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紀堯塵回到府裡,已經極晚,五公主鬧著要跟他進府,勒彰帝竟然應允了,派乳娘帶著她過來。嘰嘰喳喳的鬧了半晌,又纏著紀堯塵講故事。
「瑛兒,我今天很累,你乖乖的睡吧,故事明天再講,可以嗎?」紀堯塵聲音溫和,輕柔的幫五公主整了整細長的青絲。
五公主雖有些失落,可看到紀堯塵說的鄭重,便也沒有撒嬌,由乳娘帶著回了房間。
外面清冷的空氣讓房間裡的溫度也降了不少,北嶽的天氣,早晚溫差很大,起初過來的時候,總有些不適應,這些天的日子,改變了他很多,甚至漸漸覺得這已經不像自己。他以為他已經麻木了,可看到西晏,竟發現心情並不能平靜。
府裡的小廝輕敲了他的房門,在門外低聲說了一句:「將軍,有客到訪。」
紀堯塵知道是誰要來,平靜了應了一句:「請吧。」
兩個身著深色披風的男人進了門,從後院過來,儼然對府裡的一切都很熟絡。進門後,一個瘦瘦的男人摘了厚重的披風帽,上面的毛皮穗子抖了抖,朝依舊坐在桌邊的紀堯塵道:「我的好妹夫,這個時候了,我和大哥以為你應該逗著瑛兒睡了呢,怎麼一個在喝悶酒?」
紀堯塵沒抬頭,在這府裡,大皇子和四皇子是常客,只是每次總是深夜前來,商議過重要事後,不到天亮就離開。
「堯塵,今天宴會上,太子明顯在針對你,看來他已經知道了你是我這邊的人。」大皇子語氣中不無擔憂,雖然和太子的奪嫡拉鋸戰早已打響,可由於勒彰帝的堅持,太子的地位依舊無人能撼動。
「我看太子是針對咱們哥兒倆,只是變相的拿紀將軍開刀而已。他在南川遊歷多年,還混入皇室騙了個南川駙馬的位子,可見手段高明。我瞧著他這次帶來的公主,倒不像傳說中南川那個病秧子四公主。」四皇子正在逐條分析著。
「那是南川的三公主西晏。」紀堯塵自斟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
大皇子和四皇子皆知紀堯塵曾經是南川的三駙馬,如今太子明目張膽的要求冊立三公主為太子妃,想是早已在紀堯塵心裡結了一個疙瘩。
大皇子為人府城極深,聽說這其中的事,心頭一喜。他知道紀堯塵是個人才,只有真正收為己用,才能更好的對付太子。只是面上表現的極為憤怒,伸手捶了桌子,使得倒滿的酒杯隨之一陣,撒了幾滴滲在桌面上:「太子這次欺人太甚了!明知紀將軍從前是南川的三駙馬,如今卻公然迎娶三公主為妻,還在大殿之上耀武揚威,現在有父皇在,他尚且不知收斂,今後如若太子登基,那……」
四皇子聽得時機成熟,便也跟著推波助瀾:「大哥說的極是,如果是太子登基,將軍您的日子必將如履薄冰,說不定幾時便會大難臨頭,他可一直視您為情敵。而一朝帝王,必將是后妃眾多,三公主將來只能與那三千佳麗共享一個丈夫,得寵倒也罷,只怕太子迎娶公主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壯大自己的勢力,不然這二嫁的公主,豈能有未出閣的黃花閨女金貴?」
這一言直戳了紀堯塵的痛處,自從來到北嶽,每日煎熬萬分,頂著莫大的壓力,每每想到南川,想到西晏,無數種痛楚都集於一身。南川宣佈三公主再嫁的消息,紀堯塵覺得嗓子裡猛的一緊,心裡的抽痛要把整個身子都吸進去,攥著白瓷的酒杯,直到碎片扎進手掌……
如今看到西晏也到了北嶽,並且身份地位已經完全不同,只坐在對面,好像已經離了十萬八千里。直接端起了酒壺,朝嗓子裡灌上火辣的烈酒。
他想起征戰北嶽出發的當晚,南川隆德帝親自召他進宮,和他推心置腹,促膝長談,幾個時辰過去了,隆德帝說的一切國仇家恨,江山社稷都讓他腦中一片空白,惟獨最後,最後的一些話讓他記憶猶新。
