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沒想到毛驢跑丟了,他能不急嗎?後來才聽說,在木城一條小巷子裡,一個環衛工人發現了那頭疲憊的毛驢。原來,毛驢在木城大街小巷跑了半夜,很多人都在追它,但沒有追上。毛驢跑得快極了,它想回家,可它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像到處都是一樣的,到處都是高樓,到處亮堂堂的,大街小巷也都差不多,它完全迷路了。更可恨的是那些城裡人,他們看到它像看到一個怪物,大驚小怪地追趕它。還有人報了警。毛驢只好撒腿就逃,從大街跑進小街,從小街跑進小巷,又從小巷跑回大街,跑到哪兒都有人追趕。但城裡人不太敢抓它,怕它踢著咬著。事實上,這一晚它就踢傷了幾個人。它幾乎一夜都在不停地奔跑,到黎明前,終於跑累了。但這時候也沒人追了,只有三個警察還在到處找。他們也已累得東倒西歪。這時,木城的燈光也沒有夜間那麼多,人和車輛也少了,好像人和城市都睡了。毛驢躲在一條小巷裡,疲憊而又茫然,它想休息一會兒,等天亮以後跑出木城。它相信只要到了城外的田野裡,它就能認識回家的路。
這是一條廢棄的小巷,沒有什麼人住,到處黑濛濛的,但有一個很大的垃圾箱。就在這時,一個環衛工人出現了。他發現了毛驢,先是有些吃驚,但很快就猜到這是一頭跑丟的毛驢,是從鄉下來的。這位環衛工人五十多歲,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曾在農村插隊,對這位來自鄉下的客人,感到非常親切,甚至還有點激動。他不像其他城裡人那樣害怕毛驢,他看到這頭毛驢已經很累了,大概在驚懼中度過了一個夜晚。他不知道毛驢夜間狂奔了一夜。環衛工人很有經驗,輕輕地發出一聲:「吁……」
毛驢站在那裡,回頭看了他一眼,立刻就有了信任感。因為跑了一夜,多少城裡人大呼小叫,它都沒聽懂一句,好像還有小青年用英文沖它喊叫,它當然更聽不懂。但現在這一聲「吁」,讓它知道懂得它的人來了。那一瞬間,毛驢甚至感到了一絲委屈,就像見到親人一樣,搖了搖尾巴。
環衛工人沒有立刻撲上去抓它的韁繩,而是慢慢挪動腳步,不停地發出輕輕的「吁」聲,一步步湊近……
這位說評書的政協委員說到這兒,賣個關子,停了下來,環顧四周,發現大家都在專心等他說出結果。這才微微一笑,說:
「環衛工人先是摸到驢屁股,不想卻濕漉漉的,不由吃了一驚,知道它這一夜跑慘了。忙輕輕在驢屁股上拍了拍,表示安慰安撫的意思。毛驢果然領情,晃動一下身子,擺擺頭,打了個響鼻,不再動彈。環衛工人手不離驢身,沿脊背一路撫摸過去,直到抓住韁繩,這才放下心來。可這時他又發愁了,毛驢是抓住了,可下頭怎麼辦呢?……」
政協委員們一直都在專心聽講,顯然都被吸引住了,也都在擔心毛驢的命運。是啊,下頭怎麼辦呢?會場一時鴉雀無聲。
就在這時,老詩人突然拍案而起,怒沖沖大叫一聲:「送法庭審判!」
所有人都被嚇得一愣,齊刷刷轉頭看向老詩人,發現老詩人餘怒未消的樣子,實在有些納悶。
送法庭審判?
審判一頭無辜的毛驢?
不會吧!
一瞬間,會場爆發出一陣哄笑。
但這時,又一個人也拍案而起,並用更大的聲音叫道:「我抗議!!」
大家戛然止住笑聲,一看卻是石陀!
