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去看看老爸。
說來這一定是上帝的旨意。因為自從五個月前老爸過了七十四歲生日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去看過他,然而這天早晨起床時,冥冥中好像有個聲音告訴我說我應該去看看我的老爸。
一看到老爸,我就驚呆了,老爸稀疏的頭髮和雜亂不齊的眉毛全染得黑黑的。他水汪汪的藍眼睛裡透出怪異的光芒,很明顯是戴了隱形眼鏡,義齒也換了,變得又白又大。
我驚叫道:「天啊,爸爸!你在搞什麼鬼呀?」
他回答說:「不關你的事,現在我沒有時間和你閒扯,我著急趕火車。」
「你要去哪兒?」
「假如你一定要知道的話,可以告訴你,我要去奧倫治。」老爸行色匆匆,不耐煩地說,「我還以為是出租車司機來了呢,否則,我就不開門了。」
我發現,走道的桌子下面,有一隻黑色的皮旅行袋,肯定是新買的,已經裝得滿滿的了。
我說:「看樣子,你似乎準備在奧倫治住些日子?」
他不高興地說:「也許住,也許不住。」
「那是什麼意思?」
「那要取決於那位女士。」
「喔,這麼說,你去大老遠的地方是要見一位女士?」
老爸忘記了自己的滿嘴義齒,他開始咧嘴笑:「我還沒有完全進入角色呢。」
他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掏出他的皮夾,拿出一張照片和一封藍色的信封,他把照片遞給我說:「看你這麼好奇,我就讓你看看吧!」。
那是一張女人的彩色照片,她身穿一件紅毛衣、一條藍裙子,靠著一棵樹站著,背景是一片寬闊的牧場。照相機取的是近景,女人臀部以上的部分充斥了幾乎整個畫面。纖細的腰肢,高挺的胸部,還有一張吸引人的面孔和一頭棕紅色的頭髮。年齡也就三十五歲左右,頂多四十歲。
我打量著照片,除了女人的姿態有點演戲般的做作外,這張臉似乎還有一點點熟悉。
「怎麼樣?她可能是你未來的繼母。」老爸美滋滋地說。
「從背景看,她是個鄉下女人,瞧那些牧草!」
「你說得沒錯。」
「她看起來比娜娜還年輕。」娜娜是我妻子。
「娜娜是你的事,兒子,她是我的。」
「我要是你的話,我會識相點。」我說。
老爸正要發脾氣時,對講機發出嗡嗡的聲音。對講機就掛在走廊桌子上面的一個三角托架上。我搶先老爸一步,取下對講機。
門房說:「是杜斯先生吧?」。
「我是小杜斯先生。」
「先生,你父親叫的出租車來了。」
「塞兩塊錢給司機,把他打發走,回頭我再還給你。」我交代門房說。
「遵命。」
老爸頓時火冒三丈:「你要幹什麼?我真後悔沒在你小的時候掐死你。」
「老爸,先不要生氣,假如你願意再告訴我一些更詳細的情況,我會開車送你去車站的。」
老爸一把把照片收回,氣鼓鼓地坐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
但趁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皮夾時,我採取了第二步行動,我非常迅速地抽出了他皮夾裡的那封藍色的信封。
老爸生氣地大吼:「還給我!」
「爸爸,不要緊張。」
信封上的字是打上去的,沒有回信地址,不過有「紐海芬」的郵戳,日期是四天前,是直接寄給老爸的。
我取出裡面的信件,只有一張紙,也是藍色的。信是用筆尖頗為精緻的鋼筆寫的,墨水顏色不比信紙本身藍多少,在走廊的陰暗光線中,想要看清很是困難,因此我擠過狂叫怒喊的老爸身邊進入起居室,走到能俯瞰到河濱公園和胡得孫河的大窗子邊。
在明亮的晨光中,信文仍然出奇地難以辨認,就是在當時,我也只能憑記憶模糊讀懂信的內容。
「親愛的騎士:這麼說,你終於要來看我的小農場了。我簡直高興的無法用語言形容了……要找我的住處並不難,你一上了士林路,就可以隨便找個人問甘迪寡婦的住處,他們就會告訴你的……房舍是棟鑲白邊的綠色小屋,在街的左側。我相信你會喜愛它……另外,別忘了帶支票簿……
期待你的甘迪」
「甘迪?」我帶著責問的眼神看老爸。
「謝謝你還我信。」他說。
「土林路的寡婦?老爸,你不認為那有一點叫人受不了嗎?」
「小鬼,沒有你的評論,我照樣可以辦事。」老爸說。
「還有,她提帶支票簿幹嘛?」
「那是甘迪和我之間的事。」
「那當然,她要多少錢?」
老爸似乎忍無可忍,不想再跟我說下去了:「我已經回答完了你的最後一個問題,把信還給我,馬上送我去車站。」
「哦,假如你要做冤大頭的話,我也沒有辦法阻止你。」我邊說邊折疊信紙,準備將它放回信封裡。
突然我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匆忙重新打開信紙。不錯,我沒有看錯,就在我瞪大眼睛盯視的時候,信上那些細細的字仍舊在繼續消逝。過了不到三十秒,信紙上已是一片空白了。
老爸連忙問:「怎麼回事?」
「你自己看。」我說著,遞給他信紙和信封。不論戴沒戴隱形眼鏡,他立刻看出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怎麼回事?」老爸眼睛盯著空白的信紙問道。
