飄地便勾了下來,遞給了女生。

    然後就是尷尬的沉默。

    百里沒意識到男生略微的不自然,繞過晾滿了魚乾的竹架子走過來,坐在了磚頭搭的小凳子上,關掉照明燈,「你也坐吧,運氣真好啊,今晚是月圓夜呢。沒有烏雲,沒有暴雨,大海一片寧靜。」

    男生猶豫了一下,也坐下了。

    空氣裡除了海風的味道、海魚的腥味,還有身旁的女生身上帶著的一種淡淡的針葉味道。

    幾乎是背對的姿勢,兩個人各自安靜地看著遠處。

    但漸漸地,卻似乎醞釀出一點點的默契,氣氛倒是好了很多。

    過了一陣子,女生低低的聲音響起。

    「我八歲才來玗琅島,第一次看到大海,那天晚上我一整夜都睡不著。外面狂風暴雨,烏雲又厚又沉,好像世界末日一樣,可是我卻覺得好幸福。」

    「啊?」

    「因為我有爸爸媽媽了。」女生在黑暗裡笑了一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被領養的孩子,在孤兒院待了六年,從懂事起,我每一天都在求蒼天憐憫我,賜給我爸爸媽媽。」

    ——被領養的孤兒。

    ——對於家境貧困的夫妻領養了她,讓她來到這個家的現實,她從來不曾怨艾,不曾遺憾,只是感恩。因為終於有人疼她了,她終於不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程立辰。」

    「嗯。」

    「程伯伯是個好父親,我挺羨慕你的。」女生轉過臉真誠地看著程立辰。

    乳白色的光線中可以看見距離非常近的兩個人的臉。

    百里的眼睛裡像是也有一輪明月,明淨無瑕。

    「你知道個P。」很想這樣說,但程立辰心頭的怒氣卻在這樣的夜晚消散於無形。他自嘲地笑了笑,避開百里的目光,沒有說什麼,或許男生並不擅長言語,也不是什麼擅長交際的人。

    ——我不想說什麼矯情的話。我也不否認他是一個好父親,但他不是一個好丈夫。我永遠都記得,有一次,大冬天的夜裡,家裡的煤氣突然沒了,太冷了人家不願意送貨,媽媽只好自己騎自行車去拉煤氣,回來的時候摔了一跤,大腿劃了一道大口子,血肉模糊的,我給她擦藥時她痛得倒吸冷氣。十歲那年,搬到了新房子裡,跟常年見不著陽光的平安胡同相比根本就是天壤之別,第一個湧上來的念頭是媽媽炒菜不會再被通風不好的小廚房的煙霧嗆得咳嗽了。無論以後再換多少次新家,我都記得那一刻站在廚房裡高興的自己。搬家的時候,所有的傢俱家電都沒有帶,爸爸讓我坐在他新買的轎車裡,我奇怪媽媽為什麼不上車,爸爸說你媽還要收拾屋子。走的時候,媽媽就站在胡同口一直用力地揮手,車開了一段路,我回頭去看,見到媽媽在後面拚命地追。我連忙叫停車,媽媽手裡拿著一個書包,喘著氣,含著眼淚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學習。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不安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媽媽,後來我發了瘋地回到平安胡同一家一家地問,誰都不知道我媽去哪兒了。我恨我爸,他有了錢就不要我媽了!我討厭宋蘭蘭,她佔了她不該占的位置!

    ——每次想到我媽,我就想哭。

    很想把這些說出來,但是跟百里好像還沒熟稔到這種程度,所以這些話只是在心底轉來轉去,卻轉不出口。

    「我爸是一個好父親,但他不是一個好丈夫。」好半天,男生才古怪地憋出這句話。

    百里詫異地看著程立辰,張了張嘴,似乎有些瞭然。

    在這一刻的月光下,百里和程立辰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默契,彷彿不用言語便能感覺到對方真摯的安慰。

