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那一眼,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光了,我腳下一軟,便坐倒在地,還好地上有落葉墊著,倒沒有硌了屁股。
再也挪不動身子,我乾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仰頭看天,楓林之間,竟有月亮爬上了樹梢。滿天繁星閃爍,我便那樣躺在地上。左腿的傷口仍有溫熱的血往外流,我卻是越來越冷。
此時的我,躺在那一大片火紅的楓葉之間,左腿殷紅的鮮血染紅了長袍,該用什麼詞來形容?淒艷?
淒艷個鬼!我憤憤地閉上眼,淒涼才是真是!
天可憐見,真是飢寒交迫,我伸舌舔舔乾燥的唇,唉,這個時候,有個包子該多好啊。
我短暫的生命該不會終結於此吧……在我終於有了新的家人的時候?冰涼的雙手緩緩挪到腹部,緊緊捂著。
「寶寶,陪媽媽講講話吧。」
寂靜。
「呵呵,媽媽啊……」我咧了咧嘴,低低地笑了起來。
我不是一個人,我不是一個人,我不是一個人……
「唉,好冷,你冷不冷?沒關係,媽媽捂著就不冷了。」將衣袍拉了拉,我又捂著說道。
「對了,趁現在,給你起個名字吧,沒有名字的孩子很可憐的。」
「叫什麼好呢?叫什麼好呢……」
寂靜,寂靜。
「包子,這個時候有個包子多好啊……」
「包子,包子……叫包子好不好……」我餓得兩眼發綠,語無倫次。
有風吹過楓林,發出沙沙聲。
「你也喜歡,對吧……」
「暖暖的,暖暖的,小包子……」
「真羨慕你,真羨慕你啊……你有媽媽,我沒有……」
我一個人嘟嘟囔囔。
身子越來越冷,輕輕顫了一下,我咬牙站起身,「包子啊,別怕,媽媽不會死在這兒的,媽媽可是號稱打不死的小強呢!」
看那傷口血糊糊的一片實在有礙觀瞻,我低頭又咬又撕地扯下一大塊衣袖,裹在傷口上。
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用布條將那傷口繫緊。
疼疼疼……
實在是疼,疼得我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不過這樣也好,神智倒是清醒許多,我忙趁著自己還清醒,使出渾身解數,找了一根樹枝撐著,爬了起來。
「想當初,我挨了六十大板也照樣活蹦亂跳,不就摔個跟頭嘛,老娘我摔的跟頭多了,不還活得好好的!」我一個人自言自語。
「笑笑!」不遠處,忽然有人高喊。
有人叫我?
呵呵,幻聽,是幻聽。
哪裡會有人來救我,哪一回不是我自己救自己。我鴕鳥心態地沒有抬頭。不要有希望,不要抱有希望……
因為,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笑笑!」有一雙大手扶上我的肩。
我詫異地抬頭,月光下,對上一雙清潤的眸子。
「嘿嘿,你這大路癡,怎麼忽然認得路啦?」我瞅著他笑。
「我在等天黑。」他開口,聲音有些遙遠。
「啊?笨蛋!等天黑幹什麼……知不知道我找你很久了!」我瞪著眼睛,眼前有些模糊。
「等星星出來,就能辨明方向了。」他轉身,背對我蹲下,「你累了,我背你回家。」
「回家啊……」我真的很累,雙手勾上他的脖子,自動自發地爬上了他的背。
「嗯,回家。」很溫柔的聲音,很溫柔……
「呵呵,回家……」我嘟囔。
「嗯,回家。」他輕應,左手輕柔地避過我的傷口。
一路哼哼唧唧地趴在他的背上,我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感覺他越走越快,腳步越來越急,我趴在他背上,卻始終平穩,沒有一絲顛簸。
「笑笑,腿疼不疼?」他的聲音很輕,微微帶了喘息。
「疼!快疼死了!」我齜牙咧嘴,咬牙切齒地哀嚎。
「疼就好。」
「什麼?」我大怒,「吭哧」一口便咬上他的肩膀,我讓你幸災樂禍,我讓你幸災樂禍!
