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被街邊的孩子欺侮,我早就被打得一身銅皮鐵骨,身子永遠比腦子反應快。還沒有回過神來,我便自動自發地伸手抱住那摀住我嘴巴的手臂,來了一個漂亮的過肩摔。
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少年被我打趴在地,捂著臉。
「惹毛我?小心天譴!」我雙手叉腰作圓規狀,氣勢十足地嚷嚷。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錢袋掉了……」他一手捂著臉,一邊伸出另一隻手,輕聲開口。
啊?拾金不昧?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拍了拍腰,錢袋明明好端端繫在我腰上啊,再看他掌心,分明放著一隻鼓囊囊的錢袋,光看那價值不菲的錢袋,便令我心癢難耐,一看就是有錢的主,不如用來救濟我這窮人吧。
「不是你的?」他疑惑地開口。
天性裡所有的劣根性都跑了出來,我立刻眉開眼笑,「我的我的,當然是我的。」
「哦,那便好。」他放下擋著臉的那隻手,微笑。
我一邊接過錢袋,一邊樂呵呵掃了這拾金不昧的孩子一眼。
只一眼,我便石化了……
好面熟……
事實證明,便宜不能佔,否則連老天爺都會收拾你。
一襲精緻的繡花白袍,眼前這個笑得霧氣朦朧、風華絕代,無害如小白兔的傢伙……
好面熟……
和那一日坐在皇宮大殿之內,一臉溫和的少年帝王,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除了……左眼角的一小塊淤青,那是我的傑作。
毆打皇帝?
殺無赦,誅九族……九族我倒不怕,反正我光棍一隻,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只是那殺無赦比較恐怖,雖然穿越時空,雖然娘不疼爹不要,雖然被拋棄了N次,可是……我還不想死啊……人生美好啊。
襲警都會被拘留,毆打皇帝……那罪過可就大了……
我站在原地,拿著錢袋,開始抖,抖得如秋風掃落葉一般。
「怎麼了?」他站在我面前,好奇地看著我。
「皇……皇……皇……」我沒骨氣得連話都說不順了。
「我叫劉協。」他衝我笑,漂亮的眼睛裡彷彿蒙著一團霧,說不出的溫和。
不會吧,微服出巡?皇帝都喜歡玩這招嗎?還是深宮寂寞……出來找艷遇?
「當皇帝很悶。」劉協微笑著說道。
果然……我在心裡點頭。
「真不知道……為何有那麼多人爭著想當皇帝……」他輕聲開口,漂亮的眼睛愈發的朦朧起來。
一陣風襲來,揚起他的衣擺,我這才發現,那一日他掩藏在帝王袍下的身子,其實很瘦弱。
只是,跟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在這裡聊天聊得彷彿熟人似的,實在很怪異,更怪異的是……那人還是一國之君……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若我說錯一句,說不定他一句「來人」,下一秒人群裡便會冒出許許多多的宮廷侍衛,將我斬了……
「你叫笑笑嗎?」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點頭,連皇帝都知道我的名字?我的魅力還沒有大到顛倒眾生吧?
他微微笑了起來,「我也認識一個叫做笑笑的人,所以看到你很親切。」
同名的?
「嗯,曹丞相喜歡的女人,很漂亮,比你還漂亮。」劉協說得誠實極了。
「笑笑?」我下意識地輕喃。
曹丞相喜歡的女人?叫做笑笑的女人?
記得那一日,我說我叫笑笑,阿瞞說,他記得這個名字。
原來……是真的。
因為我叫笑笑,所以……他潛意識中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了麼?
「嗯,」劉協輕輕笑了起來,「第一次見她,她正在賣胭脂糕,很好吃的東西。」
呃,胭脂糕?
曹操和郭嘉都喜歡那個胭脂糕姑娘……於是,他們上演了一出驚天地泣鬼神的三角戀……我開始無限遐想。
唉,喜歡一個人,卻連有關她的記憶都想不起來……真可憐……
「那個笑笑呢?」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追問。
笑容微微僵住,半晌,他開口,「死了。」
「啊?」我驚歎,人間大悲劇啊……
「公子,該回府了。」一輛華麗麗的馬車「得得」地駛了過來,馬車上一個小廝打扮的侍衛道。
劉協點了點頭,轉身欲上馬車。
眼見火光一閃,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過來,反手抓住了劉協,便抱著他雙雙倒向一旁。
一隻裹了火球的箭直直地射向馬車……
「砰」地一聲響,那輛華麗麗的馬車,連同那個駕車的侍衛,一起被燒了個精光。
劉協拍了拍袖子,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優雅地看向我,微笑,「謝謝你。」
我揚眉,他的車子被燒燬,他的侍衛被燒死,他還有閒情逸致跟我道謝?
該說他遲鈍,還是殘忍?
