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雨停了,天也亮了。
不遠處的池塘裡,雨後新荷,輕吐芬芳,連空氣裡都瀰漫著那若有似無的香氣。
我低著頭,盯著睡在我膝上的劉協,不知他醒來時見自己睡在我膝上,會有何反應?
他微微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隨即用漆黑的眼眸怔怔地盯著我。
「皇上!皇上!」
「笑笑……」
「皇上……」
遠遠地,幾匹馬疾馳而來。
我抬頭,首當其衝的,是阿瞞,他一身明紫色的長袍,正策馬揚鞭飛奔而來,一路濺起積水無數。
清晨的陽光下,我微微瞇起眼,看著那策馬而來的男子,狹目薄唇,英姿勃發。
我看著他,有些出神,總覺得哪裡不對了。
他真的,失憶了嗎?
他猛地勒住馬韁,在不遠處看著我,看著劉協仍舊側身靠在我的膝上,狹長的雙目瞇了瞇,翻身下馬。
「皇上!」
隨後趕到的,是劉備,他帶了幾名侍衛,張飛和關羽倒是沒有來。
我看了劉備一眼,心裡無甚好感,明明那一日我已經答應忘記血書之事,這個傢伙竟然還去告密,欲置我於死地!真是陰險……
劉協緩緩站起身,整了整衣冠,翩翩走出了石洞。
走了幾步,忽又回頭,黑亮的瞳仁不知何時又染了朦朧的霧氣,「謝謝你,笑笑。」他微笑,極有禮地輕聲開口,用霧濛濛的眸子看了看我,隨即轉頭,走向劉備。
我也扶著石壁站起身,膝蓋卻是一麻,又重重地坐回了地上。
「笑笑!」沒有看皇上,阿瞞走到我身邊,一把將我打橫抱起,「昨晚為什麼沒有回府,我還以為你不要阿瞞了呢!」神情竟有幾分委屈。
心裡的疑竇一下子消失,那樣哀怨的口吻,也只有阿瞞說得出來。
沒有理會皇帝與劉備一行,曹操抱我上馬,直接離開,狂傲得很。
我悄悄捏了一把冷汗,毒舌皇帝會不會治他一個大不敬的罪啊?
劉協卻始終只是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著我們離去,連一句訓斥的話都未曾說出。
坐在阿瞞身後,遠遠地,見郭嘉騎著小毛慢悠悠地走著。
「半仙?」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輕咳了一下,微笑,「啊,找到了啊。」
「你在這裡幹什麼?」我好奇得緊。
「找你啊,可是小毛腳程太慢,所以落後了。」郭嘉微笑道。
看著那百無聊賴,正在啃著路邊草根的傢伙,我滿頭黑線。
靠在阿瞞的背上,不知不覺,我竟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相府的床上。
睜開眼,便看見一雙瑰麗的眸子,只是那眸中帶著冷冷的譏誚。
尹夫人?
她來幹什麼?
「你叫笑笑?」站在我床邊,她開口,嗓音中帶了三分的嘲弄,令人不舒服。
我仍舊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靜靜地看著她。
「難怪相爺對你另眼相待了。」她揚唇。
這幾天,似乎總有人拿我的名字說事,一再地提醒我,這裡,曾經有一個叫做「笑笑」的女子出現,那已經逝去的女子,竟彷彿成了一則美麗的傳奇。
而我,只是一個替身?
呵,我可是獨一無二,天下無雙,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裴笑!即使被遺棄又如何?即使沒有父母又如何?
我啊,堅決不做替身!
