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感覺到他的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肩上,霎時前面的路在眼前有些模糊起來。我們之間爭吵過、彼此擠兌過、有時還像野貓一樣交戰過,可在這一切的背後,維繫在我們之間的親情紐帶從來沒有斷過呀!
他說:「對不起,克利夫,在你牽腸掛肚的事情上我總是扮演一個小人的角色,我想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和我一般見識的。在大牆裡面一個男人的頭腦是很容易扭曲變形的啊!」
我把車停在瓊的那座小房子前面,想必她正在裡面等著呢。我朝他笑笑,他也朝我一笑。
「快進去會她吧,小子。」我粗聲粗氣地說,「忘掉我——所有的東西。過一兩天我會過來,讓你在我給你提到的那個電石廠重新開始新的工作。」
我感覺心情好多了,好久都沒這樣了——五年了啊!我獨自駕車回辦公室,一路在想著我們道別時我弟弟眼睛裡透出的那種神情。
電話鈴響的時候,我還在辦公室伏案工作。電話裡傳來瓊的哭聲,我立刻意識到:有什麼不好的事。多少年了,我瞭解她,我還從來沒有聽到她哭過一次呢。但眼下她分明就是在哭,她使勁地啜泣著,我都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了。
「克利夫嗎?噢,可找到你了!你得過來一趟,現在。我不知該怎麼辦,出事啦……」
「湯姆呢?湯姆沒事吧?」我厲聲問道。
電話那端沉默無語。好久才傳來低低的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噢,克利夫,他——他死了。」
我木然地放下聽筒。我想我是機械地走出辦公室鑽進汽車,不知不覺間我已停在他們家門口。
前門微微敞開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進那間狹小的臥室。我聽見瓊在隔壁的房間裡正低聲地啜泣,聲音哽咽。我走過去,看到她仍然蜷縮在電話機旁邊的椅子上。當然,我也看到了湯姆——已經死了的湯姆。他的雙腳還擱在地上,他坐在床沿上就這樣擱的腳吧。身體的其他部位向後倒著,平壓在被單上。
他的臉朝著我,顯然死的時候就是這個姿勢。雙目緊閉,一支點二二左輪手槍的銀白色槍柄留在他的嘴巴外面。他的牙齒仍緊緊地咬著槍管,哪怕人已死去……頭底下白色的亞麻布被單現在一片殷紅,上面浸滿斑斑血跡。床單的頂部翻捲著,好像他要伸手拿下面的什麼東西。
他是先摘掉了眼鏡——他總是戴著它們的。現在眼鏡整齊地疊著,放在梳妝台上一個餘溫尚存的牛奶軟糖盤子旁邊。
我的目光又移回到屍體那兒,這時一股莫名的怒火在我心中升起。我猛一轉身面向瓊,她的眼睛也閉著。她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身體稍稍搖晃。
我劈頭向她問道:「這是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不早不晚,偏偏在今天晚上?又偏偏在這個地方?」
她顫抖著。這時,她睜開眼,目光裡不再有熱情的光芒,只顯得蒼老、乾涸,並由於驚嚇而呆滯無神。
她喃喃說:「我不知道,除非——」她的眼睛機械地轉向房間那頭一扇開著的壁櫥門。
我也看到它了——那件睡袍.那件我放到店裡要洗熨的睡袍。
「我把它和其他需要縫補的活兒帶回來。我打算把肩膀上的那個洞縫補起來。我在店裡哪有時間幹完,克利夫,每分鐘都有顧客在等。我從沒想到——」
「噢,克利夫,你也知道他這個人愛嫉妒,他肯定發現了它掛在那兒,就……就往別處想了。當時我們本來正準備上床,這時我突然記起我做好的牛奶軟糖——回來就發現他這個樣子。他知道我在枕頭下放著那把小手槍,那是我多少個夜晚獨自一人在家防身用的……克利夫,我們——我們該怎麼辦啊?」
我盯著她,仍然處於痛苦和驚悸中。我說:「有一件事我們可以做,但這也喚醒不了湯姆。」
我伸手越過她顫抖的肩膀,撥通了警察局的電話。
和大部分警員一樣,吉姆?勞利警官也是我的朋友。他看了看屍體,搖搖他那生了些白髮的頭,說起話來粗聲大氣,有些老態的聲音裡分明透出痛惜。
「克利夫,有時事情就是這樣。殘酷是殘酷,可還是照來不誤。在監獄裡呆五年叫人不瘋也狂,尤其像湯姆這樣一個敏感的孩子。當他們最後又得面對外面的生活時,一下子轉過彎來可真不易,他們要考慮自己已經遭受的兩次打擊,除非他們是真正的硬漢。唉,這種事情總會發生的。」
我麻木地點點頭。瓊向他們敘述了她的故事,沒有提睡袍這檔事兒。勞利大步走向房門讓一幫記者進來。他毫不客氣地警告他們:「要是你們哪個傢伙是反對派報紙來的,想要從這事裡炒出一樁謀殺案,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記者們議論紛紛:「瞧那副眼鏡,整整齊齊地在那兒放著;他那雙眼睛,法醫說是死前就閉上了的;還有那把槍被牙咬得多緊,恐怕只能撬開牙才能拿出來。」
「屍體上、房間裡都沒有一絲一毫暴力搏鬥的跡象或痕跡。如果你認為一個人一點不反抗就讓一支上了子彈的槍插到自己嘴裡——除非他自己放進去——那他肯定瘋了。
勞利又一次警告他們:「我的報告也會這麼寫的,只說事實。如果你們有誰出於政治原因而要大做文章的話,那誹謗罪這個罪名會有你好看的。明白嗎?」
