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土時代 第38章 即將消失的村莊 (2)
    方全林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還有幾家危房,我看過了就去你家!說著掙開手就走。

    劉玉芬一把又扯住他,說村長你為啥不先去我家,我家也是危房啊!

    方全林說你家我看過,牆體沒問題!可能就是上頭漏雨,反正這會兒也沒法修,等天晴了再說,你先回去吧!說罷轉身跑走了。

    劉玉芬氣得大叫:「啥叫可能就是漏雨?我家臥室上頭都露天了,這會兒滿屋子都是積水!」

    可方全林已經一頭栽進風雨中不見蹤影了。

    突然一道閃電連著一聲霹靂,彷彿就在頭頂上,劉玉芬嚇得尖叫一聲撲倒在泥水裡。

    劉玉芬伏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方全林已經聽不到了。

    方全林又連著跑了兩家,這兩家也是危房,好在他們已早做準備,事前都搭了草庵子,也是方全林幫著搭的。大風大雨起來後,兩家人趕緊起床,帶了一些能帶的東西,都躲到庵棚裡去了。

    方全林跑到第七家的時候,災難終於發生了。

    這是兩間土房,裡頭住著一個孤老頭子,已經八十多歲了。老頭年輕時風流成性,和村裡許多女人有染。直到前幾年,還以打牌的名義勾引一些老女人,在草兒窪名聲很壞。他有一對兒女,女兒早已嫁到外村,極少回來,嫌他丟臉。兒子一家住在別處,兒子更恨他。因為他多次對兒媳動手動腳,兒媳婦嚇得不敢見他。前些年,兒子帶著一家人外出打工去了。臨走時,兒子對方全林說,要是哪天老頭死了,找人埋上就行,不必通知他。方全林當時很生氣,說那是你爹哎!

    兒子說我沒這個爹!

    方全林說你沒這個爹,我更沒這個爹!

    兒子說你是村長,你不管誰管?

    方全林說我管不了這件事。

    兒子說隨你便。

    第二天,那人就帶上媳婦和兒子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任何消息。方全林去木城時,曾向天柱打聽過,天柱說聽說他一家人在新疆,承包了幾百畝地,種棉花種哈密瓜,已經富起來了。還說那傢伙六親不認,草兒窪有人在新疆打工,看見他在一個集鎮上賣哈密瓜,上前打招呼,可他愣說不認識。

    方全林由此知道,他是真的把老爹扔給自己了。方全林也不喜歡這個老頭,可是不喜歡也得經常去看看。他的兩間土房有六十年了,雖然有些裂縫,但牆體還算結實,只要上頭不漏雨,就不會有問題。半年前,方全林帶人給他修過。當時老頭還反對,說不能動他的老屋,拿個拐棍打人。方全林也不理睬,只管爬上屋頂,給他修好了才下來。

    這天晚上,方全林趕到他家時,卻發現兩間土屋已倒塌,一條黃狗在一旁嗚咽。他認得這是老頭的狗。這讓他既意外又吃驚。趕忙敲開幾家鄰居的門,不少人聞訊趕來,在大雨中亂扒,扒出來時,發現老頭早已死亡,被土牆砸得血肉模糊。

    方全林很後悔,也許早來一會兒就好了。可鄰居說,老頭一直在自己用鏟子挖牆,在牆上挖出一條溝槽,快透氣了,可老屋就是不倒,就等這場雨呢。

    這麼說,老頭是活膩了。

    方全林就責怪那個鄰居,說你早該向我報告的!

    鄰居笑道,報啥告?他早該死了。

    第二天雨停了。

    埋上老頭,方全林在老屋廢墟裡又扒了一陣子。他希望扒出一點秘密,比如錢什麼的,這種情況出現過。一些老人平時破衣爛衫,可死後卻找出他存有一罐子錢。

    方全林果然找出一個砸扁的鐵罐子,裡頭沒有錢,卻有一張發黃的土地證,是一張解放初的土地證,算起來有五六十年了。他沒想到,老頭會保存這個東西。

    方全林還扒出一隻死貓,去了村前的藍水河邊,把它埋了。他怕這些死貓死狗之類的東西傳染瘟疫。

    如今的藍水河兩岸已成森林。當年羅爺住在河邊的時候,就是年年栽樹,已經很成規模。方全林的爹方家遠當村長時,曾帶全村人栽樹無數。幾十年前,草兒窪就有規定,只准栽樹不准毀樹,刨一棵樹都要村長批准,這個規定已成為全村人的自覺。樹木多了,各種鳥也飛來了,鳥兒又從別處帶來許多種子,於是又長出許多原生樹木,有喬木也有各種灌木。藍水河兩岸成就了一片浩瀚的森林,方全林做過一個大體的調查,樹木品種居然有三百多種,鳥兒一百多種,野生動物二十多種,各種花草昆蟲更是不計其數!