我定定地看著尹夫人,她的唇看起來軟軟的,很漂亮,上了淡淡的妝,但比起她的美貌兒子可就差遠了。
「我真替你感到可悲,一個男人懷裡抱著你,心裡卻想著別的女人,如果是我,早就羞憤而死了。」尹夫人繼續她的嘲弄。
「是啊。」我點頭,煞有介事的模樣。
見我一臉鎮定,尹夫人有些意外,停了口。
「我來看看,你是哪裡比較像笑笑呢?」我咧嘴,作思考狀,「眼睛?鼻子?或者……嘴唇?」我笑嘻嘻地道,「嘴唇吧,對不對?」
尹夫人愣了一下,隨即失笑,「你胡說,連我都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你又如何得知?」
「讓我來猜猜?」我瞇起眼,笑得有些惡劣,「相爺是不是對你的嘴唇情有獨鍾呢?他尤其喜歡吻你?」
倒吸一口涼氣,尹夫人纖細的雙手摀住了唇,隨即彷彿被燙到了一般,又垂下手。
我微微側頭,看著她如此失態,心裡暗歎,被我猜到了?
我故意坐起身,半倚著床沿,作搖頭歎息狀。
「娘。」一個淡淡的聲音。
我看向門口,笑得瞇起眼睛,揚手直喚,「嗨!小美人!」
那一襲錦袍的少年面上微微抽搐了一下,粉嘟嘟的臉頰染了薄薄的紅暈,可愛極了。
「宴兒?」尹夫人回頭,看向自己的兒子,斂去了剛剛的失態,溫和地說道。
何宴面色不佳地瞪了我一眼,隨即又看向尹夫人,「你在這裡做什麼?」言語間,對眼前這個懷胎十月生下自己的娘親竟連半點禮貌都沒有。
尹夫人面色微微一僵,咬了咬唇,竟是沒有說什麼。
冷哼一聲,何宴轉身離開。
尹夫人竟一聲不吭地隨他離開。
我傻眼,究竟誰才是娘啊?目無尊長的小子。
「小姐小姐……」糰子一路飛奔進門,一下子跪倒在地。
我揚眉看她氣喘吁吁的模樣,「別裝了,尹夫人早走遠了。」
聞言,糰子扶著一旁的桌角站起身,雙手叉著腰,仍舊是喘。
「怎麼了?」難得見她如此模樣,我趕緊問道。
「公子……公子……」糰子的臉憋得像顆紅蘋果一般。
「公子?」我微愣,隨即想起了郭嘉病弱的身子,有些擔心,「半仙?半仙怎麼了?你別急,慢慢講。」
「公子……讓我告訴你,相爺病了……」糰子歇了一口氣,終於順溜地說道。
阿瞞病了?
「相爺一直在叫你。」糰子攤了攤手,道。
我?真的是我嗎?或許,他口中所喚的「笑笑」,另有其人吧。
提起有些礙事的裙擺,我隨糰子一路往阿瞞的房間走去。
剛到門口,便看到幾個美人面色焦急地被擋在門外,尹夫人也在其列,一旁還有三個相貌俊秀的少年和一個小女孩,都是進府那一日見過的。當然,那小美人何宴也在。
「笑笑小姐。」一旁守門的侍衛忙開門讓我進去。
在美人們或嫉妒、或不甘的注目禮中,我一臉大無畏地走進房間。
古樸雅致的房間,並不奢華。一進房間,我便看到阿瞞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額前滲滿了汗,很痛苦的樣子。
「笑笑……笑笑……」他口中喃喃著。
華英雄正坐在床邊,很認真地診斷,丁夫人和郭嘉站在一旁。
聽到我的腳步聲,郭嘉回頭看到我,抬手示意我過去。
「笑笑……」緊閉著雙目,他仍舊喃喃著。
那樣無助的神情,那樣熟悉的眉眼,我心裡微微一緊,幾乎沒有多作思考,上前便一把握住他無力抬起的手。
眼睫微微動了一下,狹長的雙目緩緩睜開,「笑笑……」他蒼白的薄唇不見一絲血色。
狹長的雙眸眨了眨,他的手猛地一拉,我一時未察,竟一頭扎進了他懷裡,好在床板夠厚實,否則恐怕連著我這身老骨頭也一起被他拆了。
哀嚎一聲,我想推開他,他卻一動也不動。
「喂!放開!」我掙扎著大叫。