只見石陀面紅耳赤,怒視著老詩人,說你為什麼要審判毛驢?太荒唐了!毛驢就不能進城嗎?毛驢有什麼罪?它不過是迷了路,我們應當同情它,善待它,幫助找到它的主人!……
大家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這兩個書獃子在較什麼勁。
就在石陀滔滔不絕痛斥老詩人的時候,老詩人卻一言不發,只是紅頭漲臉,喉結憋得上下滾動。稍停,忽然坐下,拿起筆在一張紙上伏案疾書。
那天石陀的口才出奇地好,他從來沒有這麼流暢這麼憤怒地發過言。整個會場都呆住了。
石陀剛剛斥責完,老詩人忽然又站起身,手拿一張紙,顫抖著念了起來,像在朗誦一首詩:
石陀同志
請你不要憤怒,
你的憤怒
純屬無的放矢
我並沒有責怪毛驢
更沒有要審判它的意思
毛驢的確沒有過失
它只是誤入這座城市
我說的審判
是指先前說的
那個官員
因為他的瀆職
造成國家
一億元的損失
將他送交法庭審判
難道你不同意
老詩人朗誦完了,看看石陀,又看看大家,氣色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眾人恍然大悟,原來老詩人要送交法庭審判的不是毛驢,而是先前談到的那個官員!
大家這才明白,半個小時前,談論那個瀆職官員的時候,老詩人因為生氣既結巴又憋氣,當時話就沒有說完,大家轉換了幾個話題,他仍然在往外憋這半句話,一直到評書藝術家說到抓住毛驢,他才憋出這幾個字:「送法庭審判!」
可這也憋得太久了!
怪不得石陀誤會他抗議他。
誤會消除。會場又是一陣笑聲。
大家從此也發現了老詩人一個特點,就是當他因為生氣性急而憋得說不出話的時候,如果把要說的話截成一段一段的,像詩行,然後像朗誦詩一樣朗誦出來,這樣,他就不會結巴,也不會憋氣了。
馬萬里還是找老詩人談了一次話,說你已經快七十歲了,以後說話不要太急,也不要動不動就生氣,那樣對身體不好。
老詩人說是啊是啊。
但馬萬里知道,遇到事情,他還是會急,還是會生氣。
這次尋訪老詩人並不順利。
先是打電話到他家,沒有人接。
馬萬里只好翻出他留在政協的地址,直接找到他家。老詩人的家是一座七十年代建造的筒子樓,這樣的樓房在木城已經不多了,經馬萬里在市長任上扒掉的就有很多。他沒想到,老詩人還住在這樣簡陋的樓房裡。樓道兩旁堆滿了廢舊木板、條框、煤球等雜物,走路都要側著身子。聽到有腳步聲,不斷有人探出頭,看來這裡很少有客人來。
馬萬里一路問過去,找到老詩人門牌號,敲敲門,卻無人應聲。再敲門時,鄰家出來一位中年婦女。馬萬里忙上前打聽,中年婦女說,他已經幾個月不在家住了,只在中間回來拿過兩次衣服。
馬萬里忙問,他家沒有別人嗎?
中年婦女搖搖頭,說就他一個人住,他老伴去世多年了。
馬萬里試探著問,你知道他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中年婦女想了想,說好像在雨絲巷辦什麼學堂,我也說不清。
馬萬里忙告辭了,下樓上車,讓司機直奔雨絲巷。一路上心裡酸酸的,老詩人仍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孤寡一人,卻懷有一顆赤子之心。他在雨絲巷辦什麼學堂?莫不就是他多年呼籲的私塾?若果真如此,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只是不知辦得怎麼樣。
馬萬里到了雨絲巷口,下車讓司機回去,自己慢慢走進巷口。看到兩旁的明清建築和石板路,已經整修過了,古舊清爽,十分賞心悅目,心情也好起來。這條老街還是他任市長時保護下來的。當時已經賣給廣州一家開發商,說要推倒這些破破爛爛的老房子,建一個大的居民區。結果群眾反應激烈,紛紛上訪。社會各界也通過媒體強烈呼籲。開始馬萬里並不清楚怎麼回事,看到這件事引起這麼大反應,忙緊急叫停,召開聽證會,聽取大家意見。他就是在那次聽證會上認識老詩人的。當時老詩人言詞激烈,也是用朗誦詩的方式,作了一次書面發言,其間引經據典,半文半白,搖頭晃腦。馬萬里別的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他的最後幾句:
