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老詩人為了名副其實,堅持穿一身古代衣袍。進進出出,都是這個打扮。雨絲巷的人開始視他為怪物,指指點點。老詩人卻視若無物,只管邁著方字步,搖搖擺擺迎送學生、買盒飯買紙張筆墨。有時,星期六晚上,他也會去“老酒館”喝幾盅,也是這身打扮。小米姑娘就有點害怕,以為這人有神經病。每次給他添酒都是一點點挪過去,添完酒快速離開。
有一次正好天柱也來喝酒,看到老詩人這身打扮,也覺奇怪,但他覺得很好玩。天柱看到小米害怕的樣子,就故意端著酒,走到老詩人對面,笑哈哈道:老先生從哪個朝代來?老詩人看他一眼,一望而知是個農民工,於是笑道我從宋代來,請問老弟你從哪裡來?天柱說我從鄉下來,千把裡路呢。接著兩個人一見如故似的,坐下喝酒聊天。小米就笑了,原來這人並不可怕,只是有點怪。她想這兩個人都有點怪呢,一個說從宋朝來,是個時間概念,一個說從鄉下來,是個地域概念,時和空在這裡相交,他們居然像老熟人似的。她默默地看著天柱,心裡踏實了許多。小米的父親老孫頭不久前突然因病去世了,小米差點被擊倒,原本瘦弱不堪的身體更像一根燈草。她本來不想再開酒館的,可天柱勸她還是開下去,不然閒下來會更悶,他說會常來看她。天柱幾乎下了班就往這裡跑,他成了小米真正的主心骨。
老詩人聽說小米的情況後,對天柱說這樣吧,你比我還忙,也離得遠,不一定要天天來。我雖然也忙,但離得近,沒事就過來,和小米做個伴。天柱問小米,你說行嗎?小米猶豫著點點頭。現在她對這個古怪的老頭不太害怕了,她覺得他挺和氣的,但畢竟不熟悉,心裡還是不踏實。天柱看出來了,等送走老詩人,說我明天幫你找個幫工,也算個伴,你一個人忙不過來的。
老詩人從此就成了“老酒館”的常客。
老詩人的日子過得挺充實。
馬萬裡後來又去尋找那位性病防治專家劉先生。
劉先生曾多次提議,說既然妓女無法根除,就應當讓它合法化,定期為那些妓女檢查身體,不然遺患無窮。這方案當然不會被政府采納,就是政府官員心裡認同你的意見,還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開個紅燈區,持證上崗,這可是天大的事,誰敢表態?其實就連馬萬裡也贊同他的意見,但他知道這事不可能實現,曾私下裡勸他說,老劉啊,這個提案以後就不要提了,起碼在中國現階段,沒有誰敢表態同意的。老劉說那我就年年提,直到通過為止。
現在,他會干什麼呢?
馬萬裡費了一番工夫,終於找到劉先生。原來他也沒閒著,每天晚上出沒於歌舞廳、桑拿廳、賓館、洗頭房等娛樂休閒場所,到處派發避孕套。開始大家都排斥他,有幾次還挨了打。但他極有耐心地做說服工作,甚至花錢找小姐。他當然不嫖,只是為了近距離接觸她們,把她們稱為性工作者,說萬一染上性病、艾滋病,會是多麼嚴重。漸漸地,他的工作有了進展。劉先生帶上介紹信,和計劃生育部門,和公安部門取得聯系,居然都得到支持。這讓他十分高興,也有點意外。他由此悟到一點道理,在中國,好多事只能做不能說的。那麼,就慢慢做吧。
劉先生大略統計了一下,在木城的暗娼大約有四五萬人,這數字很讓他吃驚。就是說,這四五萬人就是性病的高危人群。如果這些暗娼每天都接一個客人(應當不止),又有四五萬個男人進入高危人群。一年下來呢?就有一千多萬人次,整個木城才只有八百多萬人啊!如果不加防范,木城重蹈古羅馬的覆轍,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劉先生不想研究道德倫理上的問題,這個問題太復雜。他是個性病防治專家,只管防治性病。