星期五那天是湯姆的葬禮,一整天都在下雨。除了勞利請的牧師以外,墓地旁只有瓊和我兩個人。後來她邀我去家裡喝一杯,我癱坐在她家客廳的沙發上。
我不太想喝什麼。我不停地回想著湯姆死去的那個晚上的那些細節,它們就像唱片一樣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播放著……
瓊端著杯子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這已是她的第三杯酒了。她一隻胳膊摟住我的肩膀,手指撥弄著我搭在額前的頭髮,頭髮還是濕漉漉的。
她輕聲說道:「可憐的克利夫,這件事對你比對湯姆還糟糕,是吧?你得振作起來,克利夫,不能再想不開了。這注定會發生的,早晚的事……湯姆很脆弱,克利夫。他總那麼不堪一擊。你肯定也早就意識到了。他永遠都不能真正學會如何再次面對生活。」
「但不管怎樣,我很高興,」她突然說道,「高興一切都過去了,既然它早晚要發生,就早點發生好了。我們決不能讓它也毀了我們的生活,克利夫——」
聽到這裡,我轉過頭看著她。看著她那修長、美妙的身體曲線,她雙唇上那柔和的細紋,她雙眼裡閃爍的熾熱的光芒。好像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一樣。
「我們的生活?」我麻木地應道。
她點點頭,她的唇微微張開,胳膊突然更緊地摟著我的肩膀。她喃喃說道:「克利夫,你清楚,你肯定知道的。當一個女人在愛一個男人時,這個男人肯定知道——尤其是當這個女人一直在愛著他的時候……」
我一直在看著她,看著她那雙癡迷的眼睛。她繼續說著:「當初嫁給湯姆,我真是瘋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當初是什麼讓我這樣做,他只是不停地求我,而那時的你呢?又總是忙於學習……我想那時我只是想讓你痛苦,報復你,因為你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後來,我又離不開他了。當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得苦守苦等他。而這也是你的意思吧,克利夫?」
我隱隱點了點頭。一陣痛楚慢慢滲入我的骨髓,襲入我的心頭……但這個她無從知道。
她微笑著說:「現在呢,我們要考慮我們自己的事了,克利夫。你的好運才剛剛開始,你要進國會,也許會坐上州長的交椅。我想在你身邊扶持你,克利夫。你得讓我幫助你。」
我又點了點頭。現在事情開始明朗了。在這之前我是萬萬想不到的。掛在櫃中的睡袍……眼鏡整齊地疊放在梳妝台上,緊挨著糖盤……
我不露聲色地說:「是啊,瓊,你會喜歡那樣的,是吧?你會喜歡做國會議員夫人或州長夫人。」
她的手縮了回去,彷彿被我猛擊一掌似的。她的眼睛垂下:「哦,是啊,克利夫——如果這個國會議員或州長就是你的話。不過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你不會認為——」
「不,」我說,「我認為你所做的所有事情後面都是這個原因。瓊,聽著,因為這些年我潛心於自己的事業而沒有和別的女人談情說愛,你就認為我在暗戀著你。你覺得在道義上,在那種情況下不能夠對你示愛,所以我只好強忍傷感,無以言說。但如果就是出於這個原因讓你那麼做——殺了湯姆——你真不應該這麼做啊!」
她驚恐地睜大雙眼,神色黯然,她小聲說:「克利夫!你在說什麼呀?你想哪兒去了?」
我有點顫抖:「我在想一個男人摘掉眼鏡不會是要尋短見,而是另有原因。」我對她說,「比如說,去吻一個女人……我在想沒有哪個男人僅僅因為在他妻子的衣櫃裡看到他自己的睡袍而對自己嫉妒到要自殺。」
她雙目黯然,神色困惑:「他的……他自己的?」
我點點頭:「湯姆搬出去跟你住時,在那邊的公寓裡留下一些東西,這件睡袍只是其中之一。」我說,「我知道他要回家來了,就把它拿過來洗好熨好,這樣他一回來就可以用了。
「一開始我就知道看到那件睡袍決不至於令他自殺,我以為你只是猜錯罷了,僅此而已。可某種東西叫我欲言又止,沒有當場告訴你事實。現在我才明白這東西是什麼——是對你的懷疑。起初我不敢承認這就是懷疑,自己連想都不敢想的。」
她表情愕然,繼而顯得神情恍惚,她低聲說道:「啊,不,克利夫,你腦子裡是多麼可怕、瘋狂的念頭。親愛的,你一定要挺住,不要胡思亂想。你肯定也聽到勞利警官有關那把槍的說法!除了湯姆自己,沒有誰能把槍插到他的嘴裡!」
我瞇起雙眼。「沒有誰麼?」我輕聲問,心裡想著臥室梳妝台上的那個糖果盤,想著我們童年時常玩的那種把戲……
「張開嘴,閉上眼睛,我給你點兒東西,讓你變聰明。」我一字一句刻板地說。
聽到這裡,她對我尖叫起來,聲音淒厲,像一頭困獸。她從沙發上跳起來,我還沒拉住她就跳進臥室。我向前衝去,腳絆在那道老式的門檻上,一頭向前栽去。
這一摔正好救了我,那顆原本要打入我心臟的子彈只射進了我的臂膀。
我倒下的樣子為我做了掩護,她以為我死了,事情就全結束了。沒有人來幫她把這第二具屍體弄出她的臥室,她只有一種辦法解脫……
我聽到了第二聲槍響,但我渾然不覺。我爬了過去,看到子彈穿過她那顆美麗的頭顱,在後腦勺上留下一個血洞時,我的大腦裡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