    「喂,你那個書包是我媽最後送給我的禮物。」一直不捨得用,藏在衣櫃裡,後來怎麼找也找不到了。第一次看到百里背著這個書包,不難推測到是宋蘭蘭給他收拾房間,大概是以為買了忘記用或者不喜歡就自作主張收走了,最後給了百里。男生轉過頭看著女生:「我一看到你用這個書包,就忍不住想朝你發火。」

    完全沒想到自己正在使用的書包還有一段故事的百里突然明白了,為什麼程立辰從一開始便瞧她不順眼,想方設法讓她難堪,原來並不是程立辰的性格有多乖戾,而是因為自己不經意間奪走了他的回憶。

    「對不起,我不知道。」女生揉了揉手,輕輕地說,「要不……」

    男生搖了搖頭,截住了她後面要說的話,低聲說:「不用了,你用也好。一直藏著,壞了不是更可惜?」

    一直以「囂張跋扈無禮」的形象深深扎根於百里認知之中的男生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心底浮上一層暖意。

    「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愛護它。」像是發誓一樣,女生握著拳。

    被女生鄭重其事的樣子逗笑了的男生突然間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而後,手就僵硬掉了。

    電影裡不是常常有男主角寵溺地揉著女主角頭髮的鏡頭嗎?接下來男主角大概都會用含情脈脈的語調說著「小傻瓜」或者「傻丫頭」這樣的話,再接下去就是破涕為笑的擁抱了。

    在黑暗中想到了爛俗電影電視劇情的男生於是慢慢地收回了手。

    明明關係還沒有那麼密切。

    男生騰地站了起來,拍了拍手,恢復了一貫冷淡的面容:「我先去睡了,你也睡吧。」

    走下樓梯,還是一片黑暗,但手心卻像有煙火在燃放。

    女生瞧著程立辰迅速消失在樓梯處的身影,用手順了順剛才被程立辰揉亂了的頭髮,也站了起來,順著樓梯慢慢地走了下去。

    [二]

    公共汽車停在了一處荒蕪的田野邊上。

    這是要去哪裡?

    中午吃過飯後從玗琅島回來,搭船的時候也還是暈得很,下了船在碼頭等車,百里小聲地說:「我還要去個地方,你先回家吧,搭3路公車就好。」

    程立辰強抑住心口翻騰著的嘔吐感,聽到百里的這一番話便怒了,他看上去像是毫無責任感的男生嗎?答應了程輝煌陪百里回家,豈有中途自己先回家的道理。

    男生的強勁上來,默默地跟著百里坐上了稍顯破舊的6路公車,一路顛簸,來到了一處更荒涼的郊外,下了車,看見的是一片荒涼。

    附近沒什麼建築,大片金黃色的田野上麥穗搖曳,另有一些城市超前發展留下的後遺症——被圍牆圍住了的大片土地,根本就沒有工業興起的預兆,而是讓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草佔據了。

    還要走多遠啊?明顯感到困惑的男生撓了撓頭。

    又經過了五分鐘之後,程立辰終於耐不住,賭氣一般地停在了一條荒無人煙的水泥小道上,瞧著毒辣的日光毫無保留地灑下來,路面像是一尾被炙烤著的銀魚,男生擦去了額頭上的汗珠,回轉身看著百里:「究竟是要去什麼地方?這破地方連一輛車都沒有嗎?」

    百里的臉被曬得通紅,汗珠連成一串順著額頭淌下來,手裡還提著那個大大的編織袋。

    「……這袋子裡是什麼東西?」男生瞧著百里不算嬌嫩的手被袋子勒出一道紅痕,不耐煩地歎了口氣,走過去接過了百里從X市帶到玗琅島,現在又從玗琅島帶過來的袋子。

    早知道不輕,卻沉得出乎意料。

    「到了。」

    在又一個五分鐘過去後,程立辰和百里站在了一座用水泥圍牆圈出了極大面積的院子前。相較於廣袤的空地,院子裡兩座三層的建築物可算得上是孤零零的存在了。

    鐵門有一些生銹了,門邊有一塊白底紅字的牌匾,大概是剛剛做好的,紅漆還未完全乾透,寫著「太陽福利院」幾個字,跟這個破舊的大門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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