木城有如此大的性病隱患,讓他憂心如焚。在獨自探訪一段時間後,劉先生組織了一個工作小組,分頭接觸和幫助性工作者。發現有病的,就幫助治療。劉先生認識一個叫小簡的女孩,才十九歲,在一家歌舞廳上班,明裡陪客人唱歌,暗裡陪客人上床。他去暗訪時扮作客人,就是小簡接待的。小簡體態修長,皮膚白淨細膩,下身穿棕色皮短裙,往沙發上一坐,閃現出紫紅的內褲。上身穿一件漁網樣的紫色薄紗衫,黑色胸罩清晰可見,半個胸脯從裡頭擠出來,像一條肥大的白鰱魚跳動不止。一進門就往劉先生大腿上一坐,伸手攬住他脖子,說大哥你怎麼玩?弄得劉先生耳熱心跳,心旌搖蕩,忙讓她坐在沙發上,自己挪到一旁,苦瓜著臉,說我不是來玩的,我想和你聊聊天。小簡不解道,你花錢到這裡聊天,有毛病呀!劉先生點點頭,就算是吧。小簡說你真的什麼都不想干?是不是看不上我?我可以回去,給你叫一個來,我們這裡有幾十個小姐呢。
劉先生忙說不用,我看你就挺好,人又漂亮又聰明又善解人意。小簡就笑起來,你這人真是怪,我還沒和你聊,你咋知道我善解人意?我可不是心理醫生。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拿錢說事,不講感情。劉先生知道這些做小姐的心態,既自卑又傲慢,來這種高檔娛樂場所取樂的男人大多有錢有勢,她們不敢得罪這些人,卻有一種天然的敵視情緒。那是弱者對強者的心態。所以,劉先生從一見面就盡力裝作一個不幸的人,把身位放低了,才好和她們交談。於是劉先生說,你就當我干了那事,我一樣付錢。小簡吃驚道是嗎?那你就太不劃算了。劉先生說我實在不行,我是個陽痿患者,做不了那事,其實這時他底下正蠢蠢欲動,在這樣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面前,他不可能無動於衷。小簡有點不相信,伸過手來說我摸摸是不是陽痿,我不相信。劉先生趕忙擋住,說我真的不騙你,我要是行還能不做嗎?你這麼年輕漂亮,何況我一樣付錢。小簡有點相信了,這才坐好,無奈地歎口氣,說那好吧,你想說啥就說吧,我聽著。
老劉就講了一段事先編好的故事,說自己是個性病醫生,夫妻感情一直不好,有一次去找小姐,因為沒戴安全套,得了性病,並且從此產生了心理障礙,患上陽痿症。他說後來他做過一些調查,發現男女有性病的很多,互相交叉感染,越來越多,而且不敢去治療,怕人發現,結果不少人落下嚴重後遺症,一些小姐再也不能生育。簡小姐聽了,有點害怕起來,說真的會那麼嚴重嗎?老劉說當然嚴重!還有更厲害的就是艾滋病,是不治之症,傳染了這種病,就會很快死掉。簡小姐說哪有那麼多艾滋病?你嚇人的。劉先生說,普通人群裡,有這種病的人確實很少。但出入你們這種場合的人裡頭,幾率就大得多。每天來的都是陌生人,你知道哪個有哪個沒有?這種事大意不得,萬一讓你碰上呢?就像用左輪手槍賭命,七個彈匣裡只有一顆子彈,但碰上那顆子彈就會斃命!簡小姐真的害怕了,說那咋辦,太嚇人了!劉先生說你家是哪裡人?小簡說我家就在木城。劉先生說你就不怕碰上熟人?簡小姐說我家在城南,這裡是城北。木城這麼大,一般不會碰上熟人。劉先生說最好的辦法是別再干這個了,回家去重新找個工作,干干淨淨掙錢。