「那意味著,甘迪寡婦用了一種能夠消逝的墨水,墨水暴露在陽光中,就會起化學變化,就會消失。」
「她這是搞什麼鬼?」
我說道:「老爸,別傻了,她要消滅記錄。這類信件家裡還有沒有?」
老爸在暈眩中走向另一間房間,來到—個壁爐前,壁爐架上有一個鍍金的古鐘。他拉開鍾座下面的抽屜,取出薄薄的、用橡皮筋箍起來的一疊藍色信封,聳聳肩,迷茫地遞給我。
沒有一封的信封上是有回信地址的,全蓋著「紐海芬」的郵戳。最早的日期是三個月前,最近的是十天前。
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信裡面什麼內容都沒有。
我一封封地抽出信紙,再將一張張空白的信紙遞給老爸。他胡亂地把這些信紙推到一旁,說:「該死的,我仍然不明白。」
「老爸,她這是在設陷阱。我希望你到我那裡去住一陣兒。路上我們還有時間討論這件事。」
途中,父親向我講述了認識甘迪的經過。
他是在一本雜誌的分類廣告上看到一則徵婚啟事,而去應徵的。在他們短短的通信中,甘迪說,她擁有一幢二十畝的農舍,政府課稅的估價是六萬五千元,而市價目前至少值十萬元。但是她亡夫投資的事業失敗,因此,她付不出貸款的錢。如今分期償還的錢已拖欠了好幾個月,銀行正在威脅要取消她的贖取權,除非她立刻找到現金,否則,她將失去一切。因為情況緊迫,逼使她不得不在雜誌上刊登徵求「富有紳士為伴」的啟事。
如果我猜測的「情節」不錯的話,在以後的信函裡,甘迪可能會進一步提出某些意見,使老爸開竅。例如,假如他喜歡那片農場的話,他只要拿出她需要的一部分錢,她就可以給他相當的權益。假如他不嫌棄她(她也不討厭他)的話,他們還可能結成佳偶。
我氣憤地罵道:「好一個騙子!」
「我想確實是我頭腦發昏了。」老爸說。
「你介不介意再給我看看照片?」
「我真想把它扔了。」
他雖然不情願,但還是把照片遞給我。
我一手駕車,一手拿著照片瞄了幾眼,在瞄第三眼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難怪照片上的女人臉孔和身段看起來都有些熟悉,她正是早期電影界的美人魚伊絲惠蓮絲。
我開始「咯咯」笑,逐漸變成大笑,而且越笑聲越大……
老爸不高興地說:「有那麼好笑嗎?」因為他正在難受。
我沒有告訴他什麼,那會像是在他的傷口撒鹽,會讓老人家更傷心的。
中午過一會兒,我們就到了我家。
我把情況同太太大概講述了一番,讓她照顧老爸,然後就出發了。
紐海芬在奧倫治鎮郊外,距我們家只有不到三十分鐘的車程。我先在中途停車,去看我的一位朋友,他是個化學老師。之後很快便到了奧倫治的鎮公所。
我告訴鎮公所的一位職員說,我想打聽士林路的一塊土地。
「地主是誰?」那位女職員問。
「我想是一位叫甘迪的太太。」
女職員進入後面辦公室,幾分鐘後出來了。
「士林路的地主中沒有一個叫甘迪的。」她說。
「你確定?」
「十分確定。不過,是有一個叫甘迪的人住在在士林路一七九號,她是暫居在那裡。」
「這個地方真正的地主是誰?」
「它是屬於去世不久的隆尼的,她的財產還在認證之中。」
在這個清爽的夏日裡,我之所以會把車停在標有「甘迪」的信箱前,我想是由於愛因斯坦所謂的「一種神聖的好奇」。信箱後面一大片院子都未整理,雜草叢生。一條煤渣鋪就的小徑,通向淺綠色房屋的前門。我注意到有車跡的泥土車道上停放著一輛新式的轎車。
敲門時,我不禁想起了伊絲惠蓮絲那動人的笑容。
開門的婦人五十來歲,深褐色頭髮,剪成貴族式,看起來讓人懷疑是假髮,細瞇的眼睛,眼袋成扇形下垂,魚尾紋也很多,兩道細長的皺紋,把一張薄薄的、塗成紅色的嘴括在弧內。她上身穿白色夾克,下面一條藍色牛仔褲,身段如木板條,毫無曲線。青筋暴露的右手指間,夾著一根點燃的香煙。
我開口說:「我是來看甘迪的。」
「那是我的名字。」她以一種困惑的聲音說。
「我是杜斯。」我介紹道。
她滿是皺紋的面頰和細薄的嘴唇擠成一個古怪的微笑:「喔,我的天,你是杜斯。」
「到這種鄉村野地來,騎士可能更合適。」我說。
她移到一旁,說:「請進。你比我預想的要年輕得多。」
「我的年紀比我的長相要大得多。」我說著,進入陰暗的甬道,「我也沒有忘記帶支票簿。」
「喔,那個呀!」她抗議般地揮一下手,「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是圖利的。不過,我的情況的確不佳。」
我心裡嘀咕著:你的人也不佳。
不知道她這演的是哪出戲啊,任何男人,只要不是瞎子,發現照片和本人之間的巨大反差時,早已倒盡胃口,哪兒還有任何羅曼蒂克?結婚恐怕不是重要的了,因此,我想,她一定還有別的真正的詭計,多半和並不屬於她的房地產有關。
「甘迪,你的情況,叫我很感動。」我跟隨她走過通道,來到起居室的門前。
這個女人居然還會故作姿態地笑:「我們是老朋友了,你喜不喜歡坐下來,休息休息,還是喜歡先看看這個地方?假如我把生意放在首位,你會原諒我吧?」
我決定要首先看看房子,主要原因是我要確定她有沒有同夥躲藏在屋裡。
在查看中有兩件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