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兒看了一眼那車伕,沒有再說什麼,上了車。
「姐姐,我回來的路上看到曹……」將取回的斜挎包遞給我,昭兒道。
「我知道。」點頭打斷了他的話,我指了指車外,那車伕賊心未死,若是讓他知道曹操是當今丞相,非把我賣了不可。
昭兒噤聲不語。
「夫人,往哪裡走?」那車伕諂媚地問。
「調頭一直往前。」
緊張感解除,睏倦之意立刻湧了上來,我打了個哈欠,靠著馬車打盹。
迷迷糊糊之中,我靠上了軟軟的靠墊,溫溫暖暖的,很是舒服。
「卡!砰……啪。」
不知走了多久,車子劇烈搖晃一下,停了。
我揉了揉眼睛,一抬頭,便對上昭兒黑幽幽的眸子。
「姐姐醒了。」昭兒笑了起來。
我這才發現自己正靠著他的肩睡得過癮,把他那可憐的小身子骨都擠到一邊去了。
「我睡了多久了?」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我毫無愧疚感地問。
「睡了一天一夜了。」昭兒抬手拂了拂我頰邊的髮絲,道。
「一天一夜?」我傻眼。
「嗯,昨天姐姐一直未醒,我便讓那車伕連夜趕路了。」昭兒笑道。
「對了,車怎麼了?」見車子半天不動,我疑惑道。
「車軸壞了。」拉開車簾,那車伕一臉的沮喪。
「哦,那我們下車吧。」外面陽光明媚,正是正午時分,我站起身。
昭兒忙上前扶我下車。
「可是……」那車伕盯著我的手腕,還惦記著我的手鐲呢。
昭兒冷冷地斜了他一眼,那車伕竟然立刻噤聲不語。
我有些詫異地看了昭兒一眼,這個孩子的眼神什麼時候竟可以這樣凌厲了?
下了車,正處大街中心。
大街之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沿街小販的叫賣,琳琅滿目的商品,我一時竟有些目眩。
「這是哪兒?」我回頭,看向那一臉鬱悶的車伕。
「丹陽。」
「嗯。」我點頭。
丹陽,我來也!
肚子哀號一聲,我家包子說他餓了……
瞅準最近一家酒樓,我咧開了嘴,我陽光燦爛的新生活就快開始了!
「姐姐,我們進去吧。」昭兒笑道。
進了酒樓,伶俐的酒保立刻上前,將我們帶到靠窗的僻靜地兒。
一屁股坐下,頓覺渾身舒暢,那馬車顛得我骨頭都快散架了。
點了菜,我悠然地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愜意得很。
丹陽,一處陌生的地方,但在這個時代,每一處於我而言,都是陌生,既然都是陌生,那便隨處都可歇腳。
正想著,窗外,忽然有一個身著明紫色長袍的男子從街邊走過,我愣了愣,再定睛一瞧,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與記憶裡那個男子的形象全然不搭。微微鬆了一口氣,我瞇了瞇眼,心情驀然輕鬆起來,想想之前的事情,還真捏了一把冷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偏偏我要走了,曹操卻尋來了,也當真是天意,若不是我剛好動了離開襄陽的念頭,那麼曹操尋上門來,豈不是正好人贓並獲?一手撫了撫肚子裡的「贓物」,我有些心虛。
猜測著曹操趕到孔明的院子裡撲空後抓狂的模樣,我便不由得竊笑。
此時的我,正為自己的小聰明和「好運氣」而沾沾自喜,洋洋自得,暗自慶幸,只是此時我未曾知道,一切其實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我的人生,不過是上天的一盤棋,已定的是佈局,起手無回,棋起棋落間,一切無可挽回。
「客官慢用。」一會兒功夫,菜便上齊了,酒保招呼了一聲。
拿了筷子,我開始風捲殘雲。
兩個人的胃口果然非同凡響,不一會兒功夫,桌上的菜便被我掃了一小半。
正吃著,對面的大街上忽然有人吵嚷起來。
從窗口看去,對面是一幢大宅子,宅門口有一個濃妝的女子正被一個稍稍有些發福的女人指著鼻子罵。
「你這吃裡扒外的東西!吃老娘的喝老娘的,還倒貼男人!天天侍候男人不夠,還倒貼!也不想想你是個什麼東西!……」雙手叉腰,那女人跟個茶壺似的大罵著。