簡小姐沉默了一陣,搖搖頭,說我做不到。我十六歲就從家裡出來了,我喜歡玩,怕苦怕累,開始和一些朋友瞎混混,靠她們接濟,也打過工,但手裡總是沒有錢。我喜歡有錢的感覺,也不想依靠父母。後來經人介紹,我就干了這一行,干了這一行才知道,一年掙的錢,趕打工二十年掙的錢。我已經接待過兩千多個男人,什麼樣的男人都有,老的少的,丑的俊的,中國的外國的,當官的經商的……各種職業的都有,有正常的也有變態的。我對性已沒有感覺,沒有快感更沒有高潮,我就是一塊溫乎乎的肉,被另一塊溫乎乎的肉插進去,亂戳一通,然後收錢完事。有時候我心裡也很難受,也很自卑,看著那些男人趴在我身上瘋狂抽動,真想一刀殺了他,我憑什麼讓他們糟蹋?可我咬著牙閉著眼忍住了,憑什麼?就憑他們一次給我一千塊錢。我忍受這一會兒,就等於打工一個半月,值!說真的,我已經掙了不少錢。我原打算干一年,掙個幾十萬,然後嫁人好好過日子的。可我收不住了,一年幾十萬呀!相當於一個中小企業一年的利潤。這誘惑太大了。我還年輕,我的身體條件又好,不能白白浪費了這個資源,我才十九歲,起碼可以干到二十五六歲,到那時再收手,還來得及嫁人。
簡小姐說到後來的時候,有點惡狠狠的。她看了一眼劉先生,說你覺得我很賤嗎?
劉先生搖搖頭,說我不作這個評價。實話告訴你,我是個性病防治專家,我只關心你們有沒有性病,我是專門為你們這些性工作者服務的。簡小姐噗嗤笑了,說什麼性工作者,就是妓女!我不在乎這個稱呼。劉先生說別這麼自輕自賤,你們的存在,對社會來說未必都是壞事,你們也從中得到了好處,但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包括心理的身體的。我只希望大家都不要沾染上性病,尤其不要染上艾滋病。不然,掙再多的錢也沒用。簡小姐說你真是個性病防治專家?劉先生從提包裡拿出一盒安全套,說這個送給你,我不要錢的。你一定要堅持用,一次都不要麻痺。說著又掏出一張名片,說這上頭有我的電話,有我單位的地址。
如果你相信我,請你盡快和我聯系,你已經患上了性病,要趕快治療。簡小姐吃驚道,你怎麼知道我有性病?劉先生說我是性病專家,看一眼你的臉色就知道。再說你的下體已有異味了,說明性病很嚴重了。再這樣下去,不僅害人,也害自己。簡小姐呆呆地拿著那盒安全套,看著劉先生半天說不出話來,好像不相信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劉先生看出她的疑慮,說你不要擔心這裡有什麼圈套,我不會向公安報告的。我給你的電話有單位電話,也有我家的電話,會有嫖客給你這種電話嗎?會有檢舉人再把家裡電話告訴你的嗎?你可以先調查幾天再和我聯系。總之你必須盡快去檢查治療,也希望你把我的電話告訴你的姐妹們,有事都來找我,我都會免費為你們檢查、治療。
劉先生起身離開前,說我今晚要付你多少錢?簡小姐冷冷地說要付一千五百塊。劉先生詫異道,你不是說干那事付一千塊嗎?簡小姐說干那事是常規服務,你這屬於特殊服務,所以加收五百塊。
劉先生只好掏錢,最後把硬幣都湊上了,才湊齊一千五百塊。簡小姐接錢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和難為情。但在劉先生臨出門的時候,她在背後問了一句,你真是陽痿?
劉先生回頭笑笑,是的,我真是陽痿。你可以告訴你的姐妹們,有個陽痿劉先生是個性病專家,是個好人,願意竭誠為大家服務。而且是免費。
簡小姐說你免費不免費是你的事,我們這裡沒有免費服務!
劉先生離開這家歌舞廳的時候,感到脊背冰涼。他覺得自己真要陽痿了。
但一個星期後,簡小姐找到了他,並且要退還那一千五百塊錢。劉先生婉謝了,說我應該付你這些錢的。簡小姐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變態?只認錢不認人?劉先生說這很正常,你當時和我不熟,當然只能認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