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傾三國 第38章 風月紅塵 (4)
    自那以後,孔明甚少再去水鏡先生家,只是留在院中看書,昭兒倒是每日必去,聽得有滋有味。

    「為什麼不去水鏡先生家裡聽課?」

    「老師在教昭兒一些基本的學識,於我無益,留在家中看些書冊更為好些。」

    每每問起,都是這樣的答案,我卻是知道他定是擔憂再出現那日一般的景況,才會如此這般留在家中哪兒都不去。

    一手撐著腰,我從房中走出,冬去春來,腿傷早已痊癒,倒是肚子日漸鼓起,藏也藏不住了。

    走出房門的時候,看到孔明正坐在院中,拿著書冊在看書,他身旁有一隻小小的紅泥火爐,爐上架著一隻小小的壺,不知在煮些什麼,香味撲鼻。

    薄春微寒,陽光卻是微微泛著暖意,灑落一地的璀璨。

    「煮什麼?」我緩緩走到他面前坐下,問。

    「梅子酒。」放下手中的書冊,孔明拿布巾蓋住壺柄,從一旁拿了兩隻杯子,倒了些酒。

    「我是孕婦呢!」輕輕拍著肚子,我嚥了嚥口水,克制道。

    「沒有關係,可以喝,不傷身。」看出我的饞樣,他眸裡帶了笑,執了酒杯遞到我面前道。

    聽他如此說,我便不客氣地接過梅子酒,小口抿了一些,甜中微酸,清香沁人。

    坐在他對面,看他一臉笑意的模樣,我心裡也沾了暖意,他絕口不問我的來處,不問我腹中的孩子,不問關於我的一切,這樣的「不問」,於我而言,是一種尊重。

    可是……我的出現,帶給他的,是什麼?

    是村民躲躲閃閃的目光,是紛飛四起的流言,甚至於……他幾乎寸步不離這院子。

    「先生。」院門被推開,進來的是小英,她是那次事件之後,唯一一個還來這院子的村民了。

    孔明微笑頷首。

    小英手裡提著食盒,清清秀秀的模樣,側頭笑著看我,「裴姑娘,我熬了些湯來,給你補補身子。」

    自從知道「先生喜歡的魚湯」都進了我的腹中開始,小英便常熬了湯帶來給我喝,小英熬湯很有一手,我忙笑瞇瞇地上前,看她打開食盒,濃郁的香味在院子裡飄散開來。

    舀一勺放進口中,鮮美得令人忍不住連舌頭都要吞下。

    孔明看我滿臉的饞相,笑得微微瞇起了眼睛,一手拿了書冊繼續低頭看書。

    「諸葛公子在嗎?」門口,忽然響起叩門聲,有一童子輕問。

    孔明站起身,看向門口,「何事?」

    「水鏡先生請公子去一趟。」那童子道。

    我這才記起他是那一日在水鏡先生家裡替我們開門的那個童子。

    「好。」孔明應了一聲,側頭看了看我。

    「看我幹什麼?去吧,去吧。」嘴裡含著湯,我含糊不清地揮手道。

    「好,我去去就回,你陪小英聊聊。」孔明收拾了書卷,囑咐一聲,隨了那童子離開。

    我喝了滿嘴的湯,點頭。

    小英笑著坐在一旁,「慢點,慢點喝。」

    我點點頭,照喝不誤。

    「裴姑娘……」孔明關上院門離開,院子裡靜默半晌,小英忽然開口,聲音帶了些許的侷促。

    我疑惑地抬頭看她。

    「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她咬著唇,很為難的模樣。

    嚥下含在口中的湯,我看向她,「既然都已經開口了,我能請你別說嗎?」心裡忽然有根刺開始作怪,隱隱間,我知道她要說什麼。

    「這些話本不該我來說……可是……」小英憋得紅了臉,「你知道現在大家都怎麼說先生嗎……」

    「怎麼說。」我低頭繼續喝湯。

    「他們說先生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說先生……」小英咬唇,猶豫了一下,「說裴姑娘肚子裡的孩子……是先生的。」

    我繼續喝湯,嘖嘖有聲。

    「裴姑娘……孩子,是先生的嗎……」猶豫了好半晌,小英彷彿下定了決心一般輕問。

    「不是。」簡單兩個字,我忽然有些想笑,小英想要的就是這兩個字吧。

    彷彿鬆了一口氣,小英挪了挪身子,又有些不安地看向我,「裴姑娘……我知道我這麼說有些過分,可是……」

    我繼續喝湯,一勺一勺地喝。

    見我半天沒有搭言,小英雙手揪著裙擺,揪得那裙擺都皺成一團了,「孩子……應該快出世了……我聽娘說,孩子出生時的血會弄髒地方……先生不是孩子的爹,那樣……會有血光之災的……」

    一口喝完碗裡湯,我舔了舔唇,看向小英。

    小英咬唇看著我,「而且……村子裡的人會怎麼看待先生,明明先生是無辜的,卻要背著那樣的罵名……」

    「你希望我怎麼做?」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我想……趁孩子還未出生,早些離開這裡……畢竟……」

    門「光」的一聲被踢開,我嚇了一跳,卻見昭兒一臉陰沉地站在門口。

    小英嚇得臉都白了。

    幾步上前,昭兒一把將桌上的食盒推搡在地,剎那間,地上一片狼藉。

    「昭兒。」我微微皺眉。

    昭兒低著頭走到我身邊,復又抬頭,竟已是一臉天真的笑靨,「姐姐,這個奇怪的女人是誰?」

    奇怪的女人?

