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用你的東西。」腦子裡不由地浮現出程立辰耍小孩脾氣,用鄙夷的表情說的狠話,百里小鹿一般的眼睛裡閃爍著自己都不能控制的生氣,這個連暈船的狼狽模樣都不失好看的男生為什麼這樣難伺候呢?但是下一秒,百里滿滿的怒氣像漏氣的氣球般洩去了。
「我怕這種味道。」
男生用嘶啞的、帶著磁性的聲音說。
[八]
我怕。
大概恐懼是這個世界最複雜的一種情感,堪比某一種可令人迷幻的毒品,由此而衍生出許多潛藏在記憶中的東西,像毒蛇吐出的紅信子,在暗寂的心海閃著幽幽的綠光。
電影營造的陰森鏡頭,走在樓梯的時候突然從背後伸出來的同學的手,軟趴趴地蠕動的蛆蟲,看到菜市場魚販手起刀落地剖開一層鮮血……統統都可以歸入「我怕」的範疇之中。
印象最深刻的,當然是不久前做的那個夢。
夢中自己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穿著紅色的毛衣,戴著紅色的麋鹿毛線手套,牽著媽媽的手在遊樂場裡,停在了旋轉飛車前面,大聲地說:「媽媽,我想玩這個。」
話音剛落,本來清晰無比的媽媽卻突然模糊了起來,自己拚命地使勁去抓,卻什麼也沒抓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媽媽就這樣消失不見。
「我不說出想玩旋轉飛車媽媽是不是就不會消失?」——這樣古怪的念頭都萌生了。
脫下了紅色麋鹿的毛線手套,一雙手在四周摸索,碰到的都是黏糊糊的像液體一般的東西。
然後就醒過來了。
心像是被剜了一塊一般,坐在陰暗而寂靜的房子裡,被一股巨大的恐懼感所淹沒。
我怕。
我怕失去。
手指碰到的黏黏的液體不是別的什麼東西,是流不盡的淚。
從沒見到過的媽媽,大概是這一生都沒有辦法擁有的「奢侈品」。
[九]
一隻潔白的飛鳥從海面上飛過。
碼頭上陸續有乘客下船。
程立辰是第一個衝下船的乘客,踏著軟綿綿的沙子,鞋子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音,胸口翻騰的感覺稍微地緩和了一些。
「還好嗎?」百里誠摯地、帶著一絲笑意地問。
男生則是仰起頭望著天空,厭煩地皺著眉,如果不是程輝煌的「利誘」,他發誓自己絕不會踏上這一座小島,那種不情不願的感覺一直在心底滋生,蔓延。
百里已經率先走在前面了,出發前,程輝煌讓程立辰跟著她回家的提議著實讓她嚇了一大跳,但程輝煌的解釋讓她一下子便釋懷了。
——讓阿辰去一趟玗琅島,或許他會有所觸動。
當時程輝煌是這麼說的。程輝煌沒有說的是他第一次到玗琅島百里的家,這個大男人看著這一家人濕了眼。程輝煌也是苦人家長大的孩子,他明白這種苦,但阿辰似乎從沒有這樣的感受吧。
百里並不覺得公子哥程立辰到了玗琅島便會怎樣,但程輝煌既然開了口,她也沒有拒絕。
百里看不慣程立辰,「看不慣他自私,看不慣他的跋扈,看不慣他自以為是的公子哥作風,看不慣他的奢侈」,街邊買的盒飯嫌難吃不衛生,說話從不顧慮別人的感受,對大巴上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的大嬸們不耐煩地說「吵死了」。
長得非常的好看(有點像年少版的古天樂),一頭天然的卷髮(看上去令他更迷人),籃球打得很好(擁有讓人尖叫的完美少年身形),多金(如果父母給予的物質也算的話),總之,優點是非常的明顯,所以在X中,即使總是冷面冷口的,也被奉為「王子級」的人物。
但同樣的,那些缺點也令人難受。
對後母宋蘭蘭的態度冷淡,甚至有些厭惡,和父親程輝煌的關係僵硬。