「呵呵,」他居然低低地笑,「不錯,精神還好」。
我使勁咬牙,直至感覺到嘴裡血的腥味,他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姐姐!」耳邊驀然有人低吼,彷彿從喉間擠出的兩個字,帶著莫名的懼意和驚痛。
我鬆開口,微微歪頭,笑,「狗兒……呃,不對。」搖了搖頭,我再笑,「昭兒。」
「怎麼會這樣!」昭兒上前,漂亮的眼睛裡有著與年紀不相符的狠戾,我看著,都忍不住微微顫了一下。
「昭兒……」
「快找大夫!」孔明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起伏。
迷迷糊糊之間,感覺自己被抱上床,有人匆匆地包紮傷口,然後搭上我的手,似乎在診脈。
昭兒從始至終都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我感覺到他的顫抖。
「大夫,她怎麼樣?左腿的傷……」孔明的聲音竟是微微帶了一絲急切。
「傷口雖然很深,但好在沒有傷筋動骨。」
「姐姐明明看起來很嚴重!」昭兒的聲音有些尖銳。
「嗯,主要是動了胎氣,又流血過多所致。」那大夫好脾氣地說道。
「胎氣?」昭兒的聲音帶了一絲疑惑,隨即沒了聲音。
「先生,難道你不知道夫人有喜了。」
「呵呵,當然知道。」回答的,竟是孔明。
微微一怔,我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向孔明波瀾不驚的雙眼。
「雖然動了胎氣,不過影響並不大,只要好好調養,不會有什麼問題。」那大夫樂呵呵地說道。
「謝謝。」孔明溫和有禮地將大夫送了出去。
「姐姐……」昭兒站在床頭,咬唇看著我。
「怎麼了?」我微微伸手。
他遲疑了半晌,終是上前握住我的手。
「再等等……我很快就長大了……長大了就能保護姐姐……」他握著我有些冰涼的手,上前將頭埋在被褥上。
「我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過。」我微笑著輕撫他的頭,「真的」。
昭兒抬頭看我,眼裡竟然有淚。
「悄悄告訴你,我剛剛給他取了個名字哦。」抬手指了指肚子,我咧了咧嘴,輕聲開口。
「什麼名字?」果然,昭兒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我。
「包子。」我得意洋洋。
昭兒怔了怔,隨即「噗」的一下笑了,忙又一本正經地抿唇,臉頰憋得紅紅的,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
「很好笑?」我揚唇,斜睨他。
昭兒忙搖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我懷疑地看他。
「嗯,很好聽,很有學問的樣子。」昭兒一本正經地點頭,「姐姐取的名字,果然是好的。」
我一臉的黑線,怎麼聽著那麼怪異……
自始至終,昭兒都握著我的手,卻沒有看一眼我的腹,我感覺,他不喜歡我的包子……
不過沒有關係,以後有的是時間讓昭兒和包子好好相處……
迷迷糊糊間,終是又沉沉睡去。
在床上一待就是半個月,休養身體,動彈不得。昭兒的功課也因此荒廢不少,終於,我腿上的傷口開始癒合結痂,於是在我的堅持、恐嚇,外加壓迫之下,昭兒只得勉勉強強同意去上課。
一個人躺在床上,百無聊賴,閒得無聊,開始翻翻《三國誌》。
忽然,院外有人叩門。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將書藏了起來。
「先生在不在?」
我正欲開口,來者已經自行推門進來了。
「先生,謝謝你上回送的菜刀,很好使……」一個中年婦女走進院來,推開房門,「我煮了雞湯,給先生送些來……」
聽她進了院門,我忙起身下地,正掀開被子,她已經走了進來,看見我,兩眼瞪得跟銅鈴似的。
「你是誰?」她頗受驚嚇地看我。
一陣風從門外襲來,帶來雞湯的香味,我卻是皺眉,胃裡一陣翻騰,側頭便是一陣乾嘔。
好不容易平復下來,我回頭看她,卻見她見鬼似地盯著我的肚子。
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向自己的腹部,因為只著單衣的關係,腹部微微有些凸起。
「先生家裡居然藏了一個女人!」
「你看她,一臉的狐媚相,八成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
「咦……她不是上回那個跟著先生回來的女人嗎?」
「你看看她的肚子,居然懷了孩子!」
「天哪……該不是先生的吧!」
「怎麼可能!先生那樣高潔的人,怎麼可能會看上這樣的女人……」
「是啊,是啊,先生那樣的品性,斷然不會做出這種事來!」
「可是那孩子……」
「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野種……」
站在院子裡,秋日的陽光並不猛烈,卻也曬得我發暈。院子裡站滿了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我終於明白了人傳播謠言的能力不可小覷,那中年婦人驚慌失措地離開不過半個時辰,竟帶了一大幫子人過來,將我團團圍住,企圖用唾沫星子將我淹死。
「野種……」
「野種……野種……」