    小英早已蒼白了臉,蹲下身收拾了食盒,匆匆說了聲「抱歉」,便轉身離開了院子。

    昭兒背對著我,看著小英離開。

    「姐姐,我們走吧。」沒有轉身,昭兒低低地開口。

    「走?為什麼?」我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我都聽到了,上次……他們也這樣嗎……」帶了一絲濃重的鼻音,昭兒的聲音悶悶的,「姐姐瞞著昭兒都沒有說。」

    我無言以對。

    「襄陽那麼大,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回頭看我,昭兒在笑,可是那雙漂亮的眼睛卻是深不見底的黑。

    「你不是拜了水鏡先生為師嘛,怎麼能就這麼走了?」

    「先生說我天資聰慧,一點就通,已經學了八九成了,不礙的。」昭兒搖頭笑道。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昭兒當時隱匿了一句話沒有說,水鏡先生說他天資聰慧,才氣敏銳,只是心性未定,若往正途引之,便可成大業行大善。然,才氣敏銳者,最易誤入歧途,反之,則萬劫不復。

    昭兒的心思我明白,他只是見不得我受委屈。而我,我呢,我徹底見識了古人傳播流言的可怕,若我在這裡將孩子生下,我擔心孔明會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嗯,走吧。」輕輕拍了拍昭兒的腦袋,我笑瞇瞇地說道。

    昭兒點頭,忙一頭衝進屋打點細軟,只一會兒便收拾好了。

    一個包袱,一些貼身攜帶的細軟,簡單方便,真的是來去無牽無掛。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孔明的生活之中,死皮賴臉地粘著他,把他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甚至捆縛了他的手腳,害他背上罵名,我這一身烏煙瘴氣的偷兒,把好好一汪清水攪得一池渾濁。

    依依不捨地轉身,看了一眼那晨光中的院子,溫馨明媚得令我挪不動腳步。

    住了有半年之久,終於還是要離開了,在這屋子裡,我度過了最寒冷的冬天。最喜歡喝著濃郁的湯,坐在床上,開著窗戶賞雪,孔明總是安靜地坐在外屋看書,時不時拿些零嘴給我。

    那樣的溫暖,總給我一種錯覺,彷彿這裡便是我的家。

    對了,院子裡還有幾株紅梅,現在只剩光禿禿的枝丫,只是在那雪落滿天的時候,那紅梅花如火一般濃艷,美得驚心……

    「姐姐。」身旁,昭兒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回過神,收回留戀的目光,轉身。

    趁著孔明還未回來,我腆著肚子與昭兒在晨光中離開了那個小院,帶走了我們來時帶的所有東西,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那樣突兀地出現在他的生活之中,然後又那樣突兀地離開,拔了我這礙眼的刺,孔明又是他們那個溫潤如水,淺笑盈盈的先生了,一切都沒有改變。

    一切,都沒有改變。

    沿著與楓林反方向的羊腸小道,走走停停,肚子圓得跟球一樣,身子重,走幾步便要喘一喘。

    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我暗自嘀咕,包子啊包子,以後你定要孝順才成,看你老娘我受了多少罪……

    我們到最近的一個小鎮,雇了輛馬車,繼續往前。

    這一回我學乖了,再不貪小便宜,隨便搭人家的車了。

    車子一路顛簸搖晃,之前趕路累極,我便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只是那硬邦邦的坐墊很不舒服。

    隨手摸了摸腰側,一陣空蕩蕩,我驀然睜開眼睛,包呢?我的斜挎包呢?

    「轉頭,轉頭!」我立刻清醒,大叫起來。

    「怎麼了,姐姐?」

    「我的包!我的包忘了拿了!」我急得團團轉,我的瑞士刀,我的《三國誌》……

    讓馬車轉了頭,我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趕。

    到了楓林外,我腆著肚子便急匆匆地要跳下馬車,昭兒見狀忙扶住我,「姐姐,我回去拿,你在車上等我。」

    我無奈地看了看肚子,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車上。

    昭兒跳下馬車,轉身細心將車簾拉好,又囑咐那趕車的車伕:「我去去就回,你幫忙照顧一下我姐姐。」

    那馬伕應了一聲,昭兒這才放心離開。

    昭兒剛走沒有多久,便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而來,聽聲音還不止一匹,這個村子平日鮮與外人接觸,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馬蹄聲?

    我好奇地掀開窗簾,只一眼,我便嚇得立刻將車簾拉緊,縮在馬車內,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日光下,那一襲明紫刺得我眼睛發疼。

    是他!他居然找來了!