「殺了他!」一聲大吼。
我滿頭黑線,殺人還要詔告天下嗎?選個夜深人靜月黑風高的晚上,靜悄悄地動手,會不會比較正常一點?當然,偷襲例外。
於是,我便知道他們定是衝著這少年帝王來的了。
看了一眼那站在原地,一點不知道害怕的皇帝,我歎了一口氣,認命地一把抓起他的手,一路狂奔。
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丈夫能屈能伸……逃跑不丟臉,丟臉的是挨了打還不知道跑……那叫傻冒!
知道不,我的外號是飛毛腿!那也是練出來的!被人追著打久了,跑啊跑啊就習慣了……
只可憐了那少年皇帝,養尊處優的身子被我一路拽著跑,若他再瘦一點,我就可以把他當風箏,將他拽飛起來了。
跑了好久,直到感覺身後的追兵沒有再趕上來,我才吁了口氣,停了下來。
見我終於停了下來,他彎著腰,氣喘如牛,原本有些蒼白的臉頰漲得通紅……一副跑得快虛脫的模樣。
我搖頭,顯然,這個皇帝缺少鍛煉。
「這是哪兒?」四下環顧,一片芳草萋萋,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是路癡。
他抬頭看我一眼,沒有開口。
精緻的繡花白袍上沾滿了塵土,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不知何時也散開來,一頭烏亮的髮絲直直地垂下,此時的他,感覺很真實。
不知是否是錯覺,我竟看到他的嘴角在微微抽搐。
一陣清風拂過,揚起他的長髮,讓我嫉妒得直咂舌。
男人都那麼好看,女人還要不要混了?
他愣了一下,隨即以指代梳,抬手將長髮梳起。
「對了,曹丞相的身子好些沒?記憶恢復了嗎?」梳好頭髮,他看向我,微笑著輕聲道,猶帶著不規律的喘息聲。
我差點就要搖頭,隨即回過神來,一臉問號地看向他,「丞相大人只是偶感風寒,早已經痊癒了,什麼記憶?」
嗯哼,裝傻誰不會?!
我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想起了那一日離宮時他最後一瞥,這傢伙不是省油的燈,看他一臉無害的模樣,差點踏進陷阱。真是奸詐,冷不丁這樣問,一不留神,阿瞞就危險了。
他淡淡地看著我,霧濛濛的眼睛看不真切。
「殺了你,曹操會不會心痛?」凝視了我半晌,他忽然開口。
啊?我的嘴巴張得可以吞下一個蛋。
他上前一步,眼神驀然凌厲起來。
「我剛剛才救了你!你怎麼能忘恩負義!」我大驚,後退幾步,失聲大叫,氣憤不已。
只見他嘴角開始抽搐,忍無可忍地閉了閉眼,微微低頭,隨即抬頭,衝我便是一句大吼,「笨蛋!」
「是!我笨!不懂農夫與蛇的道理,救了你這條毒蛇!」我氣得頭腦發熱,也不管他是不是皇帝,便大吼回擊。
「救?」他冷笑,額前青筋直冒。
我咧了咧嘴,後退一步,感覺不妙。
「如果不是你拉了朕就跑,你現在早就橫屍許昌街頭了!」他衝我大吼。
咦?
「你的意思是……那些殺手……是衝著我來的?」見他一臉快抓狂的模樣,我好奇不已。
好大的面子,我居然勞動皇帝陛下親自來殺我?呃……雖然有些烏龍……
我竟然一把拉了想殺我的主謀,一起逃到荒郊野外……
「不對!我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什麼要殺我?」我也火了,「還有,你是皇帝,想殺人下道旨就跟捏死個螞蟻似的,何必勞您親自冒險?」……而且剛剛還跟我講那些奇怪的話。
「笑笑?」他微微瞇起眼睛,「為什麼,你要叫笑笑?」
為什麼?呃,這個深奧的問題我也想過。
「那封血詔,你看了多少?」神情驀然一冷,他看向我。
血詔?我一臉的問號。
「你不知道?」他微微訝異。
我搖頭,隨即腦海裡靈光一閃,莫非……是那一日在劉備懷裡偷到的那一張血書?