「朕聽說你雖是紀國舅的長子,卻是外婦所生,母親一輩子未得紀府承認,至今墳墓還在荒野之處,也未記入族譜。倘若這次事成,朕會下旨讓你母親的牌位歸於紀府,並冊封一品夫人。至於西晏,因為皇家威嚴,她不能留在紀家,但朕會保西晏也保紀家平安。」隆德帝語重心長,字字句句都不容他有一絲反對,「男人的追求應該在於建功立業,沉溺於兒女私情,必將使你故步自封,南川統一天下的那天,朕會還你個公道,讓你名震天下。到時西晏無論在哪,朕會力保她回到你身邊。」
紀堯塵從小受到一心報國的教育,對於皇命視若神明,可他清楚的知道,這個任務將是一種非人的煎熬,也許很快結束,也許一輩子都無法解脫。
而自己的母親,是他童年最刻骨的痛,紀國舅在年少時就和他母親邂逅,當時母親只是一個家奴的女兒,也許是一夕風流,也許他從未當真,總之紀國舅在娶了嫡妻以後,再也沒過問過他的母親。他六歲時才被接進府,當時母親含淚告訴他,要他從此忘了自己這個母親,一心讀書,一心討好紀國舅和紀夫人,這樣才有出頭之日。
紀堯塵痛苦的記憶中,他小時甚是想念母親,常常下了學堂就偷偷跑回母親的住處找她。母親總是生氣的將他趕走。後來他鐵了心,坐在母親的門前,三天三夜不肯回紀府。
那次紀夫人親自派人來,將紀堯塵的衣服和物件送回了他母親這裡,並傳了話,說既然兒子離不開母親,大可以從此跟著生母生活。紀堯塵當時高興極了,摟著母親又蹦又跳,只是母親的神情像是要石化了,蹲在地上痛哭了很久。
第二天,當紀堯塵醒來四處找尋母親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懸樑自盡了……
沒過多久,紀府派人來將紀堯塵接回去,只是母親墳墓,卻始終留在了那裡。
大皇子和四皇子從紀堯塵的府邸離開後,坐在馬車上,仍在商討著,只是大皇子像是累了,半閉著眼睛依靠在馬車的靠墊上。四皇子卻滔滔不絕的議論:「我瞧著紀堯塵也被說動了,在北嶽,他除了投奔咱們兄弟,還能有其他什麼念想?太子和他針鋒相對,自然只有仇恨,不可能成為同一戰線……」
「還有三弟呢。」大皇子忽然幽幽的開口,打斷了四皇子胸有成竹的言論。
「他?」四皇子似乎似乎感到可笑,「他向來胸無大志,空練了一身武藝和才情,只結交文人雅士,偶爾切磋武功,似乎完全對政事不感興趣。不足為慮。」
「他可是有兵權的,並且和太子的感情甚好,生在皇家,誰也不能輕易判斷誰是與世無爭,誰是韜光養晦。三弟可是個關鍵。」大皇子眉頭微皺,顯然思慮太多導致精神的疲倦。
四皇子聽他提點,沉吟了片刻,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麼,提議道:「三哥從前像是對什麼都不在乎,孤身一人,難以捉摸,而如今他不同了,他府裡住的那個女人,也許是能撬動他的關鍵……」
西晏自從進了東宮,就搬進了側邊的天香閣,避開和顏子昭同房。而顏子昭卻每天不厭其煩的到天香閣來找他,有時連公事也搬到天香閣來,像個無賴般溺在她身邊。
「你每天就在這裡,不願出去轉悠,你可知道外面都發生了什麼?」顏子昭歇了歇寫累的手腕,對榻上裝睡的西晏問了一句。
西晏不理會她,面朝牆壁,錦被蓋的嚴實,只露了頭,看似已經睡的沉穩。
顏子昭放下筆,坐到床邊,雙手伸進她的被子,一路透過她的中衣直探到裡面,剛接觸到光滑的皮膚,西晏忍不住,終於轉過身來抬手要打他,被顏子昭一把抓住。
「無賴!」西晏發狠的罵了一句。
「我就知道你沒睡。」
「懶得理你。」