    「吁!」一陣輕嘯,馬蹄聲竟然在車外停了下來。

    他……他發現我了?

    我有些心虛地捂著肚子,咬唇。

    那一晚,他也是這樣站在我的車外,然後便輕而易舉地將我逮到了……

    「請問有沒有見過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少年?」是典韋的聲音。

    我微微鬆了一口氣,他沒有發現我。

    「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少年?」車伕接口道,「是什麼樣子的?」

    我立刻又頭皮發麻起來,糟了……

    「女人左手腕上戴了一個有些特別的手環。」一個淡淡的聲音,是曹操。

    我屏住呼息,有些自暴自棄地閉上眼睛,這叫什麼?這才是甕中捉鱉……

    「請問……你們找的是裴笑,裴姑娘嗎?」路邊,一個怯怯的聲音忽然響起,是小英。

    我猛地瞪大眼睛,小英怎麼也來湊熱鬧?

    心底哀號一聲,我這回不死都不行了!我一手悄悄從車窗邊拉開一條縫,一邊小心翼翼地窺探。

    有兩三個村民似乎剛剛從田間回來,小英也在其中。

    只見曹操猛地躍下馬背,幾步走到小英面前,狹長的雙目有些危險地瞇起,「她在哪裡?」

    那修長的身影被陽光投射在車簾上,隔著車簾,我的掌心滲出汗來。

    「啊,你說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一個村民口沒遮攔地說道。

    「不知廉恥?」曹操微微揚了揚唇,卻沒有笑,眼神森冷得有些可怕,「希望你說的,跟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可憐那村民被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有些不甘心地辯駁,「那女人肚子裡懷著個野種……」

    「你說什麼?」曹操怔了怔,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我看到他額前隱隱有青筋跳動,天哪,他快被我氣瘋了……

    緩緩蹲下身,曹操與那村民平視,慈眉善目地輕問:「你……剛剛說什麼?」

    那村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那個……野種……」

    「不出意外的話,我想,那個野種是我的。」拂了拂衣擺,曹操站起身,微笑。

    我下意識地抖了一下。

    「對了,『野種』這詞對於一個有爹的孩子來說實在不夠禮貌。」曹操低頭,「不如,割了你的舌頭吧。」抬手摸了摸下巴,他微笑道。

    他果然被氣瘋了……

    聞言,那村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個孩子……是你的?」小英後退一步,輕問。

    曹操低頭摸了摸腰間的劍,沒有理會。

    見狀,那村民抖得愈發的厲害了。

    「你放過他們,我帶你去找她。」小英咬了咬唇,又道。

    淡淡掃了小英一眼,曹操揚唇,「我不喜歡談條件。」

    小英的面色有些蒼白起來。

    「……不過,這次例外。」曹操笑了起來,「帶我去找我家夫人吧。」

    「夫人」那兩個字咬得尤其重,彷彿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般。

    我開始鬱悶。

    這時那車伕眼睛一亮,似乎終於想明白那一身貴氣的男人要找的那個大肚子女人正在他車上待著,於是開始蠢蠢欲動。

    他該不是想出賣我去領賞吧?

    我急忙一臉肉痛地從包袱裡掏出一串珍珠手鏈,小心翼翼地從車簾縫隙裡塞到他屁股底下。那珍珠手鏈還是那一日我從丞相府裡順手牽羊拿來的陪嫁之物。

    那車伕愣了愣,回頭衝我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一副「你的心事我都懂」的賊樣。

    「帶她上馬。」曹操轉身躍上馬去,道。

    典韋那個大老粗便一把拉了小英上馬。

    看著他們,往孔明的院落絕塵而去,我終於吁了一口氣,在馬車內化身為一灘爛泥……

    肚子裡忽然有了動靜,我微微吸了一口氣,雙手捂上腹部,包子該不是見到他爹激動了吧?一激動就踢我?

    車簾被掀開,陽光透了進來,我看到滿口的大黃牙。

    「這位夫人,該不是與那少年私奔吧……」咧著嘴,那車伕訕笑,賊溜溜地眼睛盯著我鼓囊囊的包袱瞧。

    我垂下眼簾,不想理會他。

    「他們可還沒有走遠呢……」見我沒反應,那車伕又道:「那個少年漂亮是漂亮,年紀可還小呢……」

    聽他滿口的污言穢語,我不耐煩地拎起包袱,眼都沒抬地便丟進他懷裡,「少囉嗦,這個全都給你。」

    那車伕立刻笑得合不攏嘴。

    「把我們送到目的地,這個也給你。」我抬起袖子,給他看我手腕上的離心扣,「這個玉鐲價值連城呢。」

    那車伕一臉貪婪地看向我。

    「你在幹什麼?」昭兒的聲音冷不丁從車外傳了進來。

    那車伕轉身,護緊懷裡的包袱。

    昭兒看見了那包袱,眼裡透出一絲寒意,「還給我。」

    那車伕嚇了一跳,抓緊了包袱。

    「昭兒,上車。」我淡淡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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