唉,當時就知道,這肯定是個麻煩。
我一臉鎮定地繼續搖頭。
「你以為我會信?」他微笑。
「我是文盲,就算你把那什麼血詔塞進我眼睛裡,也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氣急了,我嚷嚷,「就為這個,你要置我於死地,我太冤了!」
「笑笑只有一個,你不配。」他冷冷地說,「你必須死。」
「你這表裡不一的臭毒舌!」我咬牙切齒。
他卻微微一怔,茫然半晌,「你說什麼?」
「毒舌!毒舌!毒舌!」我大罵,「我的名字關你屁事!」生平最恨別人拿我的名字說事!這傢伙哪壺不開提哪壺,專門揭我傷疤。
其實,從小到大,我常常在想,儘管第一任媽媽最後仍是將我遺棄,但她在抱著襁褓中小小的我,給我取名為「笑笑」的時候,她是愛我的,她是希望我能夠一輩子喜笑顏開,一輩子幸福安樂的。……是吧。
他竟怔怔地看了我半晌,隨即大怒,「閉嘴!」一手伸進袖中,他滿臉肅殺。
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看他從滿臉肅殺到滿面茫然,再恍然大悟,瞪向我,「你!」
我咧嘴,揚了揚手裡的短劍,「找這個?」
「你什麼時候拿走的?」他瞇著眼睛問道。
「哼,表裡不一的毒舌皇帝。」我搖頭,感覺自己的形象驀然光輝起來。
但事情遠不如我想像的那麼好,他盯著我,我瞪向他,就這麼僵持著。
「喂,別瞪了,天都快黑了,這荒郊野外的,先回城裡吧。」我先舉白旗,道。
我不認識路,只能妥協,可是這傢伙顯然不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他居然不理我,仍不為所動。
然後,天,真的黑了。
我累極了,抱著短劍盤腿而坐。
他也坐下,不知為何,神情間竟略有些緊張。
當黑暗吞噬了天邊最後一抹殘陽,夜晚,便來臨了。
無星無月,天地彷彿傾瀉的墨汁,染了濃郁的黑,伸手不見五指。
半個時辰之後,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這個皇帝,怕黑。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帝,他居然……怕黑。
天地一片墨色,那般濃郁的黑,暗藏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四週一片寂靜,連那個囂張的毒舌皇帝也沒了動靜。
我握著短劍,戒備地盯著黑暗中的某一處,擔心著突如其來的攻擊。
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著,我站了許久,連脖子都僵了,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一道閃電劈下,藉著那道光,我發現不遠處有一塊大石,約二米高,中間不知是否被腐蝕,有一處凹進去,形成了一個天然的石洞。
我摸索著找了些枯枝,抱著走到那石洞下,從挎包裡摸出火褶子,點了火,盤腿坐下。
藉著火光,我看到不遠處,劉協側身站著,一動也不動。
石洞壁上長了厚厚的草,我背靠著那天然的草墊,舒服得很,我微微瞇起眼,仍是緊緊盯著他,擔心他突然動手。
伴隨著一聲悶雷,大雨傾盆而下,掃去了連日來的炎熱。
透過密集的雨簾,我看到劉協站在雨中,仍是一動不動。
「喂!下雨了!」看著大雨中那樣孤寂的身影,不知為何,我竟有些不忍。
他仍是不動。
這算什麼?明明我是受害者,他憑什麼擺出這副死樣子?
「算了,進來躲躲雨吧,我大人有大量,不介意的!」我揚聲大喊,他可是一國之君,如果就這麼死在荒郊野外,我可怎麼脫得了干係!
他仍是不動。
「皇上,您身份尊貴,為顧面子傷了龍體,可划不來啊!」捏了鼻子,我陰陽怪氣地繼續嚷嚷。
身子微微一僵,劉協側過頭來。
又一道閃電劈下,映襯得他的面容蒼白如雪,他微微嚅動了一下唇,似乎說了什麼。
「大聲點,我聽不見!」我揚聲道。
眼神略略有些渙散,他忽然快步衝向我,帶著滿身濕淋淋的雨水,將我抱了個滿懷。
「笑笑……我怕……」他在我耳邊低喃著。
濕漉漉的感覺很不舒服,我正欲推開他,卻因為這句話愣了一下,怕?他是皇帝他怕誰?
他靠在我肩上,雙手緊緊摟著我,身子竟在微微輕顫。
「你快把我勒死了……」伸長脖子好不容易呼吸到空氣,我梗著脖子道。
「好黑……好黑……」他喃喃著,愈發顫得厲害。
呃?黑?他怕黑?
開玩笑呢吧。
連人都敢殺,他告訴我他怕黑?
「笑笑……笑笑……」他喃喃著。
我怔住,感覺到肩上一片濡濕,別告訴我……他哭了……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不要我……為什麼只剩下我……」他低低地開口,孩子一般的口吻。
我心裡一沉,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不要我。
「皇兄死了,皇姐死了……小優小艾也死了……連笑笑……」他夢囈一般說著,身子顫抖得越發厲害。
感覺到他的反常,我扶著他的肩,將他推開,卻發現他雙目緊閉,整個人彷彿已經沒了意識一般。
將頭枕在我的膝上,他緊閉的眼角有淚滑下,「笑笑……為什麼……為什麼是董卓……為什麼……連你也不要我……為什麼大家都不要我?」
我低頭,抬手輕輕撫去他滿面的淚痕。
我知道,他口中的那個笑笑,不是我。
那個笑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那麼多人惦記著她,那麼多人思念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