「笑笑,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靠在我的頸邊,他開口道,聲音很輕。
我怔了一下,抬手輕撫他的背,無語。
笑笑,他口中喚的笑笑,可是我?有一剎那,我忽然不敢確定。
四週一片寂靜,阿瞞一動也不動地挨著我。
他的呼吸均勻地拂過我的脖頸,癢癢的。
「相爺昨晚找了你一宿。」丁夫人開口,聲音淡淡的。
我微微側頭,看到了丁夫人眼裡的哀傷,儘管她掩藏得很好。
她的眼睛很漂亮。
阿瞞患了頭風,病得離奇。
病中的阿瞞出奇的安靜,常靜靜地看著我,若有所思的模樣盯得我直發毛。
「好了,別看了,快喝藥。」端了藥碗,我笑瞇瞇地哄他。
「嗯。」阿瞞衝我笑了笑,自己乖乖地端過藥碗。
「別喝!」郭嘉忽然闖了進來,呼吸略帶著急促。
我回頭看他,一臉的疑惑,「怎麼了?」
上前幾步,郭嘉從阿瞞手裡奪下藥碗,淡淡道:「有毒。」
「有毒?!」我驚呼。
「嗯。」郭嘉一揮袖,將碗中的湯藥潑向牆角。
只聽見「嘶」的一聲響,那黑乎乎的湯藥竟在地上冒起一層白色的泡沫,將牆角腐蝕得缺了一塊。
我忽然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阿瞞似乎也受了驚,雙手緊緊環住了我的腰。
「是誰?」我失聲大叫起來。
「別慌。」郭嘉看向我,扔下手中的藥碗,「藥是誰給你的?」
我微微一驚,想起了早上糰子笑嘻嘻地從廚房端了藥給我,說相爺非要我去餵。
「糰子?」郭嘉看著我,輕輕開口。
我沒有否認。
「公子!公子!小毛來了沒有?」門外,糰子笑瞇瞇地走了進來,隨即僵在原地,看著滾落在地的藥碗,「怎麼了?」
郭嘉輕輕咳了一聲,看向糰子,「藥有毒」。
「什麼?」驚恐地瞪大雙眼,糰子一下子跪倒在地,「是……是杜夫人……杜夫人熬了藥,讓奴婢……」
杜夫人?杜夫人又是哪位?我愣了愣,隨即斜睨了阿瞞一眼,夫人還真多啊。
阿瞞仰頭看我,眨了眨眼,無辜得很。
只一會兒功夫,曹操的諸位夫人便到齊了,林林總總差不多站了半屋子……丁夫人為首,尹夫人也在,我只認識這兩位,其他都是生面孔。
再度以異樣的眼光看了一眼那一臉無辜的曹丞相,我搖頭歎息,這麼多夫人,他照顧得過來麼?
只是他眼光倒不差,一個個都是秀色可餐啊。
我從左到右地掃視了一遍,環肥燕瘦,他搜羅得夠齊全呀,都可以辦個選美大會了。
只是,我微微擰眉,美人們雖然各有千秋,但我總覺得有些怪怪的,似乎……
「杜夫人,這是怎麼回事?」丁夫人柳眉輕蹙,緩緩開口,頗有正妻的威嚴。
只見一美人面色煞白,「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相爺……相爺……妾身冤枉……」
阿瞞拉著我的手,低頭把玩著我的小拇指,看也不看那美人。
丁夫人回頭看了阿瞞一眼,又看了看我,見阿瞞沒有開口,便轉身斥道:「藥是你熬的,如何冤枉了你?」
「妾身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杜夫人嚇得花枝亂顫。
「姐姐,藥雖然是她熬的,但也難保端的人不動手腳啊。」一直站在一旁的尹夫人突然開口。
杜夫人微微抬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尹夫人抬手挑了一根髮絲繞在指間把玩,沒有看她。
「嗯!」丁夫人微微頷首。
糰子可憐兮兮地站在郭嘉身邊,也不辯駁。
「藥是我讓糰子端的。」郭嘉輕咳一聲,淡淡開口說道。言下之意:你們連我也懷疑麼?