——對於這樣一個少年的成長來說,最痛苦的事情並非是不夠帥,成績不夠好,能不能買到最新款的iphone,而是「是否擁有一個完整的溫馨的家吧」。
[十]
姜賢慧坐在屋子外的陰影處做著手工。
串一百顆珠子五毛錢,繡一件珠衣需要三天,能得到二十八塊錢的代加工費。她每天的日子,除了三餐,其他的時間幾乎都和這些手工相伴度過。
腰有一些酸痺感,但她卻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仍然弓著身子,伏頭注視著手上的一串串小珠子。
「媽。」親熱的、清脆的聲音。
姜賢慧疑是幻覺,下意識地抬起頭,院子外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兒百里正笑吟吟地走進來。
在女兒的後面跟著一個高大的、長相俊美的男生。
「這是程伯伯的兒子,程立辰。」百里介紹道。
程立辰沒想到,這個像蝦米一樣坐在小凳子做手工的瘦小女人一聽到父親的名字,騰地一下站起來,被海風吹得特別黝黑的臉一下子舒展開來了,熱情地朝他迎過來,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
中年女人開裂了的、粗硬得像桉木蛻下的皮的手,以及熱切的、飽含著感激的目光。
男生尷尬地被姜賢慧拉著手,打著招呼:「阿姨,您好。」
「好好好。」一迭聲地應著的姜賢慧,拉著程立辰進了屋。
兩間依山而建的平房,裡面的牆壁略帶著赭紅色,程立辰站了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屋內昏暗的光線。
兩間並排的小平房,加起來大概一百平米,傢俱不多且舊,最新式的電器大概是那台擺在正中央的電視機。或許是因為角落裡堆著一些廢棄的漁網、柴火、鋤頭之類的東西,並不顯得特別空蕩。
姜賢慧燒了水沖茶,初中文化、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女人帶著一股鄉下特有的淳樸,面對著程立辰這樣一個小她三十多歲的晚輩也表現出了手足無措,找的話題無外乎是「學習成績一定很好」之類的,百里一進一出的,冷眼打量著程立辰,她真怕這個混世魔王對母親的嘮叨表現出不耐煩,甚至是沒禮貌,但出乎意料的是,程立辰居然和姜賢慧找到了新的話題。
「阿姨,您這手長的都是凍瘡嗎?我知道有一種藥膏特別管用,下回我給您帶過來。」
姜賢慧的手因為常年勞作,粗糙得不成樣子,冬天生的凍瘡一年年地在沒痊癒的情況下又長出新的凍瘡,夏天便結著紫黑色的繭,到了冬天又會裂開。
男生又說:「阿姨,您一直這樣弓著身子做手工,腰一定不好吧?」
話題居然是圍繞著姜賢慧的身體健康情況展開的。
百里有些詫異,站在門邊看著男生,程立辰感覺到她的目光,抬起頭面無表情地望了她一眼,便又和姜賢慧聊上了。
「媽,爸今天回來嗎?」女生喝了一口熱水,插話道。
姜賢慧搖了搖頭,說:「昨天才出海,這一趟不知道要去多久。」又跟程立辰解釋,「百里的爸爸被一個捕魚公司僱傭,出海一趟至少十天半個月。」
百里輕輕地「嗯」了一聲,把自己的墨綠色書包拿過來,拉開拉鏈,拿出的竟是一個印著「安康藥店」字樣的塑料袋,大大小小總有十來個瓶瓶罐罐,她駕輕就熟地打開電視櫃的抽屜,將藥放了進去,又不忘回頭叮嚀:「媽,這是爸的藥,記得呀。」
姜賢慧抬頭看向百里,大概是有程立辰在,她的嘴張了張,但終究沒說什麼。
百里站了起來,轉身進了房間,不一會兒便拿著一個大木桶,滿滿地放了一大堆衣服抱到院子裡。
夏日的中午十分炎熱,朝南的平房一側有一大片陰影,一株一米多高、葉子呈橢圓形的綠色植物在海風中微微搖曳,百里蹲在地上,水龍頭衝下來的水花嘩啦啦地響,轉起一個又一個漩渦,一件一件衣服沾濕了,擱了洗衣粉,用刷子一件一件用力地刷。