    平時這裡很少有人來。

    過去是因為藍水河過於神秘,發生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人們不大敢來。幾十年前,幾乎就羅爺一個人住在這裡。後來天易常在這裡游泳,和羅爺做伴,他幾乎就是在藍水河邊長大的。後來羅爺死了,天易去縣城上學後失蹤了,藍水河就再沒人住。羅爺和天易當年住過的那口小屋還在,只是永遠空著。正是因為這裡罕有人跡,藍水河和兩岸的森林一直保持著原生態。這十幾年,村裡沒有青壯年了,方全林再沒組織人栽過樹,卻發現森林鬱鬱蔥蔥,不僅原有樹木長得枝繁葉茂,而且還增加了許多不知名的樹種,還有那麼多鳥啊,動物啊,花草啊,誰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裡來的。方全林就很感慨,看來世界上很多事,並不是都用心才好,你把某件事遺忘了,忽略了,甚至放棄了,說不定倒好了。就說這大自然,它有自身修復和生長的機能,人不理它才是真愛護它。

    方全林相信,藍水河邊從此再不需人工栽樹了。大森林已經活得生機勃勃。

    那天,方全林埋上死貓,信步在森林裡轉了一圈。他已經好長時間沒來這裡了。頭天剛下過雨,地上有些濕滑,不少地方還積著水,但林間的空氣清新得讓人沉醉,各種鳥兒在歡唱蹦跳。一對紅色鸚鵡站在一根細小的樹枝上鳴叫,看見方全林走來,撲稜一下飛走了,那根柔軟的枝條彈出一串水珠,甩在方全林臉上。他抹了一把,笑罵道:小東西!

    方全林又走一段路,忽然覺得林子裡有點異樣,似乎有人在裡頭。

    他先是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有若無,極淡極淡,而且飄忽間又沒有了。這氣味既陌生又熟悉。他努力回憶,在哪裡聞到過這種氣味?這氣味不是村裡女人的,村裡女人不是奶味就是汗味,剛洗過澡的女人也就是一股肉香。噢,方全林想起來了,是城裡女人的氣味!在木城那些天,只要上街,就能聞到這種氣味,只是混合著其他氣味有點混濁,比這香濃得多。方全林很奇怪,林子裡怎麼會有這種氣味?是自己弄錯了吧?可直覺告訴他,森林裡一定有陌生人,並且是個女人!

    方全林開始仔細搜索,不久果然在泥地上發現了一串細小的腳印,五個腳趾頭都很清晰,顯然是一個女人的腳印!

    腳印斷斷續續,像是剛踩過不久。方全林一路跟蹤,發現腳印去了當年羅爺住的那口小屋。

    方全林無端有些緊張,按說這裡是他的地盤,不應當緊張的,可他就是有點慌亂。他無法猜測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她年齡有多大,是不是城裡人,她來這裡幹什麼,一切都是未知數。他慌亂中又有點興奮,還有點兒期待。

    從樹叢中隱約可以看見那口小屋了。

    方全林停下腳步,不敢再往前走。他相信那女人就在羅爺的小屋裡。於是蹲下身,藏身在一片灌木後頭,從縫隙中向小屋觀望。小屋門前因為很久沒人住,本來是雜草叢生的,還長了一些柳蔭棵等灌木。現在柳蔭棵還在,門前的雜草已不見了,空出一小片地來,顯然是有人做過清理。門外兩個青石墩是原先就有的,現在依然沒動,靜靜地臥在那裡。

    現在,他可以斷定小屋裡住著人了!

    這時,方全林忽然覺得尿急,忙弓著腰起身,走遠幾步,撒了一泡尿。等他繫好褲子,重新回到老地方時,突然發現小屋門前的空地上已出現了一個女人!

    果然是個女人!

    方全林距她只有二十多米,可以看得很清楚。女人大約三十幾歲,中等偏高的個頭,身材苗條,長長的頭髮挽成一束馬尾巴,隨隨便便披在腦後,身穿一件紫色長袍樣的東西,好像剛剛睡醒,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然後高高舉起雙手,昂起頭,深深地呼吸著林子裡的新鮮空氣。方全林看到,她在高舉雙手時,兩隻白嫩的胳膊從寬大的袖口裡露出來。方全林看得心裡怦怦跳,有一種做賊的感覺,心想這樣不好,萬一被發現了多不好。正在這時,那女子似乎覺察到什麼,朝這邊看了一眼。方全林趕緊縮縮頭,一動不敢動。還好,女子又轉過頭去。方全林趁機趕忙退了回來。