我歎為觀止,那口才,頂呱呱。
側目看了一眼,那宅子上方懸著一塊大大的布幡。
「昭兒,上面寫了什麼?」我仰頭望著頭頂那迎風招展的布幡,再次嘗到目不識丁的痛苦,這古文字,怎麼看怎麼彆扭。
「那是春風樓啊。」未等昭兒回答,一旁一個婦人便一臉八卦地湊上前來。
春風樓?我下意識地再看了那只茶壺一眼,她依然罵得興致高昂,絲毫沒有停下歇歇的意思。
那挨罵的女子抬手撩了撩長髮,一臉無關痛癢的表情,那一抬手間,本就薄薄的衣衫略略滑下了些,露出白皙圓滑的肩膀,分外誘人。
「她們……在吵什麼?」我好奇地問。
「老鴇看上一個男人,結果被樓裡的姑娘給拐上了床,這不,那老鴇準備把春風樓賣了從良,斷了那男人的念想……」那婦人一臉怪異的笑,「這件事都成了丹陽最大的笑柄了。」
「你是說……她急於出售春風樓?」我一下子抓住了重點。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我開始竊笑,正想著弄什麼營生呢。
吃飽喝足,付了賬走出酒樓,我腆著肚子堂而皇之地走到春風樓旁邊看熱鬧。
「昭兒,我們買下春風樓好不好?」我拉了拉昭兒,輕聲商量。
「可是包袱剛剛不是被那車伕拿走了?」昭兒微微蹙眉。
我咧了咧嘴,拍拍斜挎包,所有家當都在呢。想訛我?簡直是滑稽之談,一向都是我裴笑佔人家便宜,從來沒有人能從我這兒討得半分好處去!嘿嘿,那包袱早被我順手牽羊又摸了回來。
盤下了春風樓,一切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順利,那鴇兒急著出手,倒是便宜了我。
傍晚時分,春風樓已經易了主,連同春風樓後院的幾輛馬車,我裴笑也是有房有車的人了,而且我如今手裡還攥著十幾個姑娘的賣身契,是那老鴇半賣半送,強塞給我的。
我立刻出了名,整個丹陽都傳言有個大肚婆買下了春風樓。
舒舒服服地斜倚在軟榻上,我看著眼前一排花枝招展的姑娘,暗自歎息,瞧她們一個個誠惶誠恐的小模樣,彷彿我是個萬惡的老鴇兒似的。
只是之前跟那鴇兒吵架的姑娘不在。
「那個……都來了?」掃視一周,果然沒有發現她。
「還有胭脂姐姐。」一個姑娘小聲地開口。
我點了點頭,這才想起剛剛讓昭兒看的賣身契裡沒有「胭脂」的名字。
民以食為天,萬事不管,先吃了晚膳再說。春風樓的飯菜竟然出奇的好,我吃得不亦樂乎,真是撿到寶了。
來送晚膳的小丫頭站在旁邊,一臉的侷促,我笑了起來,「來來來,一起吃。」
那小丫頭愣了愣,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張了張口,似乎又不知道怎麼稱呼我。
「叫我裴姐姐吧,你叫什麼名字?」我笑瞇瞇的,一臉的和氣,和氣生財嘛。
「小桃。」她怯怯的答道。
用了晚膳,我讓小桃陪著我四處轉悠,消化,消化。
走到西院的時候,小桃微微遲疑了一下。
「怎麼了?」我側頭看她。
「胭脂姐姐的屋子。」
聞言,我反倒好奇地推門走了進去。
胭脂背對著門,正對著銅鏡畫眉。
「怎麼不離開?」我走到她身後,好奇地問道。
「你想趕我走?」她看也未看我,用指尖淡淡地抹了些胭脂,勻在臉上,蒼白的容顏立刻生動起來。
「賣身契裡沒有你,你是自由的。」
手微微一抖,胭脂盒掉落在地,她側頭看我,「你說……沒有我的賣身契?」
我點頭。
她愣了愣,慘然笑開,「她到底……還是為我著想的。」
「她?」
胭脂微微咬唇,「那個笨女人……男人有什麼好,一個個貪財好色,見利忘義,在風月場上這麼久,她居然天真得以為那個男人是真心待她……居然為了那個禁不起誘惑的男人離開春風樓……」
「你呢,你打算怎麼辦?」見她眼底積聚了晶瑩的淚水,我忙轉移話題。
「你準備把春風樓怎麼辦?」胭脂看向我。
「春風樓的飯菜很好吃。」我笑道。
「那是自然,樓裡的姐妹誰都會煮。」胭脂的眼底微微有了些傲色,「當真做起來,又豈能比那些酒樓差。」
「哦?」我雀躍。
她斜睨我一眼,微微有些疑惑,「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想把春風樓改成酒樓。」我笑道。
鐺鐺鐺!
春風得意樓開張啦!