本來沒什麼反應的我聽到這兩個字竟感覺那般的刺耳,如被人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來,衝上前朝著那肥肥的中年婦人狠狠便是一巴掌。
「啪!」
很響。
刺耳的響聲。
周圍的人彷彿料不到我一個女子竟會如此強悍,都呆住。
活動了一下手腕,我低頭看了看拍得有些紅腫的掌心,事實證明,力的作用果然是相互的。
「我家包子不是野種,他有媽媽的。」我很認真地告訴他們。
眾人皆傻眼,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
「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那中年婦人回過神來,作勢便要撲上來。
我微微咬牙,她撲我不打緊,我肚子裡的包子可怎麼受得了。
「狗急了也會跳牆,兔子急了也咬人,別逼我。」全身上下只一身單衣,瑞士刀沒有放在身上,我隨手掄起一旁的一根木棍。
那中年婦人似乎被我嚇到,站在原地沒有上前。
一手執著木棍,我戒備地看著眼前裡三圈外三圈的人,他們看我的眼神滿是嫌惡,彷彿在看一堆垃圾。
「這裡民風淳樸,怎麼容得下這樣不知廉恥的女人!」
「滾出去!滾出去!」
「閉嘴!」我狠狠咬牙,握著木棍的手又緊了緊,掌心裡滲滿了汗,滑膩膩地令人難受。
「先生那樣的高潔的人,怎麼能讓這種女人魅惑了去!」
「滾出去……滾……」幾十人,皆擠上前,彷彿要將我撕扯成碎片。
「走開!別碰我!」猛一掄木棍,我橫掃一圈,擺出一副我是潑婦我怕誰的姿態,狠狠咬牙,冷笑,「我偏就住這裡了,哪裡也不去!我就纏著你們冰清玉潔的先生!」
此言一出,立刻驚倒一片。
「這個女人……居然……」彷彿被我的厚臉皮嚇到,眾人皆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看我,隨即幾個膀大腰圓的男子大步上前,步步緊逼。
「好大的本事!只會欺侮一個有孕在身的女人!真是枉做男兒,有本事有力氣,怎麼不去征戰沙場,怎麼不去建功立業!只會欺侮女人嗎!」我步步後退,舉起手中的棍子狠狠劈下。
四周的空氣越來越壓抑,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永遠都是不受歡迎的存在……
永遠都逃不過被驅逐的命運……
「啪」的一聲,那男子哀叫著後退,幸好是個莊稼人,沒有武功在身,不然我鐵定玩完。
我居然還笑得出來。
「你……你這不知廉恥的女人!」一個細細的聲音,氣得發抖。
我側目看去,是一個女子,眉目倒也清秀,有些面熟,不知是上回拿了胭脂,還是裙子的主兒。
那一日初到襄陽,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明明是一樣的面孔,為何會發生那樣大的變化?明明那一日,一個個都慈眉善目,讓我相信這裡是世外桃源,人間樂土,只不過幾日而已,竟已成這般局面?我是否該自省?
「不知廉恥?先生不介意,你們介意什麼?」我兀自冷笑。不要被我嚇到,更難聽的話我都說得出口,不要指望一個偷兒能成為淑女。當連生存都成問題時,便什麼都無法計較了。被罵得狗血噴頭也有過,被打得體無完膚也有過,我早就是銅筋鐵骨。
可是,我的包子,我的包子必須是純潔無瑕的。
沒有人可以傷害他。
沒有人可以詆毀他!
他不是沒人疼沒人要的孩子!
他有媽媽……
他的媽媽是我。
縱然他在我腹中,他也一定可以聽得到。
我也不是一個人。我的腹中,有與我血脈相連,骨肉相融的孩子……
「我就纏著你們冰清玉潔的先生!一輩子纏著他,到死也纏著他!你們能奈我何!」我磨著牙,說得暢快淋漓,漠視心裡某處坍塌的聲音。
其實,有一點點痛……
只有一點點。
一點點而已。
猛一抬頭,對上一雙溫潤的眸子。
我怔住。
是孔明,他正站在門口,一手推著門,剛進來。
放下手,他緩緩走進院子,如一陣和煦的春風般,走到我面前,站定。
「出去。」
開口,聲音不大,依然溫和,卻帶著某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威嚴。
「先生,這個女人她……」四周靜寂一片,忽然,有人告狀一般,開口道。
「出去。」微微抿唇,顯示出他的不悅。
眾人皆是怔住,無法接受他們心目中溫和而高潔的先生居然會幫著一個不知廉恥的女人。
「昭兒在老師那裡吵著要回來,說不放心你,我便提前回來看你。」轉身看我,他依然和顏悅色。
「嗯。」我笑了笑,點頭。
「先生,雖然你是水鏡先生的弟子,可是我們村裡容不下這樣不知廉恥,不思悔改的女人!」其間,一個老者面上掛不住,開口斥道。
「楓林,似乎不歸你們管轄。」聲音沒了溫和,顯得有些平板,「所以……以後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進來。」
一句話,四週一片鴉雀無聲。
眾人悻悻地離開,院子裡只剩下我和孔明兩人,只是那些人離開時的目光,讓我心裡有些不安,那樣揣測的神情……
院子裡忽然空落了下來,很安靜。
孔明抬手取下我手中緊握的木棍,「回房休息吧。」
我點頭,想了想,又道,「剛剛這事……別告訴昭兒。」
孔明微笑,「好。」
昭兒回來的時候,孔明正在院子裡看書,我回到床上繼續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