……
看一座城市的建設
不僅要看它
增加了什麼
還要看它
保留了什麼
不知市長大人
以為然否
這幾句話引起熱烈的掌聲。馬萬里也鼓了掌,他覺得他說得真好。在這之前,沒人給他說過這樣的話。一直以為建設就是增加,就是拓寬馬路,就是建造高樓,就是拆遷。看來這不全面。
正是那次聽證會,把雨絲巷的明清建築保留了下來。現在走在石板街上,看著兩旁的古民居,真像走進了歷史,讓人的心一下子沉靜下來。如果老詩人選擇在這裡辦私塾,真是再合適不過。
馬萬里一路打聽,很快就找到了地方。這條巷子裡很多人都知道老詩人,說有個老頭每天晚上教小孩背唐詩。
馬萬里按照別人的指點,走進一座小院,古色古香,十分幽靜,一棵老紫籐,佔據小半個院子,更顯古雅。老詩人走出來時,馬萬里幾乎認不出來。原來老詩人穿了一身古裝,長袍、瓦帽,肥袖垂膝,看見馬萬里先是一愣,忙拱手道:「馬主席!你怎麼來啦?」
馬萬里也學他的樣子拱手笑道:「老詩人,你怎麼成了古人?」
老詩人笑笑,說:「請到客廳敘茶。」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客廳,老詩人忙著泡茶送上,這才坐下敘話。
馬萬里先笑道,老詩人你剛才這一拱手,我忽然覺得拱手比握手好,拱手是咱們中國的古禮,既含蓄文雅,又講究衛生。
老詩人笑道,咱們祖先的好東西多呢!你猜我這些日子在忙什麼?
原來他真的辦了一所私塾館,用他一輩子攢下的積蓄和稿酬租了這座小院,但購置教學設備和書籍就沒錢了。他又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跟人借了兩萬塊,才算開張。但招生遇到了困難,倒是有不少家長來咨詢,但一問沒有正式辦學手續,又是只教古文化,大都搖搖頭走了,最後只招了三個學生,其中兩個還是農民工的孩子。就因為他不收學費。
老詩人沒辦法,只好辦了一個夜班,正規上學的孩子,可以晚上到這裡學習古文化,每星期三次,每次一個課時,好歹招了三十多個學生。老詩人說,他要教的古文化,就是從《三字經》開始,直到《四書》、《五經》,循序漸進,一點點教。另外還請了人來,教學生學習琴棋書畫。他本來定了規矩,學生學不好,或者違反規矩,要打戒尺的。他也確實備了一把戒尺,還是銅的。可是給家長一講,大都不同意,只有七八個家長表態說,孩子不好好學習,只管打,我們沒意見。老詩人想了想,到底社會不同了,一家一個孩子嬌貴呢,能送來學古文化就不錯了。但為了讓孩子們用功學習,戒尺還是要打,由打學生改成打自己。就向孩子們宣佈說,你們誰違反了規矩,就是先生沒管好,我就用戒尺打自己三下,你們說同意不同意?孩子們一聽就高興了,齊聲回答:「同意——!」老詩人一驚,心想這些孩子怎麼全沒有尊師之心。但既然宣佈了,就得執行。
這一來,老詩人就慘了。孩子們為了看看先生怎麼打自己,就故意違反規矩,課堂上交頭接耳,做小動作,傳紙條子,甚至嬉笑打鬧。結果第一天晚上老詩人就自己打了七十多次戒尺,把手都打腫了。他打得很下力氣,右手持戒尺,打左手手心:「叭!叭!叭!」學生們還給他喊加油。老詩人眉頭也不皺,打完了繼續上課。
這麼一連七八天,他兩隻手都打腫了,像血塊一樣,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字,手直發抖。可他就是不責備學生一句。有家長來接學生,從窗戶上看到了,老大不忍,回家就教育孩子,不要再調皮搗蛋。孩子們也漸生惻隱之心,課堂秩序一天天好起來。消息傳出去,又有不少家長帶孩子來報名。可是限於教室太小,老詩人收到五十多個學生時,就停止招生了。
這個勢頭,讓老詩人大為高興。
白天,還是那三個學生,老詩人一樣教,不僅免費,還管一頓盒飯。