「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翹著二郎腿,哼著不成調子的歌,我大腹便便地坐在後堂,透過簾子看大廳裡忙得那叫一個紅紅火火。
收下春風樓,休整了將近半個月,昭兒大筆一揮,「春風」後面添了「得意」二字,春風得意樓。
「這位公子,裡面請……」
「啊呀,幹什麼……人家改行啦……」
「討厭,你好壞……別摸那裡啦!」
聽著前廳傳來的鶯聲燕語,我嘴角微微抽搐一下,直抹冷汗,這這這……這不是換湯不換藥嘛!我拉過乖乖坐在一旁看書的昭兒,湊著他的耳朵低語,抬手狠狠地做了一個宰的動作。
嘿嘿,揩油是要付出代價的。
昭兒是一貫沒有任何異議地點頭,然後拂了拂袍子走了出去,看著他在我的荼毒,呃不,是調養下,身形一日日逐漸挺拔起來,我滿意地直點頭,頗有些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啊。
出了後堂,昭兒徑直走到櫃檯前,對著坐在櫃檯裡的胭脂低聲說了些什麼。
胭脂點了點,眸中含笑地透過簾子看向我,隨即回頭使了個眼色,大堂裡立刻熱鬧起來。
「胭脂姐姐,這桌還要兩罈酒!」被東桌的客人拉住小手的紫燕嬌聲道。
「這位公子,滿身富貴啊,要不要來一份我們這裡的招牌菜……」西桌的巧蘭媚眼亂飛。
這群孩子簡直是太機靈了!我都要跳起來喝彩了。
「公子,我們打烊了。」胭脂柳腰款擺,送走最後一個客人,示意小桃關門。
打了個哈欠,我揉了揉眼角,扶著腰走出後堂。
小桃忙搬了把椅子讓我坐下,上前輕輕替我捶背。
「如何?」我懶洋洋地看了看胭脂。
胭脂上前,將賬本遞給我。
我伸手接過,意思意思地瞄了兩眼,反正也看不懂,「比起以前的春風樓又如何?」
「相差無幾。」
只是相差無幾?我輕輕敲著桌子,微微皺眉,「我今天坐在後堂,幾乎沒有看見女客上門。」
「今天來的都是老客人。」
意思就是,在外人眼裡,這裡根本還是妓院?
我抬手拍了拍有些沉的腦袋,一雙清清涼涼的手撫上我的太陽穴,輕輕按著,疲倦的感覺一下子去了大半。
「姐姐,用了晚膳休息吧,你累了。」
我搖頭,還在低低地嘟囔著:「怎麼樣才能讓女客進門呢?」
「姐姐,包子累了。」
「哦,對。」我忙站起身,一臉抱歉地撫了撫肚子。
昭兒笑了起來,燭光下,好看得令人挪不開眼。
「小公子也累了吧,晚膳已經準備好了。」香露一臉癡迷地看著昭兒。
「是啊,是啊,快些坐下吧。」巧蘭嬌笑著伸手去拉昭兒。
我笑了起來,昭兒的受歡迎程度可比我高。
昭兒不著痕跡地避開了巧蘭拉他的手,坐到我身邊,開始替我布菜。
「大家都別站著,一起吃了東西休息吧,明天還得忙。」我笑瞇瞇地抬手招呼大家坐下。
反正是酒樓,菜都是現成的。
「難得晚上不用開工,還真是不習慣。」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哈,是啊,還真是不習慣呢……」
「沒有男人睡不著?」胭脂坐了下來,斜斜地看了大家一眼。
眾人皆噤了聲,看來胭脂的威信不小。
「就算不是春風樓又怎麼樣,走在大街上,別人還不是照樣當我們是出來賣的。」紫燕嬌聲笑了起來。
那樣的笑聲卻是讓我的心微微泛酸。
胭脂看向紫燕,隱隱有些動怒。
「相信我,」我按住了正欲開罵的胭脂,看向紫燕,看向其他姑娘,「春風得意樓,是酒樓,不是妓院。」
紫燕的笑意微微僵住,緩緩挪開眼。
「大家一起努力,我們春風得意樓不但要是酒樓,還要是丹陽第一的酒樓!」我站起身,慢悠悠地開口。
一片靜默。
「我們不是下九流,我們並不比別人低賤,笑著面對一切,總比哭喪著臉要好,不是麼?」看著她們靜默,我又道。
我說的是「我們」,不是「你們」,因為我也是他們的一分子。
「是啊,我們本來就是賣笑的。」巧蘭低笑,聲音帶著某種淒楚。
「春風得意樓是丹陽第一家由女人經營的酒樓,這並不丟人,這甚至是我們的優勢,但我們賣的是風情,不是色情,微笑服務很好啊,我們賣笑,但不賣身,自己先看不起自己,別人當然也會看不起你,自己挺直了脊樑,無愧於心就可以了。」
還是靜默。
我低頭喝了口水,扶著腰緩緩坐下,「昭兒,幫我把賣身契都取來。」
昭兒點頭,回房去取賣身契。
聞言,大廳裡微微有些騷動,大家面面相覷,都不明白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不一會兒,昭兒便抱了一個小木箱出來,放在桌上。
我將箱子打開,指了指裡面厚厚一疊的賣身契,「自己來拿自己的。」
胭脂看著我的眼睛中帶了詫異。
眾人也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來拿啊。」指了指,我又道。
眾人皆面面相覷,遲疑了半晌,紫燕第一個上前拿了自己的賣身契,眾人這才一個個陸續上前,拿回自己的賣身契。
「想撕了,燒了,吃了,隨便你們自己處置。」我咧了咧嘴,笑。
紫燕怔怔地看著我,半晌,低頭,緩緩將手中的賣身契撕成兩半,再對折,撕兩半,再對折,撕兩半,直至小得再也無法撕開,緩緩抬手,水袖輕揚間,灰黃色的碎紙片落了一地。
微微低頭,她眼中有淚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