程立辰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出來,看著百里蹲在陰影處的背影,似一隻營養不良發育不好的貓咪,雙手浸得通紅,正埋著頭一件件地洗衣服。旁邊一株婆娑的小樹,站在這裡,可以眺望到大海,仰頭可以望見蔚藍的天空——多麼美麗的景色,但她卻沒有一絲閒情逸致去欣賞這些。女生的目光只落在水泥地面上堆積如小山的衣服上。
——你爸爸是百里的助養人。三年前,百里差一點因為沒錢而上不了學,你爸爸的公司就是那時候恰好在百里讀書的初中發起助養計劃,百里是十一位學生中的一個。
——你爸每年中秋、春節前都來這裡看看,是一個好人。
——百里十二歲就能做一家人三餐的飯菜。
——百里是一個好孩子,她是我和她爸的福氣。
在耳朵和眼睛之中,人總是更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無論是姜賢慧感激地說「你爸是一個好人」,或者是「百里是一個好孩子」,都沒有程立辰現在眼睛所見到的一切真實。
一個貧困的、物質生活匱乏到極點、似乎被這個世界所拋棄的家。
在電視上也曾看到各種公益節目,諸如「因為一直喝不到乾淨的水,只從水溝取水飲用而因此患上各種疾病的非洲孩子」,「大冬天赤著腳走十里路去上學的西部地區的孩子」,「最大願望是有一隻新鉛筆盒一套新課本的山區孩子」……並非是無情草木的男生平時看到這樣的節目,心底也會被一種酸楚和難受所覆蓋,但節目播完,湧上的「我真幸福我可以幫助他們什麼嗎」的情緒卻會在之後幾天,在一次次地從冰箱裡拿出飲料、打完一個個通關的電玩遊戲、和朋友一起去KTV唱歌、在球場打球中逐漸地忘記掉。
畢竟那些離城市太過遙遠,即使想伸出援手,下一秒就會被「其實我也沒有給予他們更多幫助的能力」作為借口讓自己釋懷。
但男生並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中會出現一個活生生的百里。
「幫一下忙。」
「好。」幾乎完全不加思考脫口而出的男生。
「把晾衣繩拉到院子那邊的鐵釘上,嗯,再高一些的那顆鐵釘。」
百里指使著男生在院子里拉開了縱橫的晾衣繩。
下午三點鐘的陽光極其猛烈,灰藍色、黑色、深藍色的衣服一晾上去,彷彿肉眼可見地蒸發出水汽。
站在陽光下的男生微微地瞇起眼睛。
——那些晾著的衣服起球、粗硬、老舊,是那種自己不屑一顧的、甚至會產生「這是人穿的衣服嗎,破爛還差不多吧」的念頭。
[十一]
晚餐時三素一葷一湯。
明顯比這一家人平時的飯菜豐盛得多,但姜賢慧還是一臉無措地看著程立辰,直到男生誇張地歡呼著「蛤蜊湯嗎,我最喜歡吃蛤蜊」的時候,姜賢慧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更讓百里感到意外的是,姜賢慧把程立辰帶到只掛著一盞微黃電燈的房間時,男生一下子坐在了床沿,用力地深呼吸,愜意地說:「哇,床單有海風和陽光的味道。」
男生好看的五官在橘黃燈光下濕潤而柔軟,「禮貌」、「體諒」、「寬容」是百里腦海裡一直翻騰的字眼,跟學校裡,跟御龍灣二十二樓豪宅裡的那個程立辰似乎並不是同一個人。
「好像被魔法點過了一樣變好了」,「其實不算壞的一個人」。
百里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下,或許能跟程輝煌希望的一樣,程立辰會有所觸動,意識到他所擁有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