杜夫人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糰子卻是微微怔了怔,看向郭嘉。
「罷了,念在你平日無過,領些錢幣,攆出府去吧。」丁夫人低低歎了一口氣,看向杜夫人,緩聲道。
杜夫人怔了一下,連連磕頭稱謝,白皙的額頭之上磕出了紅紅的血痕。
阿瞞仍是低頭著,認真地研究著我的手指。
看著杜夫人無力地被扶出去,我「噌」地冒出一股無名火,一把甩開阿瞞,瞪他。
阿瞞輕輕地「咦」了一聲。
被扶到門口的杜夫人眼睛一亮,轉過頭來,看向阿瞞。
可是阿瞞重新捉住我的手,繼續低頭研究,看也未看她一眼。
明眸微黯,杜夫人輕輕垂首,緩緩走出府去。
那一回眸,卻讓我抓住了一根線索,心裡「突」地一跳,我掃視了一下房中眾美人,果然……
美人雖然各有各的美,可是,如果將她們的容貌拼湊在一起……我腦海裡隱隱浮現了一個女子笑如春風的模樣。
——我剛剛在廣場看到一個十分有趣的女孩。
——她也叫笑笑呢。
——更有趣的是……她給我一種感覺……
——她啊……兩眼無神,印堂發黑……嘿嘿……和以前的我一樣,一臉要穿越的倒霉相啊……
一個有些幸災樂禍的甜美聲音在我耳邊迴響,那張精緻絕美的容顏在我腦海中浮現。
安若,安若便是他們口中的笑笑?
丁夫人幽靜淡然的眼,尹夫人柔軟含笑的唇,剛剛杜夫人那微微上挑的眉,還有房中其他美人,或鼻,或額,總有一處相似。
我有片刻的失神,眼前這些美人在他眼中竟只是一個人麼?
在他眼中……這些美人,竟都只是一個女子破碎的拼圖?
那些眉眼拼合起來……便是那一個笑如春風的女子,那個和我同名的女子……笑笑?
開什麼玩笑!
我錯愕地瞪大雙眼,猛地站起身,甩開仍舊握著我雙手的阿瞞。
阿瞞抬頭看我,一臉茫然,「笑笑……」
我轉身走出房間,腳步越行越快。
「笑笑!笑笑!」阿瞞竟起身追了出來。
我不管不顧,逕自往前走。
「笑笑,頭疼……頭好疼……」身後,忽然傳來阿瞞的低呼。
腳步微微一頓,我認命地轉身,見阿瞞蹲在地上,雙手捂著頭,很痛苦的樣子。
拉下他拚命敲打自己腦袋的雙手,我抬手輕輕按揉著他的太陽穴。
「還痛不痛?」歎了一口氣,放輕聲音,我問道。
「嗯!」阿瞞微微瞇起眼睛,舒服地哼哼。
再度歎氣,我無語到了極點。
下毒之事便以杜夫人被逐出府而了結,只是,我仍覺得不安,總覺得那一日看到的那封血書對阿瞞有害。
只可惜在這個朝代,我竟成了半文盲。
將阿瞞哄回床上躺著,我轉身拿了竹簡,趴在案上開始創作……
「笑笑……」阿瞞輕喚。
「嗯?」我無意識地回應。
「我餓了。」
「叫你夫人去。」我甩了甩手,道。
沉默半晌。
「笑笑……」阿瞞再喚。
「嗯?」
「我渴了。」
「叫你夫人去。」
繼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