    方全林一邊往回走一邊納悶,從這女子的穿著打扮看,是城裡人無疑。從木城回來,他已經能夠一眼就區分城裡人和鄉下人了,僅就那個打哈欠用手捂的動作就夠了。問題是這個女人來這裡幹什麼,她從哪座城市來,就她一個人還是另有伴?如果是她一個人,居然敢獨自住在這種遠離村莊的林子裡,膽子也夠大了。方全林忽然想到,這人會不會是個逃犯什麼的?在木城聽天柱說過,城裡一些女人犯起罪來,一點不比男人差,比如情殺、貪污、詐騙,說是還有犯強姦罪的,真是稀罕。但看樣子這女人不像逃犯,因為她一點也不驚慌,很閒適很從容的樣子。那麼就是來這裡遊玩的?可咱這裡並不是旅遊景點咋會來這裡呢?

    方全林想了一路,還是沒想明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方全林沒有討厭這個女人,沒有嫌她不聲不響闖進他的領地。他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林子大了,會招來各種鳥。現在看,也會招來人。扣子的出走,曾讓他心裡很灰,這會兒又讓他眼前一亮,草兒窪並沒有山窮水盡,這裡不僅招來了人,還是個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是個三十多歲的漂亮的城裡女人。這叫人氣。草兒窪太需要人氣了!

    住著吧。方全林在心裡說,我不會趕你走的。你如果是來休閒的,那就好好玩一段日子,雖說咱們草兒窪不是旅遊景點,可咱有樹木,有新鮮空氣,有花草,有鳥,有蝴蝶,有狐狸兔子。對了,還有藍水河,那可是條古河,也算個古跡吧?這裡少有外來人,你來了就算稀客,玩夠了再回去,城裡住著氣悶,啥時想來就再來,我不趕你。假如你是個逃犯,我也不抓你。你興許一念之差犯了罪,逃到這裡躲幾天,這裡沒人打擾,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回去自首,自首會減刑的。我不抓你,抓你就不一樣了。

    方全林有點高興。他幾乎帶著一個秘密回來了,他決定這事暫時不告訴別人。回到家推開院門,卻發現劉玉芬正坐在家等他,忙說玉芬你咋在我家?

    劉玉芬站起身,說村長你可回來啦,我等你幫我修房子呢!

    方全林這才想起,頭天夜裡答應過她的,就說你先回去,我再找個人做幫手,一會兒就去。

    劉玉芬說不要找人了,我幫著就行。

    方全林懷疑地看看她,你真的行嗎?

    劉玉芬笑道,我可是啥都會,不信你等著瞧!

    方全林衝她說你行!啥都會,就是不會生孩子。

    劉玉芬一聽就火了,說有個好男人,我照樣生孩子!你別拿這個說我,安中華這麼說,你們都信啊?

    方全林有些不耐煩,說不說這個了。你快回去吧,做些準備我洗把臉,馬上就來。

    劉玉芬氣鼓鼓走了。

    方全林搖搖頭,他知道她心情不好。前幾日,安中華回來,和她閃電般辦了離婚手續,把家裡連同房屋傢俱什麼都不要了,淨身出戶。他雖然覺得對劉玉芬有愧,到底離婚的決心更大。劉玉芬沒再說什麼,但離婚當晚就把安中華趕了出來。

    那天晚上,安中華無處可住,想找個地方借宿,但找了十幾家都被人推了出來。那些留守女人們最恨的就是這號人。

    就在安中華惶然在村道上徘徊的時候,突然有人在後頭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中華嚇了一跳,趕忙回頭看,原來是方全林,就囁嚅道……村長……我……

    方全林在黑暗中看了他一陣。

    才說,跟我來吧。

    當晚,安中華住到了方全林家。

    安中華很忐忑,以為方全林會罵他一頓。但方全林沒罵他,也沒有再訓他,只是臉陰沉著給他收拾了一張床,說睡吧,明天一早回木城去。然後再不理他。

    安中華躺在床上,有一種身處異鄉的淒涼。他心裡清楚,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拋棄了劉玉芬。他想起十幾年來和劉玉芬的感情,就這麼從此斷絕了,心裡有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忍不住伏在枕頭上哭了。他想現在劉玉芬肯定也在哭,就越發哭得厲害。他幾次想爬起來回家去,向劉玉芬賠禮道歉,天明再去復婚。可一想到如果這麼回頭,不僅幾年的努力白費,生兒子的願望也永遠不能實現了,幾次坐起來,又幾次躺下去。

    安中華在床上折騰了一夜,隔間方全林的床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知道村長醒著,可村長不理他。他想村長爬起來罵自己一頓也好受一些。可他就是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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