「如果我告訴你兩件事,怕是今夜你都難以睡著了。」顏子昭將她的身子扳正,神情複雜,強壓住西晏亂動的身子。
「是什麼?」西晏下意識的問了一句,見他說的鄭重,心中隱約覺得發生了什麼。
「第一件事,南川和北嶽的戰事正式打響了,第一戰南川收效很大,接連攻下了幾座城池,看來勢頭兇猛,北嶽的赫連德,董可浙將軍陣亡。」顏子昭聲音低沉,聽得出極是惋惜。
「呵!」西晏冷笑了兩聲,聽到了捷報的神情,「這真是我南川之幸事!我聽到此等消息,即使睡不著也必是興奮所致。」
「另一件事……」顏子昭的眼睛裡忽然深不見底,表情竟分不清是喜是憂,「南川太子西晟,身子常年虛弱,在祭天大典上遇刺客受了驚嚇,前天夜裡薨了。」
西晏臉上的表情忽的僵住了,眼睛睜的大大的,盯著顏子昭的臉,似乎想從那裡分辨出是否他在開玩笑。良久,西晏從剛才的懵懂清醒過來,發狠的推開顏子昭,一路踉蹌著要出門。
顏子昭猛然上前抱住了她,西晏回身要掙脫,被他抱的死死的。
「我要回去!你放開我!」她急的抽不出手。
「你冷靜點!」
「陰謀,這都是陰謀!」
顏子昭手臂緊攬,不容西晏發瘋一樣的掙扎。西晏急了,低頭狠狠朝他的肩膀咬了下去。
顏子昭疼的直抽冷氣,卻反而將她抱的更緊,西晏掙扎了很久,直到激的眼淚上湧。他感覺到她在抽泣。瘦弱的身子微微顫抖,漸漸變成了大哭,只是始終沒有發出聲音。
相擁而立,將心疼的感覺都轉移到身旁能依靠的厚實胸膛上。直到被他橫抱起來,重新放回床上,用被子掩著,兩人同蓋在一條被下。
西晏心裡空空的,淚痕斑駁,心中時時的抽痛,南川使自己留戀的人一個個消失,原本偌大的家族,似乎在長期的爭鬥中早已經分崩離析,現在太子西晟也過世了,她想到最能得勢的,也許就是顏氏一門了。她想到父皇的情況,不禁有了深層次的擔憂。
自己背井離鄉,處處都是爭鬥,滿眼都是山河破碎,心累極了,不知道什麼地方才是終點。
「我知道你的感覺,就像從前,我的乳娘被人活活勒死了一樣,我明明知道是誰,明明心疼的緊,卻只能裝作什麼事都沒有,更不能將兇手繩之於法。」顏子昭貼在她耳邊,說的無奈,「皇宮裡就是這麼陰暗,只有爬到最高處,才能避免被人肆意欺壓。」
西晏只是搖頭,眼神裡的光澤似乎也被抽空了:「爬到最高處也不能阻止有人眼紅,有人圖謀不軌,越是身處高位,就越是高處不勝寒。沒用的,不管是後宮還是前殿,權謀無處不在。」
「西晏,你相信我,只要有我在,就一定有你的平安。」顏子昭扳正西晏的身子,一隻手臂摟緊,說的鄭重。
「有很多事,你也決定不了。將來如果南川敗了,不要難為我父皇。你就把我遣回去,讓我離的遠遠的守著我母后和哥哥。」西晏輕輕攥著他胸前的衣襟,「如果北嶽敗了,我不求能活著回去,只希望留個全屍,這樣父皇還能找到我。」
「你胡說什麼!」顏子昭不喜歡聽她的這些話,趕忙用手掩住了她的唇。
西晏卻將他的手拿開:「我這些天在天香閣,不是對任何事都不聞不問,我已經想的很清楚,兩國的戰事愈演愈烈了,早晚要分出勝負,要統一就要有一個國家被吞併。被吞併的這個國家,你不希望是北嶽,而我不希望是南川。所以不管將來結局是什麼,我們倆當中,總會有一個不開心的。」
顏子昭不聽她的言語,反將她摟的更緊,想阻止她消極的思緒:「我發誓會找出一種最合理的辦法,讓你我都開心。要麼你我共擁天下,要麼你我同隱江湖。」
西晏忽然笑了起來,笑的卻飽含諷刺:「你執意帶我來北嶽,就表明你會拼盡全力去爭天下,其實在你心裡,可能從沒希望過隱退,因為你覺得那是失敗者的道路。只是大